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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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八十七

    八十七

    凭着杨仁给开的条子,四姑娘与杨勇顺利地进了城。此时天刚蒙蒙亮,姐俩哪里都没有去,直接来到亲善大药房,在门外等候。姐俩已经两顿没有吃东西,以前早上有走街串巷卖麻花、大馃子的,现在粮食管控得严,也没有人卖了。四姑娘只好让杨勇带着车老板子,去找地方吃点东西。她自己心里着急上火,啥都吃不下,不到一天的功夫,已经是满嘴大泡。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碰见家中遭此横祸,哪有不焦急的道理?弟弟妹妹们还小,谁也不能替她分担一点,亲戚们想帮的没能耐,有能耐的还不帮,她岂能不上火?杨勇带着车老板子吃完早饭,给她带回三个油炸糕,强逼她吃了两口又放下。一路上,埋怨的话已经说尽,要流的眼泪也已经流干,姐弟二人现在只是默默祈祷,静静地等待。

    总算亲善大药房的门打开了,四姑娘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开门的小伙计已经和她很熟,告诉她夏经理还没有起来呢,她只好继续等待。煎熬到七点钟左右,伙计才出来通知她,夏经理知道她来,已经出来等着她呢。四姑娘也顾不上啥仪表、礼仪,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夏经理的账房,见夏经理已经在他的桌前等候了。夏经理一见她来,都是老主顾也不用那么客气,开门见山地问道:“杨小姐你来得也太早啦?我脸还没有洗呢,你不是刚拿走货吗?还需要什么货?”

    四姑娘话还没有说出来,一着急,眼泪先掉下来,直接给夏经理跪下。她的动作给夏经理弄懵了,一时不知所措,又不好去扶,站起身,慌忙说:“杨小姐,快起来、快起来,有啥事儿你慢慢说,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

    四姑娘沙哑着嗓子说:“夏经理,我在城里也不熟悉别人,只能来麻烦你了,求你帮帮我。”说完掏出一个小布袋,站起身递给夏经理。

    夏经理疑惑地打开一看,是两个金戒指和一副金耳环。夏经理问:“你是啥意思?”

    四姑娘说:“是我送给你的,我想拜托经理给我打探一个消息。我爹被抓了,不知道是被哪里给抓去的?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

    夏经理迟疑地说:“我……我和警察那面儿也不熟,这样吧,你先和我说说咋回事儿?我看看什么情况,再去找朋友,看他们有没有和警察熟识的。”

    四姑娘说:“我爹叫杨树春,前几天在牛家屯牛家大院被抓走的。因为我爹会烧酒,牛家大院请我爹当大师傅。昨天我兄弟去找,有人说让当兵的抓走了。我现在想知道他被抓哪里去了?也找不到能够帮我的人,只好麻烦你,求你帮我打听一下下落。”

    夏经理一边听,一边记下姓名和地址。然后说:“噢,原来是烧私酒,烧私酒的罪可大可小,你先别上火。这样吧,我尽最大努力,去给你打听消息。东西我不能收,咱们也算是老熟人、老主顾,只是探听个消息,用不着贵重的东西,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说完,把戒指、耳环又放回布袋,给四姑娘还回来。

    四姑娘不往回收:“夏经理,东西你收下吧,不是给你的。你拿它打点一下朋友,求他们想想办法,把我爹的消息打听到。你要不收,我心里也不托底。”

    夏经理说:“杨小姐,我是一个买卖人,做生意人讲究的是生财有道,不义之财不可取。我不能乘人之危,收下昧良心的钱财,我是开药铺的,干治病救人的事,损阴德的事儿我不能干。只是一个打探消息,又不是去赎人。你看我说的行不行?东西你先收好,如果我打听出消息,你拿百头八十的,请帮忙的朋友吃一顿饭,算是答谢如何?”

