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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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八十一

    八十一

    杨老太太呼呼啦啦地带一帮孙子、孙女,来到公孙仲秋的家,暂时落个脚儿,同时给四姑娘借些做生意的钱。住上一宿,明天再和公孙仲秋一起去东山。本来杨老太太自己倒是可以去东山,由明山、儿子杨树春陪着即可,大可不必过来找公孙仲秋。但是她心里有一桩心事,觉得必须要完成,如果不找公孙仲秋,是断不可能的。现在老人没剩下几个了,在城里还有杨安健在,已经老态龙钟,杨柳氏也在前些年作古。杨老太太让杨树春拜见完公孙仲秋,打发他带孩子们去瞧看杨安,自己准备和公孙仲秋聊聊。

    四姑娘和明山分手,明山去做自己的事儿。四姑娘直接带着五姑娘去亲善大药房。一进药房,屋里有几个抓药的顾客,还有一个瞧病的在先生那里。柜台里还是那个忙忙碌碌,拉药匣子的小个子伙计。小伙计见又来客人了,赶紧打招呼:“两位姑娘来啦,你需要点什么?稍等我一下啊,马上给你办。”

    四姑娘说:“你先忙,我们不急,我想给妹妹瞧病。”

    小伙计说:“好嘞,先生马上忙完了,立马给你诊脉。”

    四姑娘应了一声,领着五姑娘走到先生那里,等候先生给上一个病人瞧病。过去十几分钟,上个病人去抓药,四姑娘把五姑娘拉到先生前的诊桌前坐下。先生询问一下病情,然后又是诊脉,又是看舌苔。一系列操作完,给出的结论姐俩也没有听懂,大致意思是心脏不好。给开了一个方子,里面无非是:人参、赤芍、水蛭,丹参、三七、冰片、牛黄、麝香、肉桂、川芎一类的草药,另外还有一副药丸:苏合香丸。

    四姑娘付完诊金,又来找小伙计抓药。刚才来抓药的人都已经走了,四姑娘把药方递给小伙计。问:“小哥,你还认识我不?问你一下,夏经理在不在?”

    小伙计仔细一看,想起来了。笑着说:“哟,我说咋这么面熟呢?认识认识,夏经理在后堂呢,你找他?我是给你叫出来,还是你进去见他?”

    四姑娘说:“你带我去见他吧,别劳烦经理活动了。”

    小伙计说:“好吧,你随我来。”

    四姑娘告诉五姑娘等着抓药,自己去去就来。交代完,随着小伙计去了后堂。

    夏经理见到四姑娘,并没有感到惊讶,反而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让座之后,夏经理说:“杨小姐,按我推算,你早该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你才来呢?”

    四姑娘笑着说:“你咋知道我一定会来?”

    夏经理说:“做买卖人嘛,有利润的事儿,哪有赚钱不干的道理?我推算上次你最少赚了三、四成以上,如此大的利,会有人罢手吗?只不过你出手慢一些。”

    四姑娘非常佩服,到底夏经理是老买卖人,看的真准。其实她早把货出手了,只不过中间兑换沙金浪费些时间。至于烟土倒沙金再换钱,利润可不是三四成了,好一好要翻倍。不过四姑娘没有说,只是说:“可是早该来了,乡下人手头不宽裕,有些人踏①些钱给不上,另外家里还有些事儿,给耽搁了。”【注释】①踏:方言;欠。

    夏经理问:“那我给你拿的货好不好卖?”

    四姑娘说:“好卖,回去后,让屯里人都留下了,今天来想多拿点回去。”

    夏经理说:“好,那你开个单子,我尽量满足你。”说完拿起笔墨。

    四姑娘拿出明山的单子,说:“单子已经开好了,经理,你先看看我这两张单子,你有没有货?”说着,把明山给她的单子递了过去。

    夏经理拿到手一看,让他大吃一惊,上下打量着四姑娘说:“杨小姐,你一个小姑娘敢做这么大的买卖?可是需要不少钱啊?”

    四姑娘说:“钱没事儿,我爹已经给我弄去了,我有两个亲戚在街里做生意的。你放心,我取货时,一定现钱支付。”

    夏经理又看了一遍单子,然后正色地说:“我现在不能保证,能不能给你拿齐,比如说,你要的洋针吧,还不知道有没有货。另外,你这里还有一些是违禁物品。布匹还能弄到,只不过价格肯定要高,现在手上有两匹花旗布,再给你凑几匹还是