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脚步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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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回馈贫瘠的爱

    每当我与父亲争辩时,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往事,关于很多,比如被霸凌,被孤立,那些年的青春,像是雷声滚滚,电闪雷鸣后的大雨。

    我心里有许多自卑的情结,许多想要抱怨和倾诉的故事,可父亲只会避而不谈,我的愤怒发作起来,就如同突然爆发的雷鸣,想要撕裂半边天,而父亲的沉默,像是隐入黑暗的乌云。

    雷声后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来,许多人都说,为了降雨才会打雷,可我总觉得,打雷只是为了撕破乌云,让光透进来,只是我许多次都未成功,于是我的泪水混合着父亲沉默的泪水,一起降落,砸向地面,下起瓢泼大雨。

    站在孩子的角度,我始终觉得自己可以评价父亲,他将我与别人对比的同时,我心里也在悄悄的拨动天平,添加一个个砝码。

    可站在父亲的角度,我又的的确确看见他受了苦,我告诉自己,父亲已经把能给我的都给了,他确实无能为力。

    我不想变得如同一个讨债鬼,把身无分文的人不停的鞭打,去索要欠款,那不该是我,我应该爱父亲,一个女儿应该爱他的父亲。

    我说服自己不能怪他,父亲岁数大了,总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

    那便只能怪自己不争气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最讨厌这句话了,不仅是因为我对于这一切束手无策,还因为我讨厌他们把我私自定义为穷人,把我一切向上攀爬努力的动力变成天经地义的事。

    当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这个样了,摊上这样的家庭,你这辈子就这样了,好好努力吧,”我就一阵反胃,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我会不会是那个山坳坳里飞出来的凤凰,我自己知道山野里是没有凤凰的。

    可能让父亲失望了,他十年如一日的望女成凤,到头来只养了一只山鸡。

    我打心里希望父亲过得好,有时过于急功近利,甚至想着买一份意外险,在午夜街头游荡,倘若碰到那种酒驾的倒霉鬼,干脆就碰碰运气,向阴曹地府索一笔钱,给父亲补上这么多年我所有的花销。

    有时候我恨不得立马燃烧自己所有的价值,可我只能变成蜡烛,给父亲带来微弱的亮光。

    父亲颇有些好面子,他希望让所有人看见他过得好,看见他养了一个孩子的决定是正确的,好叫那些嘲笑他一个老光棍娶了傻子还生了孩子的人看看,他现在不知道有多风光。

    今年回家许多人来问我,实习挣了多少钱?

    “听你父亲说,你在哈尔滨实习当妇产科大夫,做手术红包都收了三万了。”

    我看着他们认真的模样,心知是父亲出去吹嘘了。

    “我实习没有工资,白干活。”

    “而且,我是专科生,实习只是轮科,不是妇产科医生,收红包也是违法行为,”我耐心解释。

    那些人却更迷茫了:“你不是四百多分上的本科学校吗?”

    我久久无言,心想一定是父亲瞎说,他只为了自己逞口舌之快,为了自己找面子,全然不管我被拆穿了会有多难堪。

    父亲不理解我,他想让所有人看见我的光,于是他打开窗户,让所有人看见他的屋里不是暗的,可他家的外面和他的房子一样,是巨大空洞的黑暗。

    我一旦回到这里,烛火就被风几乎吹熄了,我无法好好的燃烧,我希望父亲明白,我是蜡烛,而不是光亮的启明星,需要关上窗,需要避去风,甚至需要他给我一些赞美和关怀。

    可是这些都没有,我于是刻薄咒骂,你为什么要生孩子,让你和我都这么痛苦,我想,我脚下的这个烛台大概是不能移动的,我只能一动不动的站在上面。

    父亲买下了蜡烛,就要看着她慢慢的发光,摇曳,火舌在黑暗里发出微光,甚至这光不满足,在狂风骤雨后想要吞噬这个房间来助长自己火势。

    可当我的怒火真的转向房间和父亲,却发现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下面只有更小的烛台,里面有一小截蜡油,光芒很微弱,就像是最后的光,那场暴风雨不但险些吹熄我,更是差点淹没了父亲。

