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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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影令

    那青年坐在对面有好一会儿了。

    书生睨着那名青年,越发大声地诛讨着榜单上的人名。他面前摊着一榜,上书:“寿春郭彦”云云,榜文写得密密麻麻,字却规整。他身边坐着个衣衫褴褛的舞勺少年,抽抽噎噎。可来往却无一人肯为这少年驻足,只有那青年,偶尔会向这里投来目光。

    书生斜眼打量着那人,对方望上去约二十出头,一身藏青衣靠,生得疏眉朗目,却披头散发,髭须凌乱,显是不修边幅之人。他觉这衣靠眼熟,心思一转,从兜里取了些银子,拍在地上,扬声道:“安得仗剑游侠士,遍取世间不平人。哪位义烈侠士帮我料理了此事,这十两银子在下便拱手送上!”

    那青年起身走来,等他走至近前,书生去看他腰间,果然系着一副面具。那面具是恶鬼形象,刻了四个眼目。

    “这位大侠可是有心相助?”

    那青年看了眼榜单,道:“你念的这些我听不懂。”

    书生汗颜,指着少年道:“这孩子爹给人打死了,娘给人奸污了。”然后又指了指榜单:“都是这个郭彦干的。”

    青年道:“你要怎样。”

    “人死不能复生,这可怜孩子便只求血债血偿、讨个公道。大侠若能将那郭彦的人头提来,这十两银子便归大侠了。”书生说完,扭头问少年:“这样可好?”那少年呜咽着点点头。

    青年道:“好说,这郭彦是谁。”

    那书生单手虚空一拍,好似手中有个无形的醒木:“且说这郭彦哪,乃是本城城主郭显祖的独子……”不想那青年听到此句,掉头便走。那郭氏是淮南名门,亲族遍布三教九流。何况当世已无官府,各地城主只手遮天,势单力薄的,谁敢去触这霉头?

    那少年眼见青年要走,伸手拉住他衣角,垂泪道:“大侠,我爹娘死的凄惨,小子孤身一人,别无他愿,只求用那郭彦的人头告祭爹娘。大侠若肯相助,小子愿将家当全部奉上。”少年哭得凄惨,引来不少人驻目围观。青年被人群堵住,好生为难。他沉默不语,目光似在看着少年,又像是在看着别处的什么东西。良久,他开了口。

    “界青门,司徒雍。”

    少年安静下来,疑惑地望着青年,书生也一言不发,人人都在等待着他下一句话。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青年解下腰间鬼面,戴在头上,“这单,我接了。”

    他转身离去,人群让开一条道路。围观之人自从听他报出“界青门”的名号,便对他避之不及。待他走后,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或唾骂,或鄙弃。司徒雍听在耳中,只作不知。走不多远,身后一人高声吟诵道:“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谁谓奸人舌,能违侠者心?”听声音是那书生所吟,司徒雍苦涩一笑,他既收钱财,又非大侠,跟这句话哪里沾边了?

    那书生目送司徒雍远去,低头看了看榜单,自嘲一笑,随后掐指寻纹算了半晌,眉头时皱时舒,口中喃喃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万般皆命定,半点不由人哪!”言罢,收起榜单,扬长而去。旁人不明他絮絮叨叨说些什么,转头问少年:“小兄弟,这书呆子是你什么人?”

    少年茫然摇头。

    今日的城主府颇为蹊跷,不但大门紧闭,连府内也不见半个家丁。司徒雍跃墙而上,唯见中堂灯火通明。他悄声靠近,伏在窗边屏息探视,只见大堂内一众家丁忙忙碌碌,座上两名中年男子相对品茗。客位那人白袍结束,安然端坐,轻啜绿蚁,显得极为闲适,他周边数人亦着白衣,各持兵刃,站立不语;主位那人身宽体胖,一身绛纱金装雍容华贵,端的是此间主人、一城之首——郭显祖,此刻却如坐针毡,不住盘着手中茶碗。其余家丁无不神色局促,一举一动轻手轻脚。府上明明华灯高照,人来人往,却死一般的寂静,便是司徒雍这旁观之人,也不免觉得诡异。

    这时,郭显祖忽朝窗边大喝一声,司徒雍身子一缩,只道自己已被发现,却听郭显祖道:“彦儿,你上哪里去!”

    司徒雍复又窥视,见一青年公子手执折扇,吊儿郎当地从家丁身后走出,道:“爹,干嘛把人都闷在家里,孩儿想去外面透透风。”

    郭显祖道:“胡闹,今天你哪也不许去!我问你,上回有人在府外喊冤,你把那人怎么样了?”

    郭彦轻摇折扇,满不在乎道:“爹爹日理万机,怎能让这等刁民侵扰了爹爹,孩儿自然替爹爹料理了。”

    “你……”郭显祖伸指对着郭彦,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白袍客放下茶碗,缓缓道:“世兄邀我从吴郡来此,想来不是要我插手家事。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郭显祖重重一叹,取出一枚漆黑的令牌,搁在茶几上。令牌与桌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白袍客的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原来如此。”白袍客捡起令牌,细细端详,“我本也猜测你碰上了棘手的对头,却没想到会与无影令有关。”

    “唉,我与界青门无冤无仇,这无影令却突然出现在家中。陆兄你见多识广,可有头绪?”

