我的故事:绿衣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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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黎春莼、全砡

    引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一

    一九九五年秋天一个周五的下午,西北一个县级市PL市第一中学放学了,初中部三个年级还有高中部三个年级总共两千多名学生熙熙攘攘地走出了校门。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还有稍远一点的军工厂专门接送自己工厂学生的几辆大轿子车,拥挤在一起。学生的追逐嬉闹声,自行车铃声,大轿子车不耐烦的鸣笛声,围在路两边售卖零食的商贩的叫卖声夹杂在一起,嘈杂而又混乱。不大一会儿,学生走完了,小商贩也离开了,校门口又恢复了平静,好像半个小时前的拥挤与吵杂一点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校园里走出了一群面色红润,衣着光鲜的孩子,这是一群军工厂的学生。这座小城周边的大山里有好多家“三线”建设时建成的军工厂,离的近的军工厂学生骑自行车来上学,而刚才走出来的这群学生的工厂离学校有三十多公里远,他们平常住校,每到周末都回家去,但都是坐车回去,学校门口有发往他们工厂的公交车。男生的夹克衫敞着扣子,黑色皮鞋黑的扎眼、白色的运动鞋或旅游鞋白的也扎眼。女生的衣服或粉红、或米黄、或鲜红,色彩缤纷,有的穿著精致的白色胶鞋,有些则穿着更好看的皮鞋或旅游鞋,说说笑笑,背着双肩包,或者拉着一个小的行李箱,一起向校门口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一群农村模样的学生骑着老式的二八自行车出现在了校门前,他们都是这个中学高中部的住校生,大都穿着母亲手工做的千层底的布鞋,大多也穿着校服,也有一两个穿着没有肩章和领徽的旧军服,那是家中有当兵的哥哥寄给家中的。挂在车把手或背在身上的书包大多是碎布头做成,或者是那种绿色帆布的军用挎包。周末了他们回家有干农活的,有回家去取馒头作为下一个礼拜伙食的,他们在校门口就分散开了,各奔东西。

    一个瘦高戴着近视眼镜的男生也骑着老式的自行车出现在了校门口,他也周末回家,他回家不但取馒头,还要干农活,他叫姬远峰,但关系熟的同学都叫他小峰,今年高三了,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家离学校有二十公里远。他脚上也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身上是高三年级的校服,一套灰色的小西服。这套校服是高二开学时定做的,他高二高三这两年发育很快,随着身体的发育,衣服明显已经有点小了,尤其是裤子,裤脚已经遮不住脚踝了。由于常年穿着在书桌上摩擦,校服胳膊已经隐隐发亮,显得有点透明透光了。在自行车把手的一边挂着一个用碎布头缀成的花书包,书包里是两本课本和两个本子,还有用来装馒头的大塑料袋,塑料袋里的馒头渣子虽然特意倒过了,但还有一些在里面。

    他到了学校旁边的柳湖公园的门口,那里有一家山西刀削面馆,天有点阴沉,他在饭馆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自行车,走了进去,要了一小碗刀削面。他盘算着,学校晚饭是五毛六分钱的一大碗汤面,而饭馆的刀削面一小碗就要七毛钱,贵了一毛四分钱,而一毛四分钱可以买一个早餐的菜夹馍了,一个菜夹馍才一毛三分钱。其实无论是学校五毛六分钱的一大碗汤面还是饭馆的七毛钱的一小碗刀削面,对正在长身体的他来说都吃不饱,在学校里晚自习后他会就着咸菜开水再吃两个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周末本来可以在学校吃一大碗五毛六分钱的汤面再回家,回家了再吃两个馒头,但刀削面的卤肉末实在太香了,劲道爽滑的面条实在太好吃了,他忍不住那诱人的香味,还是每到周末回家前在这里吃一小碗。他安慰着自己,每周只吃一次,就多花了一毛四分钱而已,而且回家后可以吃馒头,不怕吃不饱。他知道回家后家里已经吃过晚饭了,他不好意思让妈妈单独给他做饭。不过家里的馒头是当天新蒸的或者是前一天的,不像自己上周末带到学校的馒头已经又干又硬了,还是家里的馒头好吃,这样的日子已经一成不变的两年多了。