    我无法发作了,争吵这件事,我在小时候总以为自己吵赢了的,每次歇斯底里的喊叫后,我拼命的伤害自己,父亲一定会过来安慰我,因为他担心我。

    爱是常觉亏欠,我觉得父亲一定是亏欠我,可后来,这份亏欠到了我这里,父亲他年龄大了,我继续发泄自己的怒火除了让他在晚年感到难过外,一无是处。

    父亲是苦难中行走的旅人,想要一束光,于是他擦亮了火柴,点燃了一根崭新的蜡烛,父亲用我指引黑暗,以至于我心里布满阴翳。

    当我看见其他蜡烛燃烧在防风罩里,他们没有满肚子苦水的家人,有人倾听他们的喜怒哀乐,不像我的父亲,只会把苦水一股脑倒给我,我总归是羡慕的。

    蜡烛也也会痛恨自己是蜡烛吗?思想也会后悔进入我钝感的大脑吗?

    心里在呐喊,每当我回到家,看见这几十年来被烟熏的漆黑的墙,看见家中破烂的裹上油腻腻污渍的物件,看见被锁链困住的猫狗,看见轻轻拍打尘土飞扬的潮湿的被褥,看见光从破裂玻璃照进来,只是虚弱的打在我的脚边。

    看见父亲,看见他脸上的岁月漫长,看见他的痛苦,看见他的艰辛,看见他因为供养我的一切辛劳,我快要发疯,我不知道怎么了,被贫瘠的爱着竟让我萌生不出一点回馈的爱意,只觉得怨怼。

    拿什么来回馈贫瘠的爱,我需要变成第二个父亲,把一切苦难都变成诡异的生命力吗?

    任由那病态的生命力,蜿蜒的向上的爬,对伤害和诋毁充耳不闻。

    我看不懂父亲,他总是伤害自己,为了挣钱供我上学,他养牛、羊、鸡、兔,给牛热水时,困的险些倒入沸水锅里,把手烫伤了一片,每天忙的脚不沾地,身体不舒服就吃大把的镇痛药,我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苦难里耗尽半生,为什么要养一个孩子,让我亲眼去看自己的恶行。

    他固执的筹划自己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却如同抓着一把沙子,攥的越紧,越会出问题。

    不是手的掌握不在他的范围内,而是有些东西,其实本该自由。

    父亲的庄稼会荒芜,土地长满杂草,牛和羊都瘦弱的可以看见耸立的肩胛骨,他的孩子,也并不那么爱他。

    家里几十年如一日的穷和脏乱,连妻子也意外死亡了。

    他看似什么都做了,在最热的那天播撒种子,然后任由烈日晒干皮肤和汗水,却给土地一整个秋天无能为力,抽不时间打理的荒芜。

    二十年如一日的播种,他总是任其荒芜,再感慨,天公不作美,野草欺我。

    养了牛羊,繁殖后代是动物的天性,他确实差一点就要富有了,可他用最好的饲料却又不给搭建棚子,只是推脱没有必要,自己抽不出时间,任其在凛冬因寒冷而死亡,牛羊死时,又懒于寻找原因,导致传染病在一个冬天带走了所有蜗居在屋中的山羊。

    我今天就要否定父亲,你如果做一件事就要给它全部的生机,放任其生长也要给予空间,播种就要始终清草,在早秋收割,养殖就要细心关注其健康,努力的种上因,会得到果,但成果和苦果只是一念之差。