    白袍客略一沉吟,道:“世兄可是立冬当天收到的令牌?”

    郭显祖面露异色:“陆兄怎知?”

    “那便是了,界青门的大较每三年一次,于立冬举办,其门中的无影人也于此时易位。”

    “无影人?”

    “界青门刺客分九等,无影人位列第二,地位仅次于暗主。每逢大较,界青门便会将无影令发往各处,而后门下弟子齐出,刺杀持令之人,最后行刺成功并取回无影令的弟子方能就任无影人。”

    郭显祖听到“门下弟子齐出”时,面色已变得惨白,待白袍客说完,他嗫嚅道:“就没什么……化解的法子?”

    白袍客摇摇头:“界青门乃人鬼同途之地,此令一出,势必要取人性命的。”

    郭显祖上身颓然一垂:“这……这……”

    “我这趟也带了些许弟子,只是不知界青门会派出多少刺客。无论如何,陆某都会倾力保世兄周全。”陆徽猷将无影令收入怀中,便等于是要与郭显祖同生死了。

    郭显祖听后却仍不安心,踌躇片刻,忽而起身道:“我这就去义士堂暂避风头,劳烦陆兄送我一程!”

    白袍客却轻叹一声。

    “此刻府上东首六人,西首六人,屋顶一人,窗边一人,前庭后院、假山花丛又伏八人,不知世兄要怎生走啊!”

    此言一出,白袍客身边的弟子齐齐摆开架势,将郭显祖护在中心。躲在窗边的司徒雍更是暗暗心惊:原来城主府中已藏了这么多同门,自己浑然不觉,而这白袍客却连各人所在都说得清清楚楚。

    司徒雍不及多想,白袍客已跃门而出,司徒雍被他行步的劲风带得倒退了几步,陆徽猷却看都未看司徒雍一眼,傲然立于前庭,朗声道:“魑魅魍魉,还不现身?”

    白袍客这声雄健浑厚,任谁都听得出来此人内力渊深、修为不浅,自认武功不及的刺客哪敢冒然出来?司徒雍孤身站在窗边,距白袍客不过十余步,当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便在此时,一人自屋脊无声落下,随即有几枚透骨钉穿空而来!白袍客袍袖一卷,将透骨钉悉数笼下,而后举掌相迎。屋脊那人尚未着地,在空中接下这一掌,须臾间二人拆了五六招,空中那人渐落下风,借白袍客掌力一震,翻身落地。白袍客挥动袍袖,将先前笼下的透骨钉复又打出,那人听得风声,也不用眼目去看,脱手亦是几道暗器。“铛铛”几声,透骨钉应声坠地,而后那人安稳落下,半点声响也没有。

    这一来一回,白袍客心中有了底数,知晓面前这位便是此番最棘手的角色——无影人了。只见此人一身黑衣,几要与夜色溶为一体,只他脸上的面具颇为精致,在府内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便无从分辨了。

    而无影人则上下打量着白袍客,他在淮南纵横多年,本土的高手大多识得,可几时又出了这样一位人物?他本想藏身暗处,寻机下手,但一来此人已察觉到了自己所在,二来棋逢对手,难免起了相较之意。直至看到白袍客腰间的令牌,无影人方才了然。那令牌色泽丹黄,牌面上刻有一个“义”字。

    “原来是义士堂的英豪,失敬失敬,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无影人道,他声音清脆,听起来尚为稚嫩,似乎是名少年。

    白袍客道:“在下吴郡陆徽猷。”

    仅仅七个字,落在司徒雍耳中却振聋发聩。义士堂信字舵舵主,初入江湖便打出了“吴中第一拳”的称号,但其拳法又岂止吴中第一?自长江以南,从江湖草莽到成名侠客,从平民百姓到名门望族,谁人不知“独步江左”陆徽猷陆大侠的威名?

    陆徽猷又道:“不知足下是‘五常’中的哪一位?”界青门现有五名无影人,据传五人姓名中皆有个“常”字,江湖上便将这五人合称为“界青五常”。

    “无影令尚未到手,还能不能当上‘五常’可不好说。”尽管有面具遮挡,旁人见不到无影人脸上神情,他仍肃然行礼道:“陆大侠声名在外,在下好生仰慕,常盼一会,今日得偿所愿,恳请赐教。”

    陆徽猷淡然一笑,躬身回礼,不待他起身,眼角华光一闪,他倏然变色,单掌支地,全身顺势下俯。顷刻,数道飞镖从他原本抬身之处掠过。陆徽猷方躲过一劫,又有两道青索飞锤,一左一右贴着地面横扫过来,陆徽猷单掌发力,身子腾空一跃,飞锤贴面而过,陆徽猷方始落地,便借力一蹬向无影人冲去。无影人恐陆徽猷施展拳术,驱使飞锤横砸竖抡,要对手近身不得。无影人转攻为守,倒给了陆徽猷间隙戴上掌套,一对“归霞”清辉绮烂,虽是织物制造,却极为柔韧。陆徽猷戴上后,自不惧兵器之利,他瞧准飞锤交汇之际,分掌侧击飞锤,破其惯势,而后抓住锤索,疾步奔向无影人。眼见陆徽猷将欺近身前,无影人丢开锤索,手中暗器连发,封住陆徽猷身位。他瞧出陆徽猷戴的是织物掌套,刻意击发飞针、飞钉等尖锐之物,陆徽猷却毫不在意,将夺来的青索留出一截,舞动护身,同时步法不停。无影人暗器愈发愈快,而陆徽猷舞索行步,依然应对自如。司徒雍看得眼花缭乱,却大气也不敢出。他在界青门不过一介门人,哪里接触得到这等高手?