    四姑娘见夏经理言之恳切,迟疑地接过东西,说了一些感谢的话。

    夏经理问:“你们住在哪里?一会儿我去找人,有了消息,好去通知你们。”

    四姑娘说:“我们是连夜赶来的,没有住的地方。噢,你这样吧,我去我亲戚家等着,鼎力脚行你知道吗?”

    夏经理说:“知道,知道,那你先去歇歇,我去洗洗脸吃口东西。现在找人,时间还太早。”

    四姑娘又多次感谢,然后出来带着杨勇去公孙仲秋那里。

    夏经理为人办事稳妥、讲究诚信,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他吃过饭去找他弟弟,想通过洋行的日本人,给打探一下消息。他弟弟觉得不是啥大事儿,没有必要找日本人,找一个在警备司令部做,还翻译的朋友,让朋友给问一下。司令部的人当然管用,电话随便拨了几个,马上找到人了。杨树春现在被王秀峰那伙人给关押了,不过,暂时还没有送宪兵队。因为罪名尚未确定,是经济犯,还是资匪,正在审讯。夏经理赶紧把消息,告诉了四姑娘,让四姑娘想办法救人,四姑娘拿出三百块钱做酬谢,夏经理还是没有接。他与四姑娘说,没有费多大的事儿。如果想感谢,下次来的时候,拿些鸡蛋、鹅蛋一类的土产品就行了。四姑娘满口答应,但是没有提出想请夏经理帮忙赎人,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弄到多少钱。于是告别夏经理,连午饭都没有吃,又带着杨勇马不停蹄地赶回杨家烧锅。

    回到家先找杨老太太,老太太见她风风火火地回来,知道一定有谱了。连忙问:“四姑娘,你爹咋样了?”

    四姑娘嗓子都快说不出来话了,艰难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在一个叫依兰山林队的地方,他们管事儿的叫王秀峰。”

    杨老太太一听王秀峰,觉得耳熟,嘴里念叨着:“王秀峰?王秀峰,难道是他?”

    四姑娘连忙问:“奶奶你认识他?那可太好了,太好啦。”

    八姑娘端个葫芦瓢,舀了半下子凉水,怯生生地递给四姑娘。四姑娘接过来咕嘟咕嘟连喝几大口,又递给杨勇。杨老太太说:“四姑娘,你听奶奶的,你必须这样办。和老八一起去前屋,找你七大爷,说点软乎话,把你七大爷请过来。那是你大爷,你低气①点不丢人。再说你七大爷也着急,家里一摊子乱事儿,五姑娘又病得不行,够他闹挺②了。你七大爷已经把钱给你张罗齐了,用多少给你拿多少。你们过去一趟,把他请来俺和他说,总不能让长辈的来求你们。”老太太没有说七老爷认识王秀峰,害怕七老爷万一不想去,会造成家庭更大的矛盾。【注释】①低气:方言;卑微、低声下气。②闹挺:方言;闹心

    四姑娘说:“行,奶奶,我马上就去。只要我爹能回来,我给他跪三天三夜,磕一千零八个头都可以。走,八弟,咱们去前院。”

    四姑娘带着杨勇,来到七老爷屋里,在铺子和七娘打个招呼。七娘勉强地应了一声,再没看他们姐俩一眼,假装摆弄她自己的货物去。四姑娘进屋,见七老爷歪在炕上抽烟,看样子是刚刚吃完晚饭。还没有外出溜达,可能最近闹心事情多,没有闲心出去。

    四姑娘拿出两条大前门烟,摆在炕上说:“七大爷歇着呢,我刚从街里回来,看看五妹咋样了?”

