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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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相逢何故不相识

    自那日后老道便闭门不出,任悟继之如何扣门,老道都不予回应。天气渐寒,已不能再露宿野外,悟继之只得在小村先住下。阿牛主动在茅屋给他腾了间房,地方虽不宽敞,但悟继之自觉麻烦了阿牛太多事,便跟猴儿将就挤在那儿睡了。猴儿一直抱着装酒的罐子,飘得满屋都是清醇的果香。悟继之未饮先醉,安然入梦。

    他每日聆听着老道茅屋的动静,可老道始终躲在屋里。悟继之垂头丧气,他不肯行偷船的苟且之事,又别无他法,一连几日提不起精神,索性也将自己锁在房间。

    如此隔了数日,他听到茅屋外有人敲了敲门。阿牛平常务农,这会儿应当在田地里,茅屋的门掩着,他若回来也不需敲门,会是谁呢?悟继之起身去开门,却见还月站在门口,他拉开门,正对上她淡漠的眸子。

    “说好练功的,怎么不来?”

    悟继之低头不语,他如出不了此谷,练那些又有什么用?况且还月又不肯教他对敌的武功,便是教再多保命的手段,他所会的还不是只有那太祖长拳、小纵跃功,还有一套沛然诀。但还月毕竟是好心,这些话悟继之也就说不出口。他不会说谎,在还月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还月的眼神渐渐柔和,她说道:“眼下你总归离不开村子,难道终日便躲在这里过活?”

    悟继之自小到大都是和师妹在一起,虽说师妹经常耍小性子,但在他烦闷时也会宽慰他陪他解闷。此番他第一次独身在外,迭遇挫折,不免灰心。但少年心性,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被还月两句话点醒,愧道:“对不住,还要你特意跑上一趟。”

    还月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也就几步路的事,你想好了,便来找我吧。”她转身离去,悟继之梳洗了一番,换上练功的短褐,便即去找还月。

    还月仍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她持着一柄木剑,带悟继之走到屋后,沿途说道:“并非我不肯教你武功,实是江湖规矩如此。天下没有哪一家门派会将武功传给外人,等你以后踏足江湖便知。除非得到一派师长的许可,否则你学了那些武功,只会招来麻烦。”

    悟继之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向往江湖,却不知江湖还有这许多规矩。

    到了屋后,还月举剑站定,对悟继之道:“你且看好。”倏忽剑光一闪,木剑已然递出,还月问道:“这是什么?”悟继之看她立剑在前,平剑直出,说道:“这是剑式中的‘刺’式。”还月点点头,提气架势,又是一剑刺出,可这一剑后,她接连疾刺数剑,剑势快密,悟继之眼生残影,竟看不出她刺了几剑。

    还月收势,手腕抖转,舞了个剑花,将剑倒转藏在身后,道:“如何,这一招若是向你攻来,你可有解法?”

    悟继之在心中拆解了会儿,那剑来势太快,他就算以太祖长拳中的“盘龙棍法”应对,只怕也拦不住剑势。他如实道:“若你以这‘界青快剑’杀我,我早已被刺中要害了。”

    不想还月听了此句,神色大动,她颤声道:“你……你怎认得这招……”

    悟继之道:“师父给我讲过,‘界青快剑’收发迅疾、灵敏快密,修至最高境界能在瞬间刺中敌人一十七处要害。我看你这招,跟师父描述的很像。”

    还月却退后了几步:“你师父……是界青门的吗?”

    悟继之一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师父没跟我说过。他什么武功都会,也不像是哪一个门派的。”

    还月如释重负,续道:“这是界青门的剑招,我不便传你。这几日拳掌也好,兵刃也好,你尽可与我过招,我将招式的破解之法说与你。以后你若遇上界青门的人,也好有些自保的手段。”

    她与悟继之素昧平生,言至于此,已是尽己所能在帮悟继之,悟继之心下好生感激。他身无兵刃,便先以拳掌同还月过招,还月回以界青门的“无形小擒拿”。界青门的武功以快见奇,以奇生险。这擒拿法招招倒行逆施,出人意料,悟继之既预判不到她的攻向,盲目出招又会被对方寻机握腕格肘给制住,他只有跟着还月的招式临机应变。可饶是还月刻意放缓了出手的速度,悟继之也难以捕捉她的双手。她双手翻飞,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哪招是实,哪招是虚?悟继之眼花缭乱,到第三回合便被还月放倒了。

