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昔时横波目
“哗啦,哗啦。”蜿蜒的河道铺陈在黄土地上,河水从远处山林间奔腾到此,脚步渐渐放缓,好似不忍心吵醒趴在水边的这人。
“喂,喂,你还活着吗?喂!”
予夺只觉得耳边好吵,不由得睁眼去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快贴到自己额头的一双大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师父……”我是死了吗?予夺又闭上了眼。
“喂!你别死啊喂!”有人拽着他的衣领左右摇晃,晃得他直吐。
“咳咳咳!”予夺被自己咳得再也躺不住,撑着地面坐起身来。
“啊,太好了,活着活着!”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撞到予夺胸口,紧接着那双大眼睛又凑上前来,盯着予夺上下左右看个不停。
“咳咳咳!你是、你是谁?”予夺往后挪了挪,终于看清了这双大眼睛的主人: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娃,满头乱发,衣衫破旧,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顾盼间如宝石般流光溢彩,看得人心头直跳。
“我叫童彤,”女娃蹲在予夺面前,继续盯着他,“是我救了你哦。”
予夺看了看童彤,又回头看了看河道,挠了挠头:“啊,哦,是、是吗?谢谢你,童彤,那个,我叫予夺。”
“予夺?你的名字好奇怪啊。”童彤单手撑着头,一脸不解。
“啊?是吗?”予夺词穷。
“啊,对了,”童彤大叫一声,从怀里掏出几个野果,递给予夺,“我刚捡的,你吃。”
予夺伸手接过,想也没想就塞进嘴里,一口下去,被酸得蹦了起来。
“哈哈哈哈!”童彤笑得打滚。
“你!你这什么果子!”予夺眼前一黑又坐下了,气喘吁吁地拿河水漱口。
“哈哈哈哈,”童彤笑得停不下来,“谁让你一口嚼烂了?这本来就是野果,能好吃么?”
予夺喘着气不说话,童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往旁边林子里走,边走边回头:“你别坐在水里了,往岸上来点儿。哎,就那儿。先别动啊,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看着童彤被树影淹没,予夺听话地坐在岸边,一动也不动地对着河水发呆。
“师父……”予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啊,棍子……”师父送的长棍不见了。
予夺按着膝盖站起身来,抬头扫视岸边。
“啊!”这河边满是细小的灰白色石头,被冲到岸边的木棍一眼就被予夺发现了。
予夺踉踉跄跄走过去捡起木棍,两手捏着棍子差点要落下泪来:那群恶人来得了后山,就一定见过了师父,师父还不知道被他们怎么样了。
“师父,是徒儿没用!”予夺又气又急,“要不是偷袭,徒儿我一定不会输给他们!你总说兵不厌诈,说我不动脑筋,这回徒儿悟了!师父,徒儿真的悟了!”
一手将长棍立在地上,予夺低头闭眼垂泪,另一只手的拳头捏得青筋毕现。
“哎,你怎么了?”返回的童彤捧着一堆果子,疑惑地看着站在水里的予夺。
“没什么。”予夺抬手擦了擦眼泪,将长棍系在腰后,走回童彤身边。
“来,试试这几个酸不酸。”童彤举高双手,嘿嘿笑着。
予夺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扔进嘴里,咬了一口,点点头:“还行,你放地上吧,一起吃。”
“嗯!”两人面对面盘腿坐着,一口一口吃着酸溜溜的野果子。
“我是一名剃度的僧人,予夺是我师父给我起的法号:予取予求,以夺天命。”当再一次被问到名字的时候,予夺回答道。
“僧人?这附近有寺庙?那你怎么掉进了河里?”童彤把果子咬得嘎嘣直响。
“我们庙门在这上游的有缘山,我,我是意外落水才到这儿的。”予夺说着说着都结巴了,脸颊上升起心虚的红晕。
“有缘山?”童彤摇头,“没听说过。不过我不常出门,很多地方我都没听说过。”
予夺长出了一口气,沉默地吃着果子。
“那你要回去吗?”童彤追问。
予夺看着远方的山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不回去,”过了很久,予夺才说了这么一句,“我师父也下山了,我要去找师父。”
只要发现自己不见了,师父就一定不会再待在山上:师徒俩约定过,藏身之处一旦被发现必须弃用。这些看似毫无用处的约定、师父平日里反复提及的危险,予夺此刻才终于都明白了。
直愣愣瞪着前方出神了好半天,予夺站起身来就往林子里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害得童彤连跑带跳都差点追不上。
“喂!”童彤唤了一路,见前面这人一点反应也没有,随手捡起脚下的石头就扔了过去,正好砸在予夺的背上。
“咦?”予夺停下了,挠着头转过身。
“呼,”童彤气呼呼地叉腰站着,小脸涨得通红,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予夺,一边大喊,“我跟你一起去!”
“嗯?”予夺皱眉看着童彤,童彤毫不示弱地看回去,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半天。
“我跟你一起去,找你师父,”童彤声音越来越小,手也垂下去捏着自己的衣角,眼圈说红就红了,看得予夺触目惊心,这才轻轻加上一句,“行吗?”
予夺点头如鸡啄米,声音却卡在嗓子眼儿里出不来。
“太好了,”童彤瞬间就开心了,走到予夺身旁冲他伸出手,“那走吧!”