    七老爷哼了一声:“嗯,在那屋呢。”

    四姑娘又说:“我还想请七大爷去奶奶那屋一趟,和你商量商量事儿。”

    七老爷说:“不用商量了,你们都大了,自己做主吧,需要钱去找你二哥,用多少拿多少。”

    四姑娘恳切地说:“那哪行啊,咱家还得你给我们掌舵。我们还小遇事就着急了,说话没有分寸,是我的过错,七大爷你担待您侄女一次。我不懂事儿,已经让奶奶和我妈骂过了,七大爷你就再骂我一次消消气儿。等以后我在街上弄啥新鲜玩意儿,再好好孝顺你。”

    七老爷被她这么一说,也借坡下驴,不再板着脸,装出长辈的慈祥:“看你这孩子说的,都是一家人,生什么气生气?你爹是我亲老弟,我能不着急上火吗?都是事出得突然,话赶话儿赶到那里了,争辩两句也不是啥大事儿,伤不了和气。以后不用给我拿东西,你们过得好好的比啥都强。你快看看你五妹吧,病得都可怜。天天念叨你,你陪她唠一会儿。”

    四姑娘说:“还是我大爷开通,不跟我们小的一般见识。行,我去看看五妹,一会儿和七大爷去奶奶那里。”

    七老爷应了一声:“嗯,你快去吧,我抽完这棵烟的。”

    四姑娘说:“七大爷你尝尝我拿来的大前门,看看味道咋样?”

    七老爷说:“大前门可是好烟,只有你能淘蹬来。”

    四姑娘说:“七大爷要喜欢,下次再给你弄两条。”

    七老爷说:“可别拿了,尝尝就行了,死啦贵的。”

    四姑娘说:“没事儿,咱买的比别人便宜。八弟,拿上洋罐头,看你五姐去。”杨勇同四姑娘去五姑娘屋里,探望一下病中的五姑娘。

    四姑娘同七老爷前往杨老太太房里,路上七老爷问:“四姑娘你打听准了?你爹让哪里抓去了?”

    四姑娘说:“打听清楚了,是警备司令部的人给问的,是在一个叫山林队那么个地方。”

    七老爷心里咯噔一下:山林队?王秀峰?但嘴上说:“那你准备找谁去疏通啊?”

    四姑娘如实回答:“没找人呢,寻思拿了钱再说,没有钱也没有法子张口啊?”

    七老爷心里就嘀咕,如果通过人找人,再找到王秀峰,那得多花多少钱啊?不如自己直接找王秀峰划算。如果自己不出头,四姑娘既然找到警备司令部的人,估计也能找到办事的人,不如自己主动揽下。二人说着话,来到老太太的屋,杨老太太见他们都来了。问:“咋这长时间呢?你们都商量好了?”

    七老爷回答:“还没有呢?一起来见你,看看你咋说?按说也没有啥商量的,既然已经知道人在哪里了,找人疏通拿钱保出来呗。”

    杨老太太说:“那也不是这话,咱犯到人家手里了,有时候有钱也不一定好使,看人家给没给定罪。”

    四姑娘说:“看样子没有定罪,如果定罪了,听说得送县大牢里。但是现在是在山林队押着,说明还没有定罪。”

    七老爷说:“那抓紧往回赎吧,不然定罪了,以后该麻烦了,妈,你说说咋办?”

    杨老太太问:“你现在知道树春现在押哪里了?”

    七老爷回答:“知道了,刚刚听四姑娘说了,说是在王秀峰的山林队。如果四姑娘打听得准的话,我想,也别麻烦找其他人啦,还是我去一趟吧,我直接找王秀峰得了。妈,你知道我和王秀峰有点过码,我去你看行不行?”

    四姑娘很意外,问七老爷:“七大爷,你认识那个王秀峰?我听说那里管事儿的就叫王秀峰。”

    七老爷说:“认识。”

    杨老太太说:“那不只是认识,还是老交情了。俺说四姑娘,你也别东找西求的,你呀,求求你七大爷比谁都管用。”

    七老爷连忙说:“妈,儿子做错啥你尽管骂,树春也是我亲老弟,也是我该做的,咋叫求呢?”