    无影人攻势虽紧,也只是减缓了陆徽猷的步法,陆徽猷渐渐逼近,司徒雍虽在局外,也不禁为无影人捏了把汗。却在这时,无影人突变一招,飞刀连串向着陆徽猷脚下打去。陆徽猷全神在手,反应不免慢了一刻,但他眼疾手快,飞刀方入眼角,他双手青索便已斜转下去,将那串飞刀一一打落。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司徒雍眼见飞刀被弹开后倒插入土,排排相靠,只刀柄露外,便在陆徽猷足前数尺。倘若陆徽猷就此踏上去,必然失衡绊倒。如此这般,是巧合,还是在那无影人计料之中?司徒雍惊疑不定,而陆徽猷已照常行步,被刀柄一绊,身子向前倾倒!与此同时,无影人算准陆徽猷将落之处,瞬发一枚飞钉,直向陆徽猷顶门打去!一瞬间,四处埋伏的界青刺客倾巢而出,仿佛此战胜负已成定局。司徒雍犹然凝神观战,忘记了自己来此的本意,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难道一代大侠陆徽猷竟因绊倒而身殒?

    陆徽猷一生不知经历多少生死存亡的关头,千钧一发之际,他松开青索,左腿变弓步着地稳住身形,同时扬袖将飞钉引入袖中,而后转腰画圆,一招“醉卧瑶池”,那飞钉在袖中一接一引,又以同样的势头向无影人直飞回去!无影人始料未及,飞钉没入肩头,无影人闷哼一声,攻势停了下来。陆徽猷虽然脱险,却也惊出一身冷汗。不待陆徽猷乘胜追击,埋伏的刺客已蜂拥而至,他只得分心应对。一名刺客自陆徽猷旁经过,陆徽猷上步擒拿,制住那人,掷出府外。一众刺客纷发暗器,陆徽猷施展身法步罡踏斗,在众人间来回游走。这一来众刺客无法以暗器伤他,又近身斗他不过,便争相转入郭府大堂。界青刺客人数众多,陆徽猷还需留意无影人的动向,纵然他拼力拦截,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武当派的太极拳果然名不虚传。”无影人拊掌赞道,他肩部的伤口兀自汩汩流血,他却浑不在意,将飞钉一拔,道:“在下认输,告辞啦!”无影人虽未修习过太极拳,却也识得其“引化合发”的技巧。对方既连这等镇派之艺都会,他自不会蠢到再去纠缠。趁陆徽猷分身乏术,无影人转身奔向大堂,一众刺客方至门前,正挡住无影人去路。无影人将拔出的飞钉打向一人咽喉,那人瞬息毙命。无影人踏过那人尸体,又顺手拧断了一人脖颈,一众刺客纷纷让路。司徒雍眼见无影人手刃同门面不改色,一时手足发凉,竟动弹不得,无影人瞥了他一眼,径直迈入大堂,众刺客这才尾随跟进。

    陆徽猷听得大堂兵刃声起,料是界青刺客已与弟子动起了手,急忙赶去。司徒雍仍呆立着,陆徽猷两次出入均见此人站立不动,内心诧异,终是担心世兄安危,未作理会。

    待院内空无一人,司徒雍这才缓过神来,蹑手蹑脚走向大堂,但见堂内如泼墨入绢,义士堂的白衣与界青门的黑衣彼此混战,打得不可开交,郭氏父子却不见了踪影。司徒雍翻身上梁,在人群中找寻郭彦。义士堂与界青门的人都极好分别,不多时司徒雍便在四散而逃的家丁中找到了一身绛衣的郭氏父子。司徒雍辨认容貌,这二人却是对陌生面孔。他凝眸细瞧,原来真正的郭显祖与郭彦在一旁扮成了家丁,想是趁乱易的装。司徒雍心道这对父子都不是好人,从发间拔出一根冰玉飞针,对着郭彦弹指击出。他这暗器手法十分粗浅,只仗着飞针轻巧,不易察觉,试探一番。不想飞针甫一近身,便被一名家丁出手拈住。这一来郭氏父子周围的家丁大生戒备,司徒雍不禁暗生悔意,堂堂城主怎会不雇些武师护院?这些家丁中不晓得有多少人身藏武功,他冒然出手,反引得对方倍加警惕了。