    其实他知道,造成现在自己经济这么紧张并不是由于家庭困难造成的,而是由于自己造成的。自己家虽然在农村,但爸爸在乡政府上班,是村子里三四个在外面工作的人员之一,自己的家庭条件也是村子里最好的三四家之一。去高中报到的时间爸爸一下子给了自己三百元,而报到只用了九十元。只是他看到凡是从农村来的学生很多都会周末回家取馒头,甚至家庭更困难的需要从家里带面粉交给食堂,换饭票用来吃饭。自己当然用不着交面粉换饭票,但他不想搞得自己和农村同学不一样,他不属于和自己在同一个宿舍的军工厂学生的那个集体,他们每顿饭都吃新鲜馒头,甚至买的面包,如果每顿饭都吃新鲜馒头会让自己和农村同学融入不到一起。虽然爸爸也问过他钱不够就向他多要一点,他说够了,爸爸也说过冬天馒头带到学校冻的冰凉不好吃,他撒谎说宿舍有炉子可以烤热吃。其实宿舍的确有炉子,但因为宿舍人太多了,也因为宿舍里有军工厂的同学,他不好意思在火炉子上烤馒头。

    他吃完了面,将汤也喝的干干净净,不仅因为汤很好喝,也因为碗底有碎肉末,汤喝不干净肉末用筷子无法捞出来。他出了饭馆,抬头看了一眼,天似乎阴沉的更重了,他犹豫着是否回家去。他向柳湖公园的大门看了看,公园正门门额上有斗大的“柳湖”二字,那是著名人物左宗棠当年出征XJ驻节此地时留下的墨宝。他还知道有句诗“湖湘子弟满天山”是与左宗棠与XJ关联的。虽然课本中没有这首诗,他从别的地方看到过就记住了,爸爸在XJ当过骑兵,经常对他讲自己当兵的情形,他对XJ对西域的一切都很感兴趣。透过公园正门能看到一个牌坊,牌坊上有“柳湖晴雪”四个字,这也是这个公园最著名的景观,据说此碑刻是明朝的遗留,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但他也只是透过公园的栅栏看过,没有进入公园里面玩过。而且他也知道科举时代的柳湖书院就在柳湖公园里面,这个书院是清朝末年新式教育兴起之前当地的最高学堂,当地的举人进士多从这个书院走出来。他的语文老师——一个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在课堂上刚讲过此公园的名人轶事与著名诗篇,不久前著名作家贾平凹来到了这里,写了一篇散文,其中有“湖中柳,柳中湖”之句,老师教同学们写作观察事物要有独特的视角,但没有全文学习这篇散文。语文老师还讲过两篇描写这个公园的古诗,都是以牌坊上的那四个字《柳湖晴雪》为题,一篇是清代刘毓松所作。

    碧溪映柳柳环堤,絮作雪飞任转移。

    铺岸难消呈皎洁,飘空不冷望迷离。

    频迎暖日还添色,乍触和风乱点池。

    斗酒绿荫堪共赏,莺声宛转动遐思。

    而另一篇是清代赵汝翼所作。

    满目晴光映野塘,何来白雪遍空扬。

    纷纷玉屑随波舞,片片银花绕岸狂。

    月下沾衣疑欲湿,风前扑面不知凉。

    柳湖饶有西湖趣,惹得骚人兴自长。

    公园就在学校操场边的台地下面,站在学校操场的边上,爬上围墙就能看到柳湖的景色,他也爬上去看过,但只能看到茂密的柳树簇,隐隐能看到一两潭碧水而已。听了语文老师的讲解,他对这个公园更是充满了向往,但他上高中已经两年多了还一直没有进去玩过,他想着等考上大学了有机会一定要进去玩玩。

    他快速地骑着自行车向西方前行,城市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一会他来到了八里桥,八里桥不是桥长八里,而是该桥距城八里。在他眼里桥好高大,但桥面很窄,也很危险,遇到两辆大货车会车,大货车会擦着行人而过,很是吓人,所以他来回学校在桥上看到大货车会车时他会远远地停下来,等两辆大货车会车过去了再继续前行。桥头北面不远处是一个部队营地,他听说是一个炮团,他在公路边经常能看到士兵的身影。桥下恰巧有两枝水汇流,靠北的那条小河就从他家门前流过,叫颉河,从西南方向流来的较大的河流就是泾河的正源。上小学的时间他学了“泾渭分明”这个成语,老师讲门前的河就是泾河,他也一直这样认为自家门前的小河就是泾河。直到上了高中,他的语文老师讲了《诗经》中的一句话“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他才知道他家门前的这条小河叫颉河,仅仅是泾河的一条小支流。而他为“颉”字还较过真,他每次来回学校都经过一个小村子,公路的标牌上标着“颉河村”,村子里居住的全是回民。当地人都读作“学”河村,他还纳闷“颉”字不是“仓颉”的“颉”字吗,应该读“杰”才对啊,后来查字典发现“颉”字还有“协”音,当地人发音变成了“学”音,他才确信无疑了。他的学习很好,他所在的第一中学是当地最好的中学,他经常考全年级第二名,他对有疑问的东西从来都会刨根问底。