    杨老太太说:“俺没求你,是让孩子求你,那是她的孝心。”

    杨勇在一旁说话了:“奶,我七大爷着急着呢。不用我们求,我大爷都把钱准备好了,而且张罗要去呢。”

    老太太说:“好啊,一家人就该这样,如果以后你们都这样和睦,俺死了也能闭眼喽!”

    七老爷说:“得得得,你还硬朗着呢,你还得给我们掌舵呢?你说吧,啥时候去吧?”

    杨老太太说:“要俺说啊,现在就告诉厨房准备饭,半夜吃饭半夜拔脚木①。明天早上到街里,等官家一放告,咱们第一个进去。”【注释】①拔脚木:方言;出发,走。

    七老爷说:“半夜走也行,只是还用吃夜饭吗?都谁去呀?”

    杨老太太说:“吃饭,俩孩子八成一天都没有吃饭了,吃一口路上热乎。告诉厨上,烙红糖饼甩袖子汤。”

    四姑娘说:“只要我爹能回来,我们吃不吃饭都没关系。半夜走路,七大爷身体能吃得消吗?”

    杨老太太说:“没事儿,俺也去,俺要吃得消他也没问题。”

    七老爷赶紧拦挡:“行啦啊!你老还是消停在家候着吧,可不用你去,我领两个孩子去就行了。”

    杨老太太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一锤定音地说:“不行,俺必须得去,一时钱不挎堆①。俺凭着这张老脸,也能给你们张罗几吊子。去两台车,让老大、老二都跟着,顺便进城看看能不能接个先生,给五姑娘扎古扎古。”【注释】①不挎堆:方言;不足,不够。

    七老爷说:“好,老太君发号了,没人敢违背,我去安排安排。”

    杨老太太说:“去吧,没别的事儿了。告诉厨上,饼烙软乎点,俺牙口不行了。”

    七老爷走了,老太太对四姑娘说:“你们俩好好吃点饭,咱们娘们儿别上火啦。你七大爷去办,十成的事儿,已经有七成把握了。”

    四姑娘此时才觉得,浑身上下已经是疲惫不堪,就着奶奶的炕梢,眯一会儿。

    王秀峰正翘着二郎腿,听着留声机,里面放着京剧《三岔口》。见七老爷进屋,用下巴指指凳子,示意七老爷坐下。然后摸起一盒烟扔给七老爷,说:“杨老七,你他妈啥意思?不想要人了,是不?难道还要我请你不成啊?”

    七老爷没有坐,抽出两支烟,先递给王秀峰一支,然后给点上火。赔着笑脸道:“三叔,好久没有看你了,可算有个机会,看看你老。”

    王秀峰说:“别鸡*巴套近乎,要人说要人的事儿。我就纳闷了,你们家可真能撑得住啊,你咋才来呢?我几次都想把人送入大牢,不是看在钱的份子上,谁他妈愿意跟你操这个心。”

    七老爷问:“三叔咋知道我是来要人的?”

    王秀峰说:“你兄弟在我这里,你不来找我要,你去哪里要?他是活的,三鞭子两棒子下去,早乖乖地告诉我们了,他是杨家烧锅的。他自己说了,你家能拿钱赎人,我还寻思你们知道呢,不想赎了?是不是送大牢呢?”

    七老爷连忙说:“赎,赎啊。三叔啊,你说我们也不知道啊!老兄弟人老实,心里没沫儿①,别人一忽悠,他就上套,去给人家作坊当师傅,你说我家差那俩工钱吗?咋拦也没有拦住。孩子们想他了,说是去看看,才知道他出这码子事儿。知道出事儿后,遥哪找是啥衙门给抓的,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早知道在你这,我肯定会立马过来。”【注释】①没沫儿:方言;没主意。