    司徒雍正一筹莫展时,一道黑影自人群跃出,拿住身穿绛衣的两名替身,双臂运劲一合,二人脑门相碰,裂颅而死。那黑影赫然便是无影人,他力毙二人,正欲掳走郭显祖的尸身,但随即便觉出异样。纵然他未见过郭氏父子,也能看出手中这对“父子”全不相像,他暗道不妙,下一刻,众家丁一齐出手,将无影人笼在拳掌之下。单论武功,这些武师远不及无影人,但事起突然,无影人既失了先机,又避无可避,虽架住了几处攻击,身上仍不免挨了拳脚。界青衣装质地轻便,难以起到守御之用。眼见无影人不支,司徒雍急中生智,喊道:“郭显祖在这!”他与那无影人虽属同门,但素不相识,只是恐无影人落败,余下的刺客又无人能敌陆徽猷,届时自己想再行刺可就难了,这才出言相助。

    司徒雍此声一出,满堂刺客纷纷看向此处。先前他们与义士堂弟子相斗,只因跟丢了郭显祖,那些白衣弟子又死命缠住他们,这才引起混战。现下郭显祖所在既已明了,各处的刺客立时施展身法甩脱义士堂的弟子,争先恐后地赶来。围攻无影人的武师不得以停手,回身护卫郭显祖逃出大堂。无影人深深看了司徒雍一眼,随即追了出去。其余刺客刚要一拥而出,一袭白衣拨开人群,抢步跃出。司徒雍见义士堂的弟子就要追来,忙跟着众刺客跑出了大堂。

    司徒雍追出门外,见郭氏父子在武师护卫下跌跌撞撞奔向府门,正被无影人给截住。无影人施展身法与众武师周旋,但他因受伤之故,身法已不如初时那般敏捷。前方陆徽猷一路行拳挥掌,那些先于司徒雍追出的刺客或被打至闭穴,或被随意抛掷,司徒雍虽幸免于难,仍不免咋舌。其他刺客任陆徽猷大展神威,却无可奈何。陆徽猷拖至义士堂的弟子赶来,便即转攻无影人,留下义士堂弟子与界青门人对峙。

    界青刺客不擅正面相斗,但胜在人多;义士堂弟子伤痕累累,而战意不减。双方均无退意,不待旁人发号施令,便再度大打出手。司徒雍急欲去取郭彦性命,在人群中左躲右闪,慢慢靠近府门。陆徽猷正与无影人全神相斗,两名武师横尸于地,但郭氏父子身边仍有两人持刀护卫。司徒雍担心飞针不能一击毙命,见两名武师的尸体俱握着单刀,于是捡来一柄,正寻思如何下手时,无影人肩头中掌,招式一顿,被陆徽猷瞧定破绽,一掌击中胸腹,无影人吐出一口热血,借势翻身滚地,转而跃向郭显祖。那两名武师横刀拦截,司徒雍趁各人目光皆在无影人身上,骤然跃出,举刀向郭彦砍去。郭显祖大惊失色,将郭彦揽进怀中。司徒雍犹豫片刻,把心一横,单刀下斫。刀势去到一半,司徒雍突觉脚尖离地,却是陆徽猷闪至身后,将他提了起来。司徒雍眼前一花,身子已被重重摔出。与此同时,无影人被砍翻在地,却在倒地瞬间接连射出三枚飞针!原来他故意身中一刀,只为使那两名武师卸下防备,好施突袭。前两枚飞针分别没入两名的武师眉心,二人挣扎片刻,向后仰倒;而第三枚飞针,则是向着郭显祖而去!

    飞针去势如电,两名武师身亡,郭氏父子手无缚鸡之力,在场之人中,便只剩陆徽猷一人能够阻拦。此时他距郭显祖三步开外,眼见飞针射向郭显祖咽喉,陆徽猷纵身飞扑过去,同时急运内力,挥出一掌。只见他白袍盈风,真气游身,足见此掌掌力刚猛。可飞针去势太快,掌风只拂过针尾,飞针仍径直向郭显祖刺去!陆徽猷霎时变色,不顾暗器尖锐,伸手抓去,终是在飞针触及郭显祖前握住了针身。彼时,陆徽猷才注意到针尾上雕有一个鬼脸蟾蜍,只听针内机扩转动,那蟾口忽而一张,一根细针射入陆徽猷颈中!陆徽猷顿觉颈部一凉,待要去拔时,却什么也没摸到。

    无影人缓缓站起,阴毒一笑:“这鬼脸玉蟾蜍中所藏的,乃是玄冥神针。一旦入体,立时化进血肉。陆大侠不妨猜猜,我在针上有没有镶毒。”

    陆徽猷感到针射入处气血凝滞,宛如结冰一般,已知无影人镶了寒毒,却也不恼,从容道:“要在毒发前收拾掉二位,也绰绰有余。”他将司徒雍也一并算了进来,先前一切只在数息之间,司徒雍不过刚刚起身,却成了这位誉满天下的任侠的对手了。

    司徒雍心念急转,陆徽猷武功胜他十倍,真动起手来自己走不过三回合。可若就此逃走,让郭氏父子躲进义士堂,自己便再也追不到了。现下陆徽猷身中剧毒,一旦催动真气便会加快毒素扩散,如果同那无影人联手,未必没有机会。想到这里,司徒雍不禁看向无影人,对方也在看着自己。司徒雍心领神会,无影人将头别过去,一只手背在身后指了指司徒雍,接着比了个“七”和“四”。司徒雍不明所以,陆徽猷已率先发难,向无影人疾冲过去。无影人由于伤重,手法已十分迟钝,接连发出几道暗器都没能封住陆徽猷身位,须臾间便被陆徽猷近了身。此时陆徽猷出手已全不留情,无影人硬接了几招,身上刀伤吃痛,只得运劲与陆徽猷强拼内力。司徒雍正欲上前助阵,无影人朝他喝道:“去杀郭显祖!”