予夺低头看了看童彤灰蒙蒙的小手,又抬头看了看她眉眼弯弯的笑脸,终于还是老老实实握住童彤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这回走得就没有那么快了。
“树顶上那颗果子最好看。”童彤饿了。
“好,给。”予夺上树了。
“我脚底的水泡破了,你背我。”童彤累了。
“好,来。”予夺蹲下了。
两人紧赶慢赶走了三四天,才终于走出这片树林,看到了远处村庄的影子。
“予夺……”在村子外面,童彤拉住予夺的手,不让他再往前走。
“怎么了?”予夺这几天被折腾得一点脾气都没了,只好奇童彤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为难的表情。
“我们是不是还得走很久很久?”童彤撅着嘴。
“应该,是的吧。”予夺点点头。
“那我得换双鞋才行。”童彤低头看着自己被泥水糊住的草鞋,轻轻叹气。
“我去问村民们要一双呗?”予夺不以为然。
“你以为这还是你家庙门口的村子啊?”童彤突然就生气了,冲予夺呲牙,“这是我长大的村子,这里人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了,他们不会给的!”
予夺有些惊讶,挠了挠头,还是伸手给童彤顺毛:“好吧好吧,不给就不给呗。那,那怎么办?不然我的鞋给你穿?”
“不要!”童彤甩开予夺的手,气鼓鼓地捧着脸,沉默半天,这才一跺脚,“我家里还有一双鞋,你跟我去取。”
“好,走。”予夺把童彤的手又牵起来,跟着童彤往田边小路上走。
这时候日头西沉,出外干活的人们都已经归家休息了,田野间只剩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
“童彤,”走着走着,予夺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家里还有人吗?”
童彤站住了,回头看着予夺,一字一句回答:“我娘死了,家里还剩我和我爹。”
予夺咽了口口水,看着童彤的大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跑出来?”
童彤面无表情继续回答:“我爹打死了我娘,他还要打死我。我趁他睡着偷溜出来,本来是再也不回去了,但没有鞋我根本走不了,只能冒险回去一趟。等他出门,我就溜进去,拿上鞋我就出来,你在外面接应我。”
予夺只能点头,再多的问题也问不出口了。
“我爹每天都会出门去打酒,这会儿应该不在。”两人沿着小路走到田地尽头,童彤指着不远处的一座茅草屋说着。
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坐落在田边大树下,此时屋内黑漆漆一片,的确没有点灯,也没有人走动的声音。
“好,我等你。”把童彤送到屋门口,予夺守在门外等着。
“老哥,这几天太阳不错,借你家屋场多晒两天!”“行啊行啊,你记得把你家豆腐多给我两块!”“哎呀,知道了,少不了你的!”
一群背着扁担锄头的村民从前面稻田走过,天色太暗,他们没看到站在阴影中的予夺。予夺却被他们吵得走了神,以往跟着师父四处给老乡们看病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张猎户最容易受伤,伤口缝合的时候光流泪不出声;曾茶农最喜欢聊天,每次见到师父都拉着不让走。
想着想着,予夺恍惚间又回到了师父身边,又走在了那条上山的石板路上,连呼吸间都是熟悉的味道,既温馨又酸涩。
直到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你个死丫头!你还有脸回来!”身后的茅草屋里传来男人的怒吼声,紧接着是钝物相互撞击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重。
予夺冲进屋内,一眼就红了眼眶:一个中年男人抓着童彤的头发,正把她的脸往桌角上砸。一下两下三下,童彤的半边脸都肿了,鲜血糊住了她的眼睛。
“不!爹!求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放手!求你!救命!救命啊!”童彤哭得撕心裂肺,却毫无半点还手之力。
“你放开她!”予夺抽出背后的长棍,喊得声音都破了。
“嗯?”中年男人没反应过来,转头看着予夺,手里却丝毫没有放松,直接从童彤头顶揪下了一撮头发。
“啊啊啊!”予夺大喊着冲上前:第一棍急先锋,第二棍响战鼓,第三棍立军旗。
三棍下去,对方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片死寂。这漆黑的天地间,除了予夺的呼吸和童彤的抽泣,再没有其它声音。
如同退去的潮水般,世上其它的一切都消失了。
地上那人的血流到了予夺脚边。
又如同袭来的潮水般,现实狠狠打在予夺脸上,把他唤醒了。
“童彤,”予夺蹲在童彤面前,捏住她的手,声音颤抖着,“别害怕,他死了,我杀了他。”
童彤哭到打嗝,一边拿手抹去眼角的血迹,一边点头:“阿夺,我不怕,我是高兴。他该死。”
予夺也拿袖子给童彤轻轻擦着眼泪,问她:“现在怎么办?”
“现在,”童彤止不住地打嗝,边哭边笑,手指死死掐着予夺的胳膊,“我们走。离开这里。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的。我娘死后,村里的人都不想管我家的事,早就没人跟我们来往了。我曾经被关在这屋子里整整三天,喊破喉咙也没人理我。他们恨不得我跟我爹能再死一个,再死一个就消停了。”
“那好,”予夺一手抱起童彤,一手将长棍重新背在身后,“我们走,但这房子不能留给他们。”
桌子上有那中年男人带回来的油灯和烈酒,予夺将烈酒倒在死人身上,又将油灯扔上屋顶,看着屋顶茅草燃起火光,才转身往屋后山林里走去。
火光越来越亮,渐渐把整座茅屋包裹其中。予夺和童彤坐在半山腰的树杈上,静静看着烈火燃烧。
有人来救火,但没人能救得了。村民们能做的也就是打扫四周的草地,不让火势蔓延到整个村庄。
看了好一会儿山脚下的人们吵吵嚷嚷,童彤的眼泪终于止住了。
“好了,走吧。”童彤靠在予夺的肩膀上,大口吸气,“阿夺,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予夺伸手扶着童彤的脸,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她脸上的伤,最后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从今往后,再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童彤,你想去哪儿?”
“有我陪你,天下去得。”
林间的山风吹起少年的承诺,摇曳向上,温暖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