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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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羊皮画卷

    李俊生并不知道,自己心生欢喜的女孩子的老祖,就是剥夺自己福缘之人,这份心生欢喜,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怀着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情爱二字,他还不甚了解,毕竟还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雏儿,没经历过任何的男欢女爱。

    当然,若是白止愿意嫁给他,估计李俊生做梦都会笑醒,去不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也许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试问这世间男子,有谁不想娶一个美娇娘呢,哪个女子的梦中情人,不是貌胜潘安呢。

    咳咳,……,其实在送豆腐路上的李俊生,没想过那么多,这都是某人百无聊奈的随感而发。

    瞥了一眼手里的最后一个豆腐块包裹,想到送完这个就可以回家了,李俊生心情愉悦不少,哼起了小镇流传的世俗小曲。

    “腊月里,梅花开,露趾小妹不太乖,老爹拿竹竿,啊娘提饵块,走那个二郎坡哟喂。……”

    哼着小曲的少年突然隐约听见一声求救,不是很确定,停下口中的曲子,歪头倾耳,看向面前的一大片田野地埂,什么也没发现,只是偶尔看见几只麻雀在庄稼地里挑挑拣拣,田地里有很多苞谷草拢高的草垛,这是来年种庄稼可以就地取材的肥料,驻足倾耳没听到动静后,李俊生继续前行。

    一块离乡野小路大概半里地的庄稼地,一位穿着朴素的少年从苞谷草堆里走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屑,抖不掉的,就用双手拣出,确保自身没有异常才缓缓向小道走去,他看着渐行渐远的年轻背影,兀自言语道:“明日就要随老师离开小镇了,以前欺负过我和我奶奶的,能杀便杀了,正好拿来练一练胆气,听老师说,去了那地方,就要与人勾心斗角,互相杀伐了。”

    从庄稼地里的苞谷草堆中走出来的少年,正是李俊生不喜的崔蔺,他的手指间还残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鲜红夺目。

    李俊生听到的求救声,并不是幻觉,而是确有其事,只不过那声求救不仅有气无力,出口一半就被崔蔺及时掐断了,适才李俊生驻足倾耳也没再听见。

    崔蔺回头看了一眼某个苞谷草堆,风平草静,看不出任何异常,最先是想着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毁尸灭迹,可把那人活活掐死之后,被一双死不瞑目血丝密布的眼睛盯着,他只是略微胆怯,随后便是一股强烈的报复快感油然而生,心里又涌现出不少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让尸体就这样烂在地里,生蛆恶臭,或是让死者亲长见一见其可怖死状,感受一下对子女疏于管教的下场。

    此时离正月十五还有几天,家家都缩在屋里,没人会下田,所以苞谷草堆里的那个死人,等到别人发现时,应该已经是一滩面目全非的烂肉白骨了,只能依据骨头大小和镇子上的失踪人口辨别身份。

    走进田埂边上的小道,崔蔺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和一封信纸。

    信纸上写着一句话,很秀气,一看就是出自女人的手,虽然没有什么笔力神意可言,但笔画圆润,透着一股娇俏可爱,纸上就一句话:家中人多眼杂不方便,我在大海子第三块地的左边第二个苞谷草堆等你。

    崔蔺面无表情地吹燃火折子,将信纸付之一炬,在他指尖化为灰烬,那人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幸好那个高大少年与同村王家闺女眉来眼去好久了,弱点过于明显,一打就中。

    李俊生好似心生感应,扭转半个身子回头看了一眼庄稼地,正见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消瘦的背影逐渐远去,距离太远,已经分辨不出是谁。

    来到今天要送豆腐的最后一户人家,这家人姓岑,在镇子上属于那种比下有余,比上不足,日子比起李俊生这种贫困户,可谓是腰缠万贯,可要与曾家和白家相提并论,就有些捉襟见肘。

    门口没有什么虎狮龙凤的石雕,但有一道相当体面的大门,门面上有一副身披甲胄的老人坐着挑灯擦剑的图案,据说是岑家小儿岑灵均读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后所作。

    就连李俊生这种实打实的文盲,也可以凭借双眼所见就能感受到其中的英雄迟暮,但雄心未泯的神意,当时很多人奔走相告,相约而来一睹岑家小儿的风采。

    曾辞镜被人们私底下说是文曲星下凡,岑家小儿岑灵均被誉为画中笔仙,但很少有人将两位才华横溢的少年相提并论,几乎所有小镇里的黄花姑娘都想嫁给曾辞镜,可一百个里也不一定有一个愿意嫁给身家殷实的岑灵均。

    眼看儿子年岁渐长,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岑家二位高堂花重金请媒婆到处说媒,但效果从来不能如愿,小镇虽然与世隔绝,但思想却极其开放,儿女的婚事,父母做不了主,不管媒婆如何口绽莲花,父母如何严词厉色,只要儿女不点头,婚事就成不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几分威慑力。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岑灵均体残貌陋,虽说提笔随便一画就有可能是惊世之作,但镇子上几乎没有哪个同龄人愿意与岑灵均打交道,碍于自身缺陷,岑灵均也不喜欢主动接近他人,致使性格越来越孤僻,比起那崔蔺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俊生上前叩响门扉,出来开门迎人的,是岑家大儿,岑长青。