    他一说出口,陆徽猷哪里会给他们机会?司徒雍方走得几步,陆徽猷便已震开无影人,回身抓住司徒雍后颈,向着无影人一掷。二人一并摔出十余步,司徒雍颈骨险被陆徽猷那一爪拧断。他见无影人倒地不起,忍痛去扶,对方却甩开他的手,怒道:“入七四,手势看不懂吗?”弈棋中以平、上、去、入指代左下、左上、右上、右下四角,郭显祖在司徒雍左前侧,“入七四”便是从司徒雍这一角上行七步、左行四步。无影人意在司徒雍从右翼偷袭郭显祖,好让陆徽猷分心他顾,哪知司徒雍全没领会。

    司徒雍闻言一怔,无影人见他这副模样,愕然道:“你练暗器不学棋的吗?”

    司徒雍没想通暗器与弈棋有什么关系,眼下也不允许他多想,见无影人寸步难行,当即背起他。无影人一声惊呼,话音未落,司徒雍已将他负在了背上。后背传来的触感软绵绵的,全然不似少年人的胸膛。司徒雍身体一僵,无影人见陆徽猷攻势又至,急道:“还不快走!”司徒雍连忙施展身法,夺路而逃。陆徽猷追出几步,见司徒雍已拉开身位,便停步不追。无影人远远瞧见,道:“郭显祖身边没人,陆徽猷不敢走远,我们回去。”

    府门被陆徽猷把守住,司徒雍跑向后院,正要翻墙跳出,听了这话,惊道:“你要回去?”

    “我行刺取令从未失手,若是逃了,还有什么面目回观星崖!”无影人愤然道,说着却又吐出一口热血。司徒雍不懂,难道一时名利竟比性命还重要?

    “你要逃命,扔下我便是。但你若肯帮我夺得无影令,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司徒雍想逃,耳畔却响起那少年的呜咽。他委实同情那少年,可也不想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但他也明白,单靠自己绝接近不了郭氏父子。郭显祖生怕亲儿在乱中被害,明知目标是自己,仍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司徒雍本以为杀个纨绔子弟易如反掌,可挡在他面前的,却是城主府的护卫,是义士堂的侠士,是独步江左的陆徽猷。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时至今日,司徒雍才明白这句话的份量。

    “我帮你。”

    无影人并不意外,低声道:“我暗器不多了,你有多少。”

    “应该还剩几根飞针,在发间。”

    无影人在他发间摸索,见是冰玉飞针,道:“好极。”待要调转真气,却呕血不止。大片鲜血染红司徒雍肩头,触目惊心。

    “我有一法,可反败为胜,可惜自己使不成了。”无影人声调渐微,已能听出几分少女的本音,“你暗器手法修习到哪一种了?”

    “无影六手。”

    无影人皱起眉头:“我现在传你一招,能不能成,全看你悟性了。”

    “顺天行杀机,所向协良谋。我门的暗器手法,要旨全在‘杀机’二字。这‘杀机’,既是临危之机,亦是杀敌之机。”

    以往传授功法,都是先说真气运转,再说动作招式。哪有大敌当前指点武功,还尽说些不相干的话的?司徒雍一直留心着陆徽猷,现下他正在郭氏父子身边打坐,似乎想将毒素逼出。司徒雍心中焦急,只盼无影人捡要点说。无影人看出他不以为然,厉声道:“你听好!若不能参透这杀机,你待会儿就算使出那招也不管用了。”司徒雍正色道:“你说。”

    “我要传你的手法,名叫‘定影神针’,此法射出的暗器迅疾如风,防不胜防;中者定影凝形,举步维艰,但必须靠‘杀机’才能维系。”

    “譬如此刻,陆徽猷与你我势同水火。他要杀你,你也只有杀了他才能活命。当你二人都动心起念,杀机即显。只要你和他都在杀机之内,即便他身法再快,也决计接近不了你。到时你只需引他不断提气追赶,等到寒毒发作,便是他丧命之时!”

    无影人所说字字司徒雍都识得,可一入耳,似乎又都不认识了。无影人见他茫然不解,心中一叹,偏偏这人是个门人,倘若他再向上多学一招,也能明白这“杀机”为何了。陡然间强灌他这样玄虚的道理,想不明白也是当然。其实无影人能在一时三刻将这些言简意赅地向司徒雍说明,已是她在暗器上造诣高深的结果。若换做旁人,只怕三天两头也说不完。至于理解与否,确是看司徒雍个人造化了。

    少顷,司徒雍道:“你教我那招吧。”

    无影人不知司徒雍参透没有,将口诀与手法都细细与他说了。司徒雍默念一遍,漏了一句,听无影人又说了一遍,而后复述,这回核对无误。无影人暗暗点头,心想这人记性倒好。这时,司徒雍想起一事,问道:“我托着你,怎么出手?”

