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脚步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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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父亲,我不评价他,只是每次提起他都像是看了一本有待改进褒贬不一的书,有深入人心的片段,亦有看不下去,连忙翻开的段落。

    我对父亲的感情太复杂了,我希望他是张韶涵歌词《有形的翅膀》里写的那样。

    带着我抵挡曾受过的伤,

    每一个孤单的晚上,

    我们是彼此有形的翅膀

    可父亲伫立在现实中,思想里的翅膀,千疮百孔,他不是我隐形的翅膀,在我每个需要庇护的时刻,他都无动于衷。

    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和父亲去城里买年货。

    那时父亲穿着他那套保安服,没记错的话是我初中时他从地摊买的,他自诩那身衣服是军装,以往我也听他讲过,父亲曾经打算去参军,可惜奶奶不舍他远行,眼泪汪汪去送他,后来就此作罢。

    父亲喜爱的那身“西贝”货,其实寄托了他少时的憧憬和遗憾。

    橄榄青的保安服,肩膀两侧有红黄条纹的肩章,他把扣子一个不落的扣紧,系着粉红色领带,外面还要搭一件刷了油的皮夹克,只是他如今老了,走路弯着腰,因为怕冷,里面穿着棉袄套上这身衣服显得十分臃肿,土黄色的脸上也满是皱纹,戴上那顶大盖帽更是有些滑稽。

    我的衣服比父亲干净些,但家里脏乱,也没青出于蓝到哪去。

    我们父女俩自以为很体面,买了一大堆年货,父亲买了只烤鸭,又去买了几个玉米面饼子。

    我们早起打车,都没吃什么东西,他有一大堆事攒着今天来做,去银行存了卖牛钱,好让它涨一些可怜的利息,去五金商店买磨锯条的矬子等等……

    人太多了,我们经常去坐的那个台阶已经站满了人,于是我劝父亲与我一起去楼上的美食城,那里有几家卖馄饨和刀削面的,里面有桌椅板凳。

    我去买馄饨的时候,一个邻座的陌生男人与父亲攀谈起来。

    “你孙女啊?”男人问。

    “这是闺女,今年已经上大学了”,我父亲倒是很给面子。

    虽然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时时刻刻把我上了大学挂在嘴边,但凡有人问到我,他便骄傲道:“我闺女,现在是大学生。”

    有时人家没问,他也总拐弯抹角提起我,就好像富豪故作不经意露出腕表一样,显得很刻意。

    我并不觉得光荣,那只是专科,我害怕别人细问下去,让我下不来台。

    男人扫了我们一眼:“穿的好点,过年了给孩子买身衣服。”

    这个问题,以前父亲会搪塞说:“她有衣服都不穿——七大姑八大姨送的,母亲在世前捡的,总之都如同擦了机油一样,穿得脏的不能再脏,洗不干净了”,那时我还无力与他辩驳,但现在我很擅长据理力争,大概他怕我发作,于是道:“她手机里有钱,自己喜欢什么买什么。”

    我受制于父亲,总要看他的脸色去做事,两碗馄饨我都要问他的意见。

    可父亲把这个话头模棱两可的盖过去了,就像是给我一把拿不起来的榔头,我但凡敢拎起来,必定要自讨苦吃砸了自己的脚。

    我不清楚他是与我“客套”一下,还是真的大方起来了,父亲的这句话让我诚惶诚恐。

    “你们住哪啊?”

    “四合”

    我把馄饨端回来,推给父亲,并从自己碗中舀了几个给他,父亲笑呵呵的:“你不用给我,你够吃吗?”

    “是农村还是楼房”

    “农村砖房,大砖房,以前是老学校。”

    “冷不冷,以后给闺女攒钱,一起住楼多好。”

    “姑娘要什么楼,又不是小子孩攒钱说媳妇,她不在家常住。”

    我心里一震,从前不曾听说父亲有重男轻女的念头,可是如今听他这话,却怎么都不舒服。

    过了几天大凌来找父亲,看了眼屋子,叹了口气:“改善改善环境吧。”

    父亲只说我快要走了,实际上实习后离毕业还有六个月,我专科定向要七月去选择工作地点。

    闲聊间,大凌道:“姑娘这么大了,以后领了对象回来,你让人家怎么看待,这谁敢来。”

    “攒钱给姑娘买楼去街里住吧。”

    “我不处对象,也不用父亲攒钱买楼。”