    还月扶起他,微笑道:“武学中虽有‘后发制人’之法,但你实战不足,还达不到这一境界,便不能由着对方出招。界青门的招式虚实不定,你要瞧准对方的空门去反制。你看,这一招我出手缠腕时,中门的门户不是空了?即便你失手被对方拿住,也可转攻对方下盘……”

    她将每招每式的攻守要节都与悟继之一一说来,又教他如何变招、如何以虚实惑敌,悟继之听得频频点头。言罢,二人又动手拆解,你来我往,悟继之收获颇丰。

    日头渐高,转眼已是晌午。还月一指点出,悟继之正要还招,却听得“咕咕”一声,还月手上招式立时僵住。悟继之隔着面具,犹可见她脸颊泛出的红晕,他于是收拳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先去吃饭吧。”还月小声地“嗯”了一声,随即又道:“不……你去吧……”

    悟继之也不勉强她,只是顺口问了句:“你中午不吃吗?”他见这几日都是阿牛给村里人煮饭,但阿牛中午在田地里不回来,不知其他几人午饭怎么着落。

    还月含糊道:“我……随便弄些吃……”

    “反正我也得做饭,不如带你一起弄了吧。”悟继之想了想,灶房没有食材,得向阿牛借一些,他问还月:“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的……你会下厨?”

    悟继之道:“嗯,在深谷的时候我天天做饭给师父和师妹。”

    还月第一次听他提及师父以外的人,问道:“你师妹不下厨吗?”

    “我师妹还小,她明年才及笄,一直以来都是我做的饭,习惯了。”

    还月听到“及笄”,一阵沉默,不知想起了什么。二人往村外走去,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多时,二人来到阿牛的菜地里,阿牛正照顾他新播下的冬小麦,悟继之喊到:“阿牛哥,你午饭吃了没?”他这几日与阿牛相处下来,已十分熟络。阿牛闻声抬起头:“是继之兄弟啊,我带了干粮,等下就吃,你来有什么事吗?”

    悟继之道:“阿牛哥,你这里有什么食材吗,我中午露一手。”

    阿牛看了看他和还月,笑道:“有啊,都在我屋里,你尽管用。”悟继之谢过他,问道:“阿牛哥,你中午不回来吃么?”阿牛抹了抹汗,道:“我脚力比不上你,来回一趟,中午就落不着休息啦。”悟继之看他挥汗如雨,心想一个人劳碌半天,只吃些干粮怎么顶得住。等下做了饭,还是给阿牛也送一些吧。

    悟继之回到阿牛屋后,找到些葱蒜、干笋、香菇、银耳、咸肉,还有一盒新磨的豆腐。悟继之对着这些食材琢磨了会儿,先进灶房和了面,而后切好食材,等面团醒好后擀面、上笼,再用银耳和香菇做汤,接着开始炒菜。他做了盘干笋炒咸肉,又煎了盘豆腐。等炊饼蒸好,这几样菜也接连出锅。他让还月先吃,自己打了份菜给阿牛送了过去。等他回来,还月坐在桌前一筷未动,悟继之怕手艺疏漏,忐忑道:“怎么了?”食材所限,他只能做些素菜。倘若还没入冬,他倒可以去打些野味,也不用吃的如此寒酸了。

    还月道:“等你一起。”

    悟继之笑了笑,想起了师妹,师妹每回吃饭,也是要等自己忙完才肯动筷。

    便是在吃饭的时候,还月也没有摘下面具。她吃的十分拘谨,悟继之观她神色,却看不出来表情。他头一回给师父师妹以外的人做菜,不知道自己的手艺在外人看来怎样。

    “是不是不好吃?”

    还月摇了摇头:“不是的……只是很久没吃过像样的菜了。”

    她被仇家追杀,一路逃亡,想必过得很是不易。悟继之想着,说道:“那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你教我习武,就当是还你人情了。”

    还月眼眸低垂,道:“你不出谷了吗?”