    无影人贴耳对他说了几句,司徒雍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她的发丝落在他颈间,一字一句戳得他痒痒的。

    日渐垂暮,义士堂与界青刺客仍在争斗,刀光剑影内,郭氏父子在原地战战兢兢。陆徽猷中毒,他俩无人护卫,不敢离开陆徽猷半步。

    察觉有人靠近,陆徽猷结束冥想,起身应战。这回只有司徒雍一人前来,陆徽猷稍稍讶异,道:“阁下何苦如此,即便拿到无影令,你这些同门难道会放你离去吗?”他何尝看不出司徒雍武功低微,因此劝他回头。

    司徒雍摇摇头,指着郭彦道:“我是为了他而来。”

    这下大出陆徽猷意料,司徒雍又道:“这人欺压百姓,横行一方,难道陆大侠也要护着吗?”

    陆徽猷瞥了郭显祖一眼,喟然道:“至戚世交,总得帮衬着点。”

    司徒雍此刻方知陆徽猷为何能以信义著称,当下也不再多言,躬身道:“请赐教。”陆徽猷敛容回礼,并不以司徒雍武艺不精而轻慢。彼时,司徒雍才真正算是这位当世英豪的对手。

    双方礼毕,司徒雍便即施展身法倒退,同时发出一枚飞钉,目标却不是陆徽猷,而是郭氏父子。陆徽猷早有防备,袍袖轻挥,便将飞钉截了下来。司徒雍以郭氏父子为垓心,四处奔走,击发暗器,陆徽猷紧守严防,将郭显祖护在身后。司徒雍的暗器手法本就没学到家,在陆徽猷面前更显拙劣。连续施展身法极耗体力,司徒雍额头渐渐渗出汗珠,而陆徽猷推拳劈掌、截落暗器,连真气都无需动用。倘若司徒雍没有后手,这局的胜负便已定了。

    就在这时,无影人翻上墙头,向着郭氏父子掷出一物,陆徽猷何等敏锐,立时出手打落。然而那物只是块石子,无影人身受重伤,掷得歪歪扭扭、毫无劲力。便在陆徽猷分神刹那,司徒雍手拈飞针,催动真气自华盖穴向少府穴而发,朝陆徽猷连射三针,手法正是无影人所传的“定影神针”!

    飞针脱手后果然迅若风雷,三针先后射中陆徽猷双腿髀关穴与头前神庭穴,陆徽猷仓促之下只来得及运起护体真气,将飞针卸去了些许力道。即便如此,飞针射入后,他犹觉一阵头晕目眩,待缓过神来,司徒雍已快步逼近,一拳击出。陆徽猷气沉丹田,一招“抱元守一”凝神以待,只待司徒雍拳至便拿腕掣肘,后发制人。不想司徒雍这拳只是虚招,在陆徽猷出手反制前便侧步绕过,径向郭显祖抓去。陆徽猷一爪抓空,登时转攻司徒雍右胸,司徒雍将郭显祖拉到身前,陆徽猷拳势一滞,就要改以扫腿将二人一并绊倒。可即便陆徽猷应变再快,要在一瞬间收回拳势、思量后手、再行变招,做到这些谈何容易?而这一切却都在无影人预料之中,司徒雍只需依计而行,陆徽猷终是棋差一着,待他出腿,司徒雍已提起郭显祖、急步退开。

    无影人就在左近,陆徽猷大可制住她来要挟司徒雍。只是界青杀手不讲同门之谊,江湖上人尽皆知,因此陆徽猷并未考虑。眼见司徒雍擒住郭显祖后并不下杀手,却在远处观望。陆徽猷明知对方此举是逼迫自己施展身法,仍催动真气追了上去。此时陆徽猷已心存死志,决意要在寒毒发作前保下郭显祖。无影人凝目观战,心中忐忑不安,她将所余暗器都交给了司徒雍,终于引得陆徽猷上钩,但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定影神针的“杀机”,司徒雍能领会到吗?

    司徒雍也在等待,自“定影神针”射中陆徽猷后,他便时刻关注陆徽猷的一举一动,却迟迟未感应到无影人所说的“杀机”。陆徽猷追风蹑影,三两步便追至司徒雍身后,伸手去抓他肩头。司徒雍提着郭显祖已颇为吃力,又觉肩头有股劲力拉扯,不得以回手去拨,反被陆徽猷拿住右手手腕,顺势欺近。司徒雍情急之下丢开郭显祖,腾出左手直击陆徽猷胸腹,又被陆徽猷扣住。司徒雍挣脱不得,只得反握住陆徽猷双臂。这般打法犹如街头地痞般,两人扯在一起,陆徽猷倚仗膂力,将司徒雍双臂拉近,落肘下砸。司徒雍吃痛,双手一松,顿时中门大开,陆徽猷趁机在他胸骨、两肋间连击数拳。陆徽猷一招一式均未带上内力,但仅凭自身寸劲便让司徒雍消受不住。司徒雍气血一阵翻涌,断了几处肋骨。他勉力稳住身形,跃开一步,转身便逃。

    此处已远离城主府,厢房层叠,街巷交错。界青刺客都被拖住,陆徽猷不必再挂心郭显祖安危,眼下只需除掉司徒雍,便再无人知晓郭氏父子去向。因而陆徽猷对司徒雍穷追不舍,誓要留下此人性命。而司徒雍亦知今日唯有死战,二人在宽街窄巷中南去北来、东入西出,司徒雍每过拐角,便回身击发暗器,延缓陆徽猷脚步,二人逐渐拉开身位。战至此刻,双方都已动了杀心。陆徽猷运气于掌,不惜冒着寒毒蔓延的风险也要在下一招将司徒雍毙命!