    我连连摆手,一是自己确实害怕婚姻,父亲给我展示的男人的偏执让我害怕,二是学生时代欺负我的,嘲笑我相貌的男生让我对男生这个群体,总归是有阴影的。

    同时也怕有自己不爱听的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

    父亲紧接着道:“我也和我闺女说了,也不攒钱给她,也不管她,以后她有了钱,饿不死就行。”

    这话父亲确实说过,大二那年寒假,大凌介绍了一个老太太给父亲,我回来时69岁的父亲已经坠入爱河了。

    当时牛羊还在,父亲说自己的三万存款都给对方,老太太电话里质疑他,父亲直言:“闺女管不了我的事,我以后爱怎样怎样。”

    我想说什么,又想到人生而自由,不被子女所累,不为子女操劳半生并没有错。

    父亲很开明,他说的没错,但是所有人都爱孩子,恨不得把星星摘给他们的时代,爱就是付出,父亲不付出,是觉得我不值得吗?他原来没那么爱我,亦或者我多年来惹他生气,他看不到我的孝心,于是干脆说那些话来伤我。

    父亲不是一个心理学家,否则我宁愿他是个PUA高手,让我在亲情里感到幸福,即便我会受到伤害。

    “我刚才看见一个老太太跟着大凌向西去了,他定是又领了老太太打算介绍给我,见我没那个意思,就把老太太领回自己家里去了,他的老婆去了广州,自己正好偷摸……”,父亲送走大凌回来神秘兮兮道。

    我不语,如果我阴阳怪气去同父亲讲话,他反而以为我年纪小看不懂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会愈发起劲,我觉得他嘴里尽是些酸臭的思想发酵的粗鄙之语,就像那一口烂掉的黄牙一样,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阴阳怪气和讥讽,在他那里都不管用,完全是对牛弹琴。

    父亲继续说他的,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反复品味那句《女儿哪里用攒钱》的言论,又想起他曾对一个大他三岁的老年女人表现的那样慷慨。

    父亲和那个有极端信仰的老太太,差点就拥有一段黄昏恋了。

    一次他下定主意,带着我和他的固定介绍人大凌以及他蹭车买菜的媳妇,打扮了一番出发了。

    老太太是大凌卖菜认识的,大凌帮她弄过收款码,算是朋友,父亲近来没少骚扰村内单身寡妇,大凌算是投其所好,毕竟他为我母亲牵线搭桥的时候,逢年过年,父亲总会差我送去一条大鱼,或者一只公鸡。

    父亲有些时候还是很懂得拿捏人心的,每次别人为他办事总会给对方一些好处。

    老太太儿子得了病死了,自己也有肾病,家里冷的如同冰窖,好像上了冬天没开暖气的公交车。

    我见她家徒四壁,也颇觉其可怜,没忘了父亲此次的目的,配合着说了一些好话。

    但那个老人似乎精神有些问题,一直给大凌敬酒,大娘在旁边笑的尴尬。

    我觉得她更中意大凌,而并非油嘴滑舌,刻意营造暧昧氛围的我父亲。

    老太太做了几个菜,鱼肉炖细粉丝,对半切开的咸鸭蛋,撕开的烤鸡,还有要求父亲带过去的两样指定凉菜,和一瓶饮料,老太太要大连汽水,但我找遍超市都没有,只买了大瓶雪碧去。

    我暗地里考量,她若是和父亲在一起,两人都会做饭,倒也尚可。

    只是后来老太太显得有些奇怪,在问及她家庭情况时,她大骂起女儿来,口口声声女儿要害她,干部下药要迷奸她,她拿出一瓶大连汽水,里面就是橙汁儿。

    “我送到法院,那个人和这个干部是一伙的,都帮着他。”

    “就是我儿子死的早,老头也没得早,他们都想占我便宜,那个来帮我钉窗户的,就不安好心,我从不欠他们的,做好了饭请他们吃,这么多年,我从没出格过。”

    她看了眼大凌的老婆,又看了眼我父亲。

    父亲咳嗽了一声,继续吃菜。

    她给我看账目,看自己写的遗书和诉状,字迹歪歪扭扭,却如同小学生写日记一样端端正正一板一眼的,我看着这篇如同过家家一样的东西,心里不知道真假,但此行的目的我没忘。

    我于是同仇敌忾的和她一起指责那些亦真亦假的故事里的人。

    大凌夫妻俩在那陪笑,没一会我就兴致缺缺了。

    我的父亲倒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想要接老太太去家里住。

    “哎呀,大姐你这生活过得也太苦了点,这么大岁数了,再把你冻坏了不值当,我那边房子可暖和了,烧炉子,每年买一吨煤。”