    王秀峰说:“算啦,杨老七,别跟我胡扯六啦的了,你们那点心眼子,我还不知道?当工夫匠子?要是没股鬼都不信。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我说说你们家,你们是咋想的,烧私酒咋找那么个喀啦瘪子合伙,他能撑起啥啊?去两个警察都能把他们抓了,要烧酒你找我啊?咱们合伙,在依兰县看谁敢动咱们?你回去琢磨琢磨,在你杨家烧锅烧酒,我罩着你,你把利润给我三成就行。”

    七老爷一听,把接杨树春的事儿扔脑后去了。连忙说:“真的吗?三叔?咱们一起干,只要你保着咱家没有人动,啥都不要你干,侄儿给你三成的干股。你老人家踏踏实实地在街里呆着,侄儿每个月把钱给你送来。”

    王秀峰放下二郎腿,一拍大腿说:“成啊?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在县上给你开个照,再给道台桥写个条子,回去你开始烧酒。谁要是去找你麻烦,你提我就行了,在依兰县咱爷们儿平趟。”

    七老爷满心欢喜,欣喜若狂地说:“好,好,好,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王秀峰说:“走,三叔今天陪你喝点,以后你多跟三叔混,挣钱的道儿多着呢。”

    七老爷突然想起来,自己来干啥了,从褡裢里摸出一块大*烟,递个王秀峰说:“三叔,烟是咱自家割的,品相不好,你老将究用吧。咱开酒坊容易,酒曲、家什都齐全,半个月保证能出酒。不过,你得把烧锅师傅给我放了啊。”

    王秀峰也想起来杨树春这码事儿:“操,差点给忘了。不过啊,活没活着我可不知道,反正人在我这里呢。不差过去咱们有交情,我早把他投大牢了,你们合伙牛大膀子可能都快烧头七啦。能不能留一条命,要看我咋给他们定,定个经济犯,送走当劳工去。定个通匪犯,直接拉出去咔嚓一下,他一辈子玩完。话可得说清楚,一码归一码。能让你领人已经给你面子了,该交钱还得交钱,活的两千死的一千。”

    七老爷一听价格还行,也不还价,觉得后面有买卖跟着。再说要的钱数,远远低于他的预期,原来他想最少得万头八千呢。赶紧从褡裢里拿出一叠钱,大致数一下,递给王秀峰说:“不多不多,谢谢三叔的恩惠,给您三千,多出来的是孝敬三叔的。”

    王秀峰哈哈一笑:“还是老七讲究,是个大掌柜的料。走,去把人接走吧。哦,忘了,以后你得给我补上一个,少一个劳工不好交差。”

    七老爷连忙点头哈腰地应承:“行,行,好办,好办。”

    杨树春给接回家,人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了。身上伤口已经多处溃烂,胳膊、腿上都有骨折。正好要给五姑娘请大夫,如今叔侄二人一同治疗了。不管咋说,全家人的心都落了地,起码是把人接回来了,而且还有一口气,有伤慢慢治、慢慢养吧。

    七老爷回来后,可是神气十足,人前人后都挺着胸走路,特别是烧锅又可以烧酒了。在他看来,一切功劳都属于他,全家人、全屯子的人都应该更敬重他。

    杨家烧锅的烧锅又开始冒烟了,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进出出,买酒的、换酒的人络绎不绝。毕竟周边已经没有烧锅,无论酒的口感怎么样,还是价格与过去相比高出一截,总是要来买一些,因为烧酒已经成为稀缺商品了。今天杨家烧锅的酒,味道与以前比,那是天壤之别。赵秀举赵二爷传下来的手艺,如今是荡然无存,找不出一丁点痕迹。杨树春已经卧床不起,将养几天,能活过来已经不错了。伤口养好几个月,骨折的地方没有痊愈,还不能下地,酒坊那面连看都不能来看。家里其他人对烧酒都是一知半解的,知道酒怎么烧出来,但具体操作,谁也不会。能够知道更多一点的,也只能是杨老太太了。但顶多是请老太太去指教一下,活还是要伙计们干。无奈之下,七老爷把原来的伙计请回来几个,其中有心细的,明白点道道的,照葫芦画瓢开始操作。弄砸了几次之后,在老太太的指点下,总算能够出流儿了,但味道肯定是大不如从前。