    然而下一刻,陆徽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欲行步时,却觉双足乏力。他心头一震,这并非是寒毒发作的症状,难道自己在不觉间竟又被下了毒么?

    司徒雍余光看到陆徽猷步伐停滞,倏地想起无影人的话。

    “定影神针,中者定影凝形,举步维艰。”

    难道“杀机”起效了?可五感六识内空空荡荡,司徒雍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这“杀机”无声无形,要如何体会?司徒雍正沉思间,与陆徽猷相距渐远,他所走的是条长街,待他走到街尾,陆徽猷又似摆脱了“杀机”影响,大步流星地赶来。司徒雍大骇,抬手连发暗器,均被陆徽猷挥手打落。陆徽猷调动真气,双拳蓄势待发,可他刚近司徒雍一丈内,身形不由得又是一滞。

    便在这时,司徒雍心念一动,领悟了无影人所说的“杀机”。

    他与陆徽猷现在,可不就是势同水火么?“当二人都动心起念,杀机即显。”这杀机既是司徒雍的,也是陆徽猷的。只有当二人彼此都抱有杀意,也有下手的可乘之机,“杀机”才能维系。他不能离陆徽猷太远,却也不能离他太近,要像高明的猎户一般一步步引着猎物跌入自己所设的陷阱……司徒雍越往深思,越觉得创下这功法的人用心歹毒。但事已至此,他又不得不用。

    因为他想活下去。

    司徒雍继续奔逃,不时回身击发暗器。陆徽猷步伐滞缓,虽不至为司徒雍暗器所伤,但司徒雍始终与自己保持一丈之遥颇为刻意。陆徽猷察觉蹊跷,便即止步不追。他频频调动真气,四体已感寒意。他只需等司徒雍真气耗尽,施展不出身法,届时只凭脚力也可追上他。司徒雍深知陆徽猷内功精湛,自己难以与之久耗,见陆徽猷信步而行,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暗暗焦心。他心思急转,生出一计,道:“陆大侠这般悠哉,不怕在下去取郭显祖人头吗?”说罢,便向着原处跑去。陆徽猷知他用意,心想郭显祖又非草木,岂会痴等着一动不动?但他终究放不下心,动身跟了上去。

    司徒雍绕回原地,郭显祖果已不见。司徒雍料想他不敢往偏僻处跑,定然藏身人群。他转去左近的市集,高声道:“界青门行刺,不伤及无辜,郭显祖在何处?”人群一阵哗动,郭显祖被推搡而出,一脸惊惶,旁人随即散开。司徒雍见陆徽猷跟至,他面色苍白,虚汗淋漓,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司徒雍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手拈飞针,狠下心道:“陆大侠,你救是不救?”随即运气抬手,将飞针朝郭显祖疾射出去!他生怕此举不足以逼动陆徽猷,这一针也用上了“定影神针”的手法。陆徽猷已虚弱至极,定影神针去势又快,他怎能赶得及?

    即便如此,陆徽猷仍毅然决然地施展身法,要截下那根飞针!可他方一提气,寒毒入髓,他再也抑制不住,毒素扩散到五脏六腑,他脚步踉跄了一下,而飞针已射入郭显祖的眉心!

    郭显祖双目失神,转头看了看陆徽猷,而后訇然倒地。

    陆徽猷勉强拖着身躯,走到司徒雍面前,一掌击在他胸口。他已没有了力气,司徒雍却觉得放在他胸前的手重达千钧;他的五指冰冷,隔衣犹寒,司徒雍觉得他的眼神也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望着行将就木的他,竟有些害怕。

    这并非他第一次杀人,却是他第一次不择手段地杀人。他怀着一股莫大的负罪感,紧张得不能自已,因此眼睁睁看着陆徽猷蹒跚走来,却一步也迈不开。

    但陆徽猷再没说出一个字,也再没做出一个动作。他双手死死抓着司徒雍,身体却已跪在了地上。

    陆徽猷死了。

    司徒雍须臾间连杀二人,一时间百念交杂,侥幸、窃喜、惶惧、不安,可就在这些情绪之下,还隐隐藏着一丝快意。他感到心中生出一只恶鬼,他不敢再去想,甩甩头,掰开陆徽猷的手,在他身上找寻无影令。陆徽猷的双目仍带着余威,司徒雍躲闪着那道目光,却不住地回想起陆徽猷最后奔向郭显祖时的眼神,坚毅、决绝,一个人当真会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司徒雍手忙脚乱地搜出无影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司徒雍回到城主府,地上零零散散躺着几具尸体,有白衣的,也有黑衣的,其余刺客与义士却不在府内,郭彦也不知去向。司徒雍在前庭找到了无影人,她正倚靠天井,箕踞而坐。她看到司徒雍,问道:“无影令取到了?”