    你只是日复一日的辜负生命曾自我拥有的力量,让他们和你一样,在适应不属于他们的困境。

    你本可以轻松,世界万物守恒,有更轻松的方式但你不懂,不必为了省车费而沿着车道踽踽独行,却在旅途中花了更多汗水和泪水不自知而沾沾自喜。

    可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的那么苦。

    一转眼许多年过去,我的心就像是被搅浑的水井,缓慢的沉淀得清澈的些,这么多年,我的脾气在反复的冲突中变得柔和,但父亲依旧会不定时来汲水,让我偶尔在混乱沉默。

    假期回家的时候临近年关,父亲照例去街里买年货,他还把我当做孩子,嘱咐我看好家里,不要逗狗。

    父亲很重视过年,况且正月初七就是他70岁生日了,人老了,总是格外重视生日的。

    家里一点都没有变,我扯开积满灰尘的防蚊纱窗,好叫光能够透进来,上面的灰尘簌簌而下,煤灰和尘土落在我的袖子上,再环视家里,我看见靠着东墙的三个大衣柜,和上面堆放的不知何许年的调料瓶,包装袋,某一年与街头商贩讨价还价买的并不好用的热水壶,剩了少许的姜醋茶,某一年我因为脱发焦虑买的三无洗发水,各种生活痕迹一股脑的堆在这个小小的,不透光的房子里,油烟的痕迹熏黑了屋里的大多陈设,某一年的“福”字,如今已经看不出字的轮廓,只有微微翘起来的边角。

    炕上堆着些许杂物,乱七八糟的,已经用不了的数据线和耳机,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玻璃球,一毛钱和报高考志愿时订的书,那些放弃了我的学校,安然的躺在炕上,成了父亲擦屁股的纸,两只猫拴在炕上的衣柜门框上,一只瑟缩在火炉那里,毛发烤的秃秃的,另一只拿眼睛来盯着我,床上放着我上一年走时盖的破被,已经看不出被子的花色了,脏的放进水里泡上一分钟,出来的液体可以蘸着在白纸上画画了,我摇头叹气,家里还是老样子。

    油烟的腐蚀力很像时间,比如这次回到家,在某个父亲眉飞色舞讲述什么的瞬间,我看见他如同奶奶当年一样,空荡荡的牙槽,之前尚有有几颗稀稀如同久浸茶渍里的黄牙,那时他还能吃一些硬的东西,比如花生和花生酥糖,但今年他只买了几样软糖。

    要是很久前有钱给他安装上假牙就好了,像我死去姑父戴的那种全口假牙,他的皮肤就不会松弛褶皱成这样,甚至连嘴角都滑稽的偏向一侧了。

    在我实习期间,父亲于某一天告知我,他卖掉了家里的所有牛,羊也得了传染病死绝了,他问我何时去定向的地方工作,我告知他还要等六个月,他沉吟了一会,又如同孩子一样的欣喜道:

    “今年夏天,我带你回老家看看,再把你奶奶的骨灰一并送回去,落叶归根。”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下,或许那会是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早上,父亲略带拘谨的踏上回老家的列车,他会让我提着行李,自己紧紧攥着票,或许还会一遍遍的和我确认发车时间和地点,会指着车窗说很多话。

    这是时隔多年,再一次坐火车,上一次,只是他和母亲,买了两张票,这次三个人,依旧只需要两张票。

    老家祠堂供奉着一张奶奶死前精神矍铄的照片,而这次回去,就可以带去真正的奶奶了,只是她已经不能如同走时,回头望嘱咐什么,喜悦的提起包裹再看一眼她的大儿子,她现在躺在骨灰盒里。

    人都会有这一天,光阴会雕刻一个它满意我不满意的雕像,比如任由苦难压弯父亲的脊梁,风干父亲脸部的泥土,使其脱落后变得尖瘦和皲裂。

    雕像里面积蓄的潮湿,使这个雕塑里面发了霉。

    我要如何在父亲变得僵硬和失去思维前,把所有他感兴趣的东西献给他呢,带他去春天,让春雨淋湿他,我要为父亲平整皮肤,缓慢的清理灰尘,理干净他的衣服,再用东西细细的为他刻画胡须和黑色茂密头发,带他去夏天,烘干他的湿冷,让他懒洋洋的晒着太阳,那时他会如同哗哗作响的树叶一样,焕发出生机吗?为他组装牙齿,挺直脊背,安装关节,让夏天的鸟落在他的肩头说远方他不曾到过和听到过的故事。

    可惜的是,我无法搬动他的身躯,无法更改他的面貌,无法拿出金钱,无法拿出时间,父亲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可他的时间现在只余暮秋和隆冬,我那些春天和夏天的事,都无法拿到他的面前。

    我望向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睛,雕像的那双清澈双眼变得市侩和斤斤计较。

    我该拿什么回馈贫瘠的爱呢,我该懂事了,可那些过往始终让我心存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