    七老爷并不在乎口感、味道如何,更关心的是是否有产出。萝卜快了不洗泥,你无我有就好卖。酒坊总要有人照料,七老爷比对半天,死逼无奈只好让六少爷杨良去管。杨良也是一个花花公子,让他管作坊纯粹是拿鸭子上架。能够每天去两次,看看伙计们有没有干活,其它的也干脆不管。谁管它瞎料不瞎料,一天能烧出多少酒?能够去两次看看都是给他爹面子了。诸多原因吧,杨家烧锅的酒,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好的口碑,料与酒的产出比,也有很大的降低。七老爷根本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只要能有产出酒来,就能卖钱,就可以树威。让家里人、屯里人、周边人都看看,我杨七老爷在当地是个人物儿,在上面有人脉,别人都不让干的,只有我能干。无形中树起来一块招牌,我很了不起,凭你们?惹不起我。按照约定,每个月或七老爷或杨信,都会去一趟王秀峰那里,将一沓厚厚的钱奉上。名义说合股开的买卖,还不如说每个月交一定的保护费。因为王秀峰从来都没有看过一次,更不用说知道每日产多少酒,他应该拿多少利润了。他心里也有谱,道台桥那面他好打发。只要日本人不出面管,满洲国的警察、官员他都能摆平。一旦日本人知道,他完全可以推个一干二净,可以声称自己从来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你杨树森自己抖搂去吧。

    杨信给王秀峰送钱回来,捎回王秀峰的口信儿。说杨家烧锅还欠他一名劳工,让七老爷尽快给送去,他好跟上面交差。七老爷早把劳工事情给忘了,没想到王秀峰,是钱就往兜里搂,连一个劳工都不放过。七老爷哪里敢违逆王秀峰旨意,赶紧把杨仁叫来。张口问道:“老大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种地的时候缺了牛具,你会有办法的。现在要动犁啦,你说说看,啥办法能帮帮七叔,你十叔追问我好几次了。最近烧锅上净事儿,我也忙不过来,你五妹一直也不见好,没有和你说这个事儿。今个儿你五弟回来,王大队长让咱们还一个劳工,当初为赎你老叔答应的,两个事情放一起,你帮七叔想想办法。唉,为赎你老叔花了老鼻子①钱,现在还得出人。换回来的你老叔,还是一个废人。”【注释】①老鼻子:方言;很多。

    杨仁回答说:“噢,我那个时候说得赶个当当①,等了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有。现在看,咱得上赶着②整个事儿,才好使出活儿来。”【注释】①赶当当:方言;凑巧、赶巧。②上赶着:方言;主动。

    七老爷听着很糊涂,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皱着眉说:“你说说咋办吧,云山雾罩地让我听不明白你想咋办?”

    杨仁说:“咱家缺的牛具、劳工,咱家肯定是一分钱不能掏,那谁掏呢?让全屯子人家掏。红口白牙让他们拿,他们谁也不肯答应。原来我本想村公所要个捐、劳工,或者是有摊派的时候,咱们顺势以村公所的名义,多摊派一些。现在看是不行了,不行咋办呢?那咱爷们儿就整点事。明天我去警察署,请几个警察来。我同他们说,咱家烧锅出酒了,请他们来吃饭,让他们以后多多关照。然后领着他们在屯子里转转,找人放出话去,说日本宪兵司令部让咱屯子出五个劳工。让他们吃好喝好,走时一个人给拿点。送走他们以后,咱把全屯子召集起来。我和屯里人说:县上说啦,让咱们屯子出五个劳工,看看谁家能去?就摊派到谁家。七叔,你想啊,出去做劳工谁愿意去?一分钱不挣还耽误了家里的活儿,五、六年里抓走的劳工,哪个能回来了?哪个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有谁愿意去?这个时候,肯定大家没有人答应。然后你发话了,你出来反对,就说:出劳工会耽误家里种地,不去,谁也不去。”

    七老爷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了,说:“你的意思是说咱爷俩唱双簧?一个白脸一个红脸?”