    司徒雍点点头。

    “郭显祖也死了?”

    司徒雍“嗯”了声。

    无影人仰面一笑,道:“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答应了帮你取令,自然是回来交给你。”司徒雍将无影令递给她,她看着司徒雍,没有去接,反问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

    “我有恩于你?”

    “没有。”

    “那你为何给我?”

    “我不是为了无影令而来的。”

    无影人咯咯而笑:“笑话,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无影令,难道是为了我?”直至此刻,她一颦一笑才带着女子的娇媚。

    司徒雍告诉了她原因,无影人哑然失笑:“你一个门人,居然敢来城主府行刺?”

    司徒雍面露囧色,他接下少年的委托,确有意气用事的成分在内。即便没有陆徽猷与义士堂的弟子,光凭城主府的护卫,也绝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他黯然道:“我年幼的时候,被乡里权贵霸去了田产,我和爹娘都被抵进了权贵庄上。爹娘先后病逝,只留我一人在庄里做苦工,直到门中的一位前辈将权贵暗杀后,见我可怜,带我回了观星崖。那少年便是昔日之我,只是我却没有那位前辈的本事。”

    无影人没再笑他,望着司徒雍的髭须,微微出神。司徒雍对上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二人沉默了会儿,无影人道:“令牌你拿去吧,我伤重难愈,用不到了。”她身上的几处外伤并不碍事,但五脏六腑却为陆徽猷掌力所震,已回天乏术了。

    司徒雍道:“我去找大夫。”

    “你还是快走为妙,否则等那些人回来,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司徒雍问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无影人戏谑道:“他们都是为了郭显祖而来,正主都不见了,他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司徒雍想到自己是为刺杀郭彦而来,却放跑了郭彦,顿时心灰意冷。郭显祖惯纵郭彦,究竟算不算间行恶事呢?界青门行刺不伤及旁人,自己算不算平白害了两条性命呢?

    正思量间,一众刺客去而复返,拥进城主府,有的翻寻尸体,有的闯进厢房,翻箱倒箧、踏梁揭瓦,将府内闹得鸡犬不宁。司徒雍已知这些人发现了郭显祖的尸体,将无影令藏在手中,伸手去扶无影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无影人不耐烦道:“你这人听不懂话么?你带着我走不掉的。”说罢,一间厢房内传出一声尖叫,数人被刀剑逼着走出。看其衣着,大抵是府中的小厮女眷。刺客来袭,郭氏父子有武师护卫,这些不会武功之人却只有躲在房内。胁迫他们的刺客恶声道:“说,郭显祖把无影令藏在哪了?”那些人张惶说道:“小人真的不知啊……”

    越来越多的人被赶到院中,被一众刺客举剑相围,犹如待宰羔羊。司徒雍对无影人道:“你若不要这无影令,就给他们吧。”无影人道:“那你也不必带我走了。”

    她的语气平平,不似气话,司徒雍也就听没明白她话中之意。

    “他们不会放我走的,因为他们谁也打不过我,他们怕我养好伤回来抢令,只好先下手杀了我。我杀过他们中的一些人,一报还一报,怨不得谁。你交出无影令,也许能走,但我是走不了的,这院子里的人也都走不了。”

    这时,一个小厮想悄悄溜走,方跳上围墙,便被一枚飞钉打中后心,跌落下来。一个刺客凶横道:“不肯说实话的、妄想逃走的,同此人一样下场!”

    “找不到无影令,他们总疑心有谁藏着;找到了无影令,他们又会担心旁人来抢。这无影令在谁手中,谁便是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别人会用尽手段来杀他,而他也会想尽办法先杀掉别人。他们会猜忌,会彼此相残,直到这府内只剩下一个活口。”无影人冷眼看着这一切,随即揶揄道:“不过那个活口肯定不是我了。”

    那些小厮女眷哪里知道无影令的事?界青刺客每问一人,那人如答不知,便将其杀害。如此滥杀,院中登时大乱,那些小厮、书童、女眷、马夫四散而逃,界青刺客却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擒回来,一剑剑地杀下去。司徒雍震骇万分,道:“门规明令行刺不杀无辜,他们怎能……”

    “人为利来,亦为利趋。一旦为利欲所困,便什么都不在乎了。”无影人不为所动,竟似在说家常便饭:“只要你一天在界青门,便脱身不得。”

    那些刺客,眼中只剩下一块漆黑的令牌。他们忘记了门规,他们杀红了眼。司徒雍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无影令,无影人向他瞥了一眼,道:“怎么,于心不忍?”

    司徒雍知她在嘲笑自己心软,界青门的刺客居然会关心旁人的死活。

    “我是将死之人,无所谓这些。但你可想清楚了,以你的武功去管这趟闲事,与寻死无异。”

    司徒雍当然清楚。

    他可以丢下无影人,独自带着无影令回到门派,从此平步青云;他也可以交出无影令,退而保全自己。

    他不是不自量力的人。

    可他看着俨然沦为人间地狱的城主府,忽而一股血气上涌,将臂一举,亮出了手中的无影令,呐喊道:

    “无影令在这,来拿啊!”

    从这一刻起,他杀人不再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