    岑长青手里握着一副卷轴,看材质,是极为昂贵的羊皮纸,从李俊生手里接过豆腐包裹后,岑长青将手中的羊皮纸卷轴连同豆腐钱一起递给李俊生,“这是我弟临走前托我交给你的一幅画,还有几句话,他说你是除我之外,他在这个小镇上唯一的朋友,这幅画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送礼物,不求你视若珍宝,但至少打开看一眼,说实话,我有些嫉妒你,十几年了,我虽然也常常关照他,可却没有真真正正坐下来和他谈过心,不过似乎这才符合人之常情,兄弟之间,总有些小打小闹,一到谈心就觉得别扭,他只会画,我却不懂画,也不愿意坐下来观摩,最多敷衍地夸赞两句,而你每次看他作画,从来都是从始至终,还会向他请教,于他而言,可能我这个亲兄长的分量还不如你重。”

    “他临走前很想再吃一次你家豆腐,终究还是没吃上,昨晚有个陌生男人进了我家,那人戴着一张鬼脸面具,进屋时两手空空,后来变戏法般凭空生出一支大狼毫,竟是在我家屋里画出了一副江山图,画作浮空不依物,用时只有几十秒,我们一家都将其惊为天人下凡,我和父母伏地参拜,灵均他只是盯着江山图临摹,丝毫不惧鬼脸人,不过灵均只能临摹初始二三笔,之后就大汗淋漓,瘫坐在地,那鬼脸人问他愿不愿意拜入门下,学一学笔点江山的本事,灵均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们一家本想再团聚几日,可那鬼脸人说天亮之前必须走出镇子,我们想问明缘由,鬼脸人不愿多说,这幅画也是灵均熬夜在天亮之前作完。”

    李俊生双手接过羊皮画卷,徐徐展开,画卷上是一对夫妇,都很年轻,妇人眼角低垂,嘴含笑意,手里拿的不是大家闺秀常用的绣面,而是一提水壶,正给自家男人倒水,而男人右手握着一把锄头,左手正接过妇人递过来的凉水,两人脚边还有刚刨出土散落一地的芋头。

    李俊生眼角湿润,看得出了神。

    羊皮画卷上的夫妇,正是他的父母,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就连鬓角鱼尾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岑长青看着脸色悲切的李俊生,轻声道:“我昨晚问他为什么不把你也一并画进去,阖家团圆,看着不是更加喜庆美满?……。”

    话至嘴边,欲言又止,似乎是在考虑该不该说。

    李俊生收起羊皮画卷,牢牢握在手中,随后抬头看向岑长青,显然是很想听岑灵均对兄长所问的回答。

    岑长青也不再犹豫,直视着李俊生的眼睛说道:“他说——你还活着!如果你死在他前头,他会再画一幅,若是你的命比他长,他就不劳心费神了。”

    其实身为岑灵均亲兄长的岑长青,自己都还有些回不过味来,没想到比自己年幼两岁的弟弟,说起一些道理,竟比父亲还要有大人模样,也怪不得那个鬼脸天人只把目光给了灵均,半点都没分给自己。

    李俊生问了岑灵均最终会在哪里落脚生根,岑长青也是一头雾水,那鬼脸人既没说要带弟弟去哪里,也没说何时让灵均回家,父母还苦心劝灵均留在家里便好,不一定非要去学什么笔点江山的本事,家里能吃好喝好睡好,母不嫌子丑,出门在外,可就由不得自己了,但岑灵均还是毅然决然选择随鬼脸人走了。

    岑长青大致猜到了自家弟弟的想法,留在家里,不管画什么,有多传神,都是一辈子的窝囊废,体残貌陋,连媳妇都娶不上,就算父母用钱砸回来一个,要么和他一样,是个没人要的歪瓜裂枣,要么就是完全看在钱的份上,说不定哪天就卷款跑路,或是与人暗通款曲,整出一台奸夫淫妇的戏码,成为全镇笑柄。

    李俊生又与岑长青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岑家二老的身体健康与否,谢绝了岑长青请他进门,回到了自家小院,刚准备生灶做饭,突然听到门外不远处传来一阵闹腾,不一会就到了他家门口。

    其中一个汉子神色焦急,咚咚咚地敲响了李俊生家的门,李俊生放下手里的活计,打开门。

    那人一上来就问李俊生见没见到他家娃,这都找了大半个镇子了,还是没看到那小兔崽子,天色马上入夜,往常早就回家吃饭躺被窝里了。

    李俊生表示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汉子家娃,还把门开到最大,让汉子自己进屋找,因为有些调皮孩子在父母发火的时候总喜欢东躲XZ,还有同伴会帮忙打掩护,所以镇子里寻人往往都有抄家搜捕的例子,只不过不会打坏东西,力求摸遍每一个犄角旮旯。