    杨仁点了点头说:“是,你一出来怼我,我就说:那好吧,咱们谁都不去,那等着警察署来挑,挑谁算谁吧。事先我安排一个人,也是咱们的人,他出来说:挑人也不公平,你们杨家烧锅认识警察,敢情不挑你们家,要想公平就抓阄儿。”

    七老爷说:“那抓阄儿抓到咱家咋整?”

    杨仁说:“不,我不会让抓阄儿的,屯里人也不会想抓阄儿。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抓阄不会抓到自己身上。我抱怨甲长这活儿不好干,然后会和你商量,不然五个劳工咱家出吧,咱家雇工多,出几个雇工顶劳工。你不同意,说家里有那么多地,人手牛具不够用。这时候肯定有人会劝你,让杨家担过来。你就是不吐口儿,我再商量你,说咱家地种不过来,让大家一家帮两天,先帮咱家种完。接着我会问那些人,让他们一户出工两、三天,自带牛具给咱种地。一户帮工两、三天,谁也不会太在乎,只要不用他们出钱,不用他们出劳工,他们肯定同意。屯子里一百四五十户,一家两天,把咱家成全了不是?等他们答应了,你也假装为难地答应。七叔,你说我的法子好不好?即解决牛具又买屯子里的好。”

    七老爷一听乐得合不上嘴,连声称赞:“好,好,我大侄儿的计谋就是高,高啊!高,你的招法肯定行。明天咱赶紧开始,你整吧。”

    杨仁也是洋洋得意,兴奋地说:“杨家烧锅屯是咱的天下,那些土鳖咱想咋捏咕①他们,就咋捏咕他们。”【注释】①捏咕:方言;拿捏。

    七老爷想起来了,劳工的事儿还没有解决呢?问:“老大啊,不对啊?还有一件事情没有着落呢?劳工的事儿咋整了?你还没有说呢?”

    杨仁说:“啊,劳工的事儿好办,让十叔他们去雇几个短工,拉家里干十天八天的活儿。然后找俩警察来,查常住人口,把几个人给带走,走的时候给屯子里的人看看,过后咱们说,送出去做劳工。短工们在咱家干的十几天活儿,咱们一块钱都不用付。还堵住了屯子里人的嘴,让他们信以为真。以后这个法子还可以用,他们既给咱们白干了,还对咱家是感恩戴德地,你说划算不划算?”

    七老爷说:“那当然划算了,按你说的办。王大队长要的那个真劳工呢?是不是从短工里挑一个送去?”

    杨仁说:“当然在这里挑了,不过得事先询问好,找一个没家没业的光棍子。把短工们拉到半路,把其他人都放了,留下光棍子一个人,送给王大队长。光棍子老哥一个人,抓走了,也没有人管没有人问,不会有人来找咱们家要人。”

    七老爷略有顾虑,问:“那光棍子无牵无挂,将来放回来,不会找咱家晦气吧?”

    杨仁说:“那怕啥?你看日本人抓走的劳工,哪个给放出来了?再说,是警察带走的他,又不是咱抓的,他想都想不到是咱送他去的。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他被放回来,知道了是咱又怎么样?他老哥一个,如果敢来找咱们,咱让崔大牛带人把他弄起来,是杀是剐还不是咱说了算。”

    七老爷听他一剖析,心里透亮了,多好的一笔买卖。前前后后自己啥都没搭,只不过放出去个谎言,所有的事儿都解决了。虽然死了十几匹马,但是干活的都有着落,并且省去一年的草料。七老爷满意地说:“老大,你的主意太好了。一会儿,我让老二算一下,一年需要多少付牛具,种地多少、趟地多少、拉地打场多少。再拢一下有多少家有牲口的,给他们排上班。以后事先通知他们,到时间来给咱干活,没有牛具的出人工,四个人工顶一付牛具,这行吧?”