    我心里腹诽,父亲的家,只有他自己觉得蓬荜生辉。

    “不行,我信神,不能离开我的宅院,不然神就不庇佑我了。”

    老太太拒绝道。

    “心里有神,神就在,”我赶紧道。

    大凌夫妻也附和着,又劝了一会。

    可老太太倒是很犟,无论如何商量都不动摇。

    “神就是这样的,你不能对它不忠诚,有一个男人对我不安好心,后来我祷告把他扎死了,用我的眼睛这么一瞪他,他就死了。”

    我心里想笑,不知道是这个老人太忠诚于自己的信仰还是精神有问题,说起话来,乱七八糟的。

    父亲费了好番口舌,都没能有什么收获。

    我心里乱七八糟,一方面觉得那个老太太怕是有病,身体的病是一种,脑子也像个不正常的。

    回去的路上,打的周叔叔的车,这是熟人了,闲聊的时候,我爸就说自己相了个老太太,他颇为志在必得。

    对方吓了一跳,劝我爸,“你这都快70了,这么大岁数,搞这些有什么用,有钱给姑娘留着多好”,父亲反驳道:“你有老婆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给谁留,活一天算一天。”

    一时间,所有人都哑然了。

    我看向窗外,把自己的满脑子乱糟糟如同放了风筝一样短暂的抛出去,不去想。

    许多人都会反对父母再找,那年我问一个同样没有母亲的同学,如果你的父亲要再找,你会同意吗?她答否。

    我不却想让自己显得不明智,就好像在乎父亲的钱,怕他全给了老太太一样,而且我知道,父亲,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他不会听我的。

    父亲后来接二连三的给老太太打电话,颇有年轻人谈恋爱的架势,轰轰烈烈的。

    老太太说没话费,立马要求我去充,老太太说想要麦克风,音响他也满口应下。

    一日他再次拨通电话,老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什么,打了退堂鼓,不想继续和他暧昧拉扯了,直白的说不合适,担心我反对,她估计把我想的过分精明了,我在父亲面前一向没有话语权。

    父亲穷尽所有话去哄她,把电话怼到我面前,我只能道:“你们看着办吧,我听我父亲的。”

    之后父亲拿着手机,好像是暮春的小伙子,有时用漏风的牙膛哼唱他们的共同爱好,‘一首基督教的歌’,唱了一首还要唱下一首,听筒里久久没有回应他也混不在意。

    我觉得他丑态百出,以前古人有老莱娱亲,娱的是父母,我的父亲在娱乐我,制造精神污染。

    我索性插上耳机,听着听着眼睛发酸,干脆躲在被窝里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但就是感觉到一种荒诞的委屈,像是一根木刺扎进脚心,隐隐作痛。

    过了些时日,我大姨打来电话,我自然想让父亲这段荒谬的黄昏恋出来晒晒,看看它是不是只有我觉得离谱,看看是不是我不该狭隘的感到不满。

    大姨立刻要求和父亲对话,父亲说的话十分直接,但多少对大姨还有些毕恭毕敬,他向来在意名誉,“孩子大了,我也不给她攒钱,我那三万块钱,就想娶个老伴。”

    大姨心疼我,把压力给到大凌,他包着我母亲娘家的地,我大姨和舅舅施压,他和那个老太太大概是委婉说了什么。

    这也是许久以后,我即使不和其他孩子一样,与他们时常联系,也总不许父亲说他们坏话的原因。我的情感淡漠是一方面,但总会偏颇的觉得那些帮过我的是顶顶的好人,而后无论别人如何逆转我的想法,也是不会变的。

    再次通电话,老太太表达了明确的拒绝,父亲自然听不出好赖话,他在爱河里游来游去,油嘴滑舌。

    老太太也是阴阳怪气的好手,便道:“若是我要五万彩礼,你给不给。”

    父亲本质上,就是为了占便宜,他甚至计划着娶了老太太,待她死了,将她房子一并占了,因为老太太说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女儿对她不尽赡养义务,所以父亲将她看作什么,我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父亲就好像在买地摊货二手破烂,对方给了个新货价钱一样,他立刻笑出声来,言语刻薄。