    悟继之语噎,是啊,虽然目下没有法子,但他终究是要离谷的。

    二人相对无言,彼此沉默着吃完了一餐。

    此后,悟继之不愿总吃阿牛白食,每天便花半日帮阿牛打理田地,另外半日仍同还月练武。他捡了根粗长的树枝,削成棍状。再同还月过招时,他便能以拳、腿、棍相合,使出完整的太祖长拳,还月则以指破拳、以剑挑棍。待悟继之拳脚日益熟练,还月又以暗器锤炼悟继之的身法。日积月累下来,悟继之攻守应变已与原先大不相同。

    日复一日,寒气逆极,悟继之在小村已待了三月了。

    这一日,天色尚早,悟继之正在睡梦之中,猴儿忽然使劲摇着他。悟继之睡眼惺忪地爬起,突然屋倒墙催,亏得悟继之急跃而起,抱着猴儿滚身逃出,才幸免于难。他来到屋外,只见村中已为大火席卷。他隐隐听得嘶吼声、哭泣声,料想是有人被困在屋中。他与阿牛住在一个屋檐下,当即大喊:“阿牛哥,你在哪?”他和阿牛居住的茅屋已然倒塌,无人回应。他在废墟中翻找半天,也未见到阿牛。火势蔓延,他只得先去找其他人。

    悟继之冒着烈火,四下查探,见老道士的茅屋旁有二人正斗在一起!那二人斗得激烈,悟继之还未赶去,二人便已奔到了远处。悟继之提气直追,他路经一辆损坏的牛车前,只见郭彦身上着火,仍不断疯癫一般地往牛车上搬运石块。悟继之虽不喜他为人,但毕竟人命关天,他上前拉着郭彦道:“你疯了吗,着火了!”

    “那些黄金……都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郭彦明明身形消瘦,却不知哪来的怪力,竟甩开了悟继之。悟继之见他神志不清,又制服不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在这时,一个男孩就要冲进火海,悟继之勉强拉住他,男孩仍不断挣扎道:“放开我,让我去找宝经……”悟继之眼见连这男孩也要拉扯不住,他行囊中一物蓦地异动起来,少顷寒光一闪,那伏虞剑柄竟破匣而出,砸在了男孩后脑!男孩瘫软在地,悟继之大惊,俯身去探鼻息,男孩只是晕了过去。悟继之不知这剑柄有何古怪,但当下似乎只有靠这剑柄才能制住这些人。他举起剑柄,对着郭彦的脑门也是一砸。他将晕倒的郭彦和男孩背到安全之处,对猴儿说道:“你待在这,莫要乱跑。”说罢便接着去追老道。

    他奔出村,远远见老道与相斗之人往矮坡而去,他几番纵跃,来到矮坡,却见阿牛以手掘地,竟是在刨司徒垂星的坟墓!悟继之忙去拉他,可阿牛本就壮实,悟继之更加阻拦不住。只听阿牛呜咽道:“你们不能死……我一定要救你们……救你们……”悟继之见他已将垂星的坟挖开,不得以举起剑柄将他砸晕。悟继之担心阿牛毁坏了垂星尸骨,朝墓中望了一眼,里面却空无一物,只有一枚漆黑如墨的令牌。悟继之心道或许是垂星的遗物,他还是先带在身上,免得这物遗失在大火中。他收起令牌,继续去追老道。

    老道与对手且战且走,渐渐远离了村庄,一路往山底暗河奔去。悟继之发足急奔,随着距离拉近,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悟继之惴惴不安,只因他追寻到现在,一直没有见到一个人。

    天边泛白,悟继之渐渐瞧清了另一人的模样,心中的不祥之感登时落了实。

    那人,正是司徒还月!

    老道士与司徒还月战至暗河上的悬崖边,二人虽已无路可走,斗得却愈发凶险。这边司徒还月攻得奋不顾生,好似已无半点神志;老道伤痕累累,却只是一味闪避,只守不攻。眼看老道士败局已现,悟继之箭步而上,便要出手相助,老道士急忙大喝:“别过来!司徒还月已入了魔,你那伏虞剑柄神力未复,斗不过她,快逃!”

    悟继之惊疑不定,他来到小村后从未取出过剑柄,那老道怎会知晓?

    老道余光见他茫然不动,苦道:“叫你逃命便逃命!谷中仙要你做‘太吾’,却什么也没与你说吗?哎哟……”他话音未落,险些又被司徒还月击中。悟继之不及思索老道士的话,他持着剑柄上前,那剑柄既然能砸晕阿牛等人,想必也能制服还月。

    那老道见他执意要来,眼神一凝,道:“看来老道我这条命……今日要交待在这里啦!”不待悟继之赶来,老道已挥动长袖奋力一拂,将司徒还月直摔了出去,便是这么一摔,一块枪戟般的利石正好刺入了司徒还月的咽喉!还月挣扎了片刻,身形一僵,俨然已断了气。

    悟继之与她相识并不算久,可待亲眼见到她惨死,这些天来彼此相伴的一幕幕犹在近前,他不由得鼻尖一酸,竟尔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