    杨仁说:“行,行,我只是把人逼出来,等干活的时候我不插手。由老二和老四他们去弄吧,我再出面就有假了。”

    七老爷开怀大笑,使劲地哈哈一阵,杨家烧锅又可以缓阳啦,在颓废的局势上,又见到了生机。

    七老爷的欢笑是暂时的,刚刚与杨仁联手做好一个局,让全屯子的人都入了局,解决的是当前出现的问题,让生产得以正常运转。可五姑娘的病情让他笑不起来,情况越来越不看好。该找的大夫都找了,大夫看完都摇头,个个都束手无策。有大夫说小姐的病是天生的,胎里带来的,根本没有药能治愈,不能去根只能靠养,将养多活几年。还有大夫说,五姑娘将养好了,也不能生育,干脆说不能婚配。只要一旦生育,性命必然不保。七老爷与七娘一共生育五个子女,两女三男,五个孩子中,最让他们疼爱的就是五姑娘了。七娘分别生的是:大姑娘、三少爷杨礼、五少爷杨信、五姑娘、六少爷杨良。大姑娘生性与七娘差不多,与人相处不善,和父母都能出言不逊,在家里更是横行霸道,众兄弟姐妹很少与她往来。后来远嫁一买卖家,那买卖家规矩严。大姑娘也没有亲情观念,几年都不来家里走动,七老爷与七娘有和没有这个姑娘都一样。杨礼成天输耍不成人,早早地横死赌局,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留下。媳妇儿守寡一年后,七娘看着心堵,给找个人家嫁出去做了填房。杨信、杨良都是花花公子,个个都是秧子货,不是抽大*烟就是逛窑*子,除了败祸钱,其它一概不想。七老爷七娘还不能管教,想说他们两句,他们就会驴性霸道。虽然没有打爹骂娘,但是嘴上也不干不净,顶撞父母是家常便饭。唯有五姑娘乖巧,性格温顺绵软,与任何人在一起都能处得来。和院子里的兄弟姐妹相处得十分融洽,连四姑娘像神叉子①一样的性格,都能在一起玩,一起做针线活,甚至晚上跑一被窝去住。她从小就懂事儿,给爹妈当个小跑腿儿,端茶倒水、取东拿西,帮爹倒酒、帮妈点支烟。虽然没有像一些嘴巧的孩子,能甜言蜜语地哄人儿。但起码不和爹妈顶嘴,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的,处处能让人感受到温良可爱。【注释】①神叉子:方言;泼辣。

    七老爷也想了各种办法,甚至把跳大神的,看邪病的都请来过,可哪个都不管用。除给五姑娘灌了一肚子,所谓的神水、香灰之外,就是把五姑娘身上扎得青一块紫一块。更有甚者,以驱鬼驱邪为名,把整个大院都折腾的鸡犬不宁。七娘只见自己的钱匣子越来越空,不见五姑娘的病有好转,那些巫医神棍把七老爷、七娘骗得不轻。在一切都不管用的时候,就会有病乱投医,一家人开始各处搜寻民间偏方,只要有人说出一个方子,七娘会立马去配制。

    莫道老时方学道,孤坟多是少年人,黄泉路上无老少,奈何桥上骨肉分。无论七老爷、七娘、还是全家能够关心五姑娘的人,有多么的不舍,有多么的努力,有多么的不甘心,还是没有能力留下五姑娘年轻的生命。当七娘早上去看她的时候,五姑娘已经没有了呼吸,面色平淡安静,仿佛是一觉没有醒来,在睡梦中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也没有带走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美好的豆蔻年华,在端午节那天清晨,悄悄地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