    “你还真当自己大姑娘小媳妇,一个老太太要五万彩礼,要这么多谁还要你。”

    我有些听不下去,大凌介绍了老太太,但主动打扰的是父亲,他如此贬低人家,十分没有教养,有些狗急跳墙,恼羞成怒的感觉。

    我上学走了后,后来那事如何发展已经不清楚了。

    今年回家,父亲的身体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了,那个去年热切的寻找老伴的人,好像已经是过去式了。

    有一天父亲盯着电视机出神,我转过头看见上面的老人在过生日,父亲看的认真,他老来得子有了我,可我觉得带给他的不是快乐,而是一种焦虑。

    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总提及死亡这个字眼,他想的太多了,我很多次听他喃喃自语:

    “人是春风,肉是泥。”

    “人死如灯灭。”

    后来这种随时都可能失去的惊慌,如同近墨者黑一样,染在了我的身上。

    父亲说我会有很远的路,但他会突然藏起来,不是要和我玩,或许是他也无法预料到的死亡。

    我于是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幼时总是依赖家人的,我和父亲一样焦虑了,没有人告诉我怎么改变,同龄人的父母都是年轻人,他们没有这样的顾虑,只有我,担心自己变成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父亲撮合旁人婚姻,比如离异的舅舅女儿和我的堂哥,执拗的说,如果他不在了,有这层关系他们会照顾我,后来不欢而散了,在我看来,他完全是乱点鸳鸯谱。

    还有让我认捐助者为义父母的啼笑皆非的事,我那时不理解,简直要被他的无知惊呆了,当年报道过韩红捐助别人,被缠上的事,我那时总觉得青年顶天立地,不允许自己有一点污秽,就算是父亲带来的也不行。

    父亲焦虑死亡的战线拉的太长,事实上,他比一般老头都要健康一些,如果不是为了我养牛和羊,或许还能看起来更年轻些。

    2024年春节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佝偻了许多,显出明显的老态了,有一日他走着走着卡了一跤,喃喃自语说要买个拐杖。

    我捏着遥控器,给父亲找他爱看的战斗片。他看的入迷,我庆幸,能有如此的简单东西来让父亲感觉到开心。

    除夕晚上,父亲把买来的烧鸡放进锅里去热,又拿了冻梨和冻柿子进来,我少时嘴甜,会拿吉祥话去哄他,比如苹果是平平安安,橘子吉祥如意,柿子柿柿如意,吃了冻梨,我要做有礼貌的小孩,现在已经羞于说出口了。

    他几进几出,也像我一样粗心,大拉拉敞开门,我有好几次怀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直到听见他走路踩雪的咯吱声,看见他拎着煤桶,才知道他去挖煤了。

    冷风趴在他佝偻的身体上,扑面而来一股寒气,不过火炉烧的很旺,热气打着旋向上,又感觉不到冷了。

    父亲高兴的说:

    “你看见没有,外面那个彩灯真亮”

    我抬头,彩色的LED灯从窗户穿出,各种颜色变换。

    “嗯,好看”

    “我又加了几个大红灯笼挂着,你出来了看看,”父亲很有兴致,把煤桶放下,冲我笑起来。

    我没有动身,只是收回目光,心里苦涩蔓延开来。

    吃过了饭,我昏昏欲睡躺在炕上,父亲的精力也不如以往了,以往年年都要守夜,直到十二点钟声敲响,吃过了饺子,才能睡,美其名曰,一日连更睡,五更分二年,头半夜睡了一整年都打不起精神,所以父亲总盯着我,一旦我犯了困,他便拿两个橘子扔过来,嘴里说着吃东西就精神了,今年他竟没注意我已经睡着了,或许父亲已经不像往年那样,讲究太多了。

    整点迎来新一年,我发了贺岁视频,朋友少,懒得复制粘贴去敷衍人家,还要人家同样敷衍回来,索性就剪了一个挂在朋友圈。

    到要睡觉的时候,春晚终于接近尾声了,《难忘今宵》今年却是已经换人了,并不是歌唱家李谷一的声音,我自觉无趣,父亲已然关了电视,片刻后鼾声阵阵。

    我躺下来,想起歌手毛不易在某个综艺里的片段。

    何炅问他:“今年是哪一年?”

    毛不易答:“或许只是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