    又骑行了几里路,雨滴开始落下来了,他靠边停下自行车,从花布书包里拿出装馒头的塑料袋,将袋子里的馒头渣子又倒了倒,把他的书本装到了袋子里,又打了扣,免得雨水淋湿了书本。他加快了骑行的速度,虽然雨开始下了,天色阴沉一片,但他知道离天黑还早呢,西北的秋天天黑的很晚,他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里,虽然下着雨,他有点着急但并不担心天黑前赶不回家。

    雨越下越大,眼镜已经为雨水模糊,看不清路面,他摘下了眼镜装入眼镜盒放到了书包里,他的近视度数并不很高,不戴眼镜并不妨碍他骑车。雨水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这是一个眉目清秀,甚至英俊的男生,虽然营养不良,面色有点发黄,但身高将近一米八,大眼睛炯炯有神,双眼皮,浓浓的眉毛,眼睛有点内陷,高鼻梁,一头大波浪似的卷发被雨水冲成一绺一绺粘贴在额头上,嘴边绒绒的胡须才开始萌发,嘴边有一颗不是很显眼的痣。

    他又骑行了几里,突然发现公路的柏油路面已经不见了,路面已经全部破坏了,公路正在整修,他有点奇怪,上周末回家公路还是好好的,怎么几天内路面全被挖开了呢,全是泞泥。自行车已经不能骑行了,他只好推着往前走,但走不了多远,泥巴就堵塞住了车轮,他只好停下来用在路边找来的一段树枝掏出泥巴,然后继续推着走。他犹豫是否要返回学校去,他知道已经走了三十多里路了,剩下不到十里路了,坚持坚持就能回去了。但他错误估计了推行的速度,每前行一段频繁地堵塞车轮掏泥巴花费了他太多的时间。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路边的农舍里应该亮起灯才对,但一盏灯都没有,他知道又停电了,农村停电是常有的事,他已经习以为常了。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行走,他到了去村子的岔路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去村子经过的古城城墙黑魆魆的有点吓人。他知道下雨后去村子的小河山洪肯定暴发了,白天也不能过河了,何况这么黑,小河肯定无法过去了。他只好推着自行车继续向前走,他准备去乡政府找自己爸爸去,乡政府就在公路边,也在河流这边,离这儿也不远,只有两三里路。他担心周末了爸爸可能回家去了,爸爸平常下班就回家了,周末了十有八九也回家了,只有安排值班的时间才呆在单位。

    到了乡政府,爸爸果然不在,乡政府也停电了,仅有值班的干部办公室窗户亮着灯光,他敲了敲门,值班干部认识他,乡政府只有二十几名干部,过年互相串门去过他家,他几乎都认识。值班干部见到他落汤鸡的样子有点吃惊,问怎么冒雨来到了乡政府,他告诉值班干部回家半道上下雨了,小河山洪暴发回不去了,他来爸爸办公室兼宿舍睡一晚上,明天天亮了回家去。值班干部找出备用的钥匙打开了爸爸的房门,又找了一截蜡烛头,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吃了,其实他已经饿了,但没有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周末,他想爸爸会去找厨师要几个剩下的馒头给他吃,他小时候去爸爸单位看秦腔戏的时间爸爸曾经带着他去单位食堂吃过饭,是切碎了的肉沫、粉条和菜做的包子,很好吃,在农村的家里几乎不吃,现在是周末,厨师也回家了,他也不好意思向值班干部要馒头包子吃。

    他洗了脸,喝点爸爸暖瓶里剩下的热水,脱掉已经湿透的衣服,挂在爸爸办公室中间的绳子上晾着。他本来他还想看一会书学习一会,但蜡烛头不多了,而且没有可换的衣服,他光着屁股钻进爸爸的被子里准备睡觉了。平常在学校里宿舍停电熄灯的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但教室里晚上不停电,晚自习结束后他一般会在教室里再学习会,摸黑回宿舍睡觉,睡觉都会到十一点半左右了,现在还不到十点钟,他有点睡不着,躺在床上想起了自己快要到了的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