    汉子也不客气,进屋转了一圈,床底、水缸、茅厕、房梁……,把能藏人的地方都探了,没见到人后,又火急火燎地朝下一家跑去。

    李俊生感慨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般这种暂时性的丢人找人,旁人家是不会帮忙的,只有确定丢的人不在镇子上的人户里,才会动员左邻右舍一起进山寻找,有些孩子玩心太重,对山路又不熟,就容易走丢,至于拐卖,小镇还真没有先例。

    等李俊生做好饭,和早就饥肠辘辘的张姓中年道人对付几口后,天色彻底入夜,那汉子家丢失的娃还是没找到,据说还有一家也丢了娃,两个娃的年纪都和李俊生差不多,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可能迷路的,镇子附近也没有大型猛兽,除非是去了更远处的深山老林。

    到了这个时候,按照镇子的传统,老弱病残看自己的心情,但一帮能下地上山干活的青壮大老爷们儿,是有义务帮着找人的。

    几百号人折腾了半夜,却在几条狗的狂吠下,换来了晴天霹雳,在一处庄稼地里的苞谷草堆和一个两米宽的池塘里各自发现了一具尸体,最后验尸的结果,两人先是被捕兽夹夹断了腿骨,又吸入了不少迷魂粉,最后被人从后脖子处蒙住口鼻,给活活勒死。

    杀人手法一致,说明是被同一人所杀,而且是蓄谋已久,以验尸结果来看,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杀人者甚至可能实地考察演练过。

    李俊生心有余悸,当找到庄稼地中苞谷草堆里的尸体时,他瞬间想起了那个因距离过远而略显模糊的背影,自己当时路过,离那个藏尸的苞谷草堆也就百步之遥,也是直到此时,他才确定自己听到的那声微弱求救,并非幻听。

    那个模糊背影,十有八九就是真凶了。

    ……

    衙门立案侦查,但查了好几天都没有丝毫进展,能利用的线索就是残留在死者鼻腔里的迷魂粉,但查了近月镇子上各个医馆的迷魂粉出入,并没有对不上账,青牛镇店铺的账本几乎都是月销,没有官场上的权色、财色交易,所以不需要特别的账本,很多店铺甚至压根就没有账簿。

    而且不排除凶手懂得如何制作迷魂粉的可能。

    先用捕兽夹夹断腿,切断受害者逃生的退路,后又用迷魂粉致使受害者泄力,无力反抗,捂住口鼻让受害者不能发声求救,最后再从受害者后脖子处勒紧,让受害者慢慢窒息而死,由这几点推断出,杀人者的臂力不够,多半是个未到弱冠的少年少女,估计在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但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残忍,让赚不了几个辛苦钱的衙差也暗自胆寒,与世隔绝的小镇子,十几年没发生命案了,这说明凶手是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杀人就能把现场处理得这么干净,且没有目击证人,选的时间地点又很出人意料,光凭十几年都没怎么办过公案的衙差,最后基本就是一桩无头悬案了。

    牛头那边,急得焦头烂额的镇长在家中来回踱步,不管是镇长一职,还是犹如一盘散沙的衙门,都不是朝廷敕封,而是镇子几百年前才开始延续下来的传统,是经过全镇百姓公决才督办成立,每月拿一些辛苦钱,办些辛苦事,没有作威作福的权利。

    眼看凶案毫无进展,镇长独自一人去了私塾。

    看着一脸焦急的镇长,李春回只给了一句话:“若这世间事我全都能了若指掌,我便不是人了!”

    镇长听完后,有点失落,但也在预料之***手作揖,打道回府,走这一趟,只是想碰碰运气,他隐约知道李春回非同一般,能有个意外之喜就好了。

    ……

    今天的李俊生本想睡个懒觉,昨晚帮着找人找了大半夜,没立下半点功劳,却把自己累出了一身汗,想着今日至少要睡到日上三竿,却被张姓中年道人一把拽出被窝,开始教他所谓的“打牛拳”。

    打着瞌睡哈欠连天的李俊生强打精神,想着学会了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的愿景,顿时又来了几分神采,按照张姓中年道人的指点,双手伸直,在手臂和手腕处横放两根二十斤重的木头,开始绕着院子走桩,直到双手再也无力抬起才可停下。

    按张姓中年道人的说法,练拳先练力,没有力量做支撑,所有招式都是花架子,提了力后再提速,即使力能拔山,速度不够,也打不到人,那便是吃力不讨好,对方没倒下,先把自己累死。

    走完第一圈后,张姓中年道人在李俊生的肩肘和腿弯处拍拍打打,每拍一下,都能清晰听见关节磨骨声,就在李俊生强打精神想走第二圈地桩时,张姓中年道人却又突然让少年滚回屋睡觉,将信将疑的少年回屋时还不时地回头看道人,自己要睡懒觉,他不让,这才走了一圈,又让自己回去睡觉。

    李俊生很想说一句: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觉得不太合适,就没说出口,乖乖进屋上床睡觉。

    张姓中年道人看着摸着后脑勺三步一回头的少年,哑然失笑道:“今天只是帮你松一松骨,助你入眠,不管是练拳还是读书,最讲究张弛有道,再好的璞玉,雕琢时用力过猛,也会成为一块废料,何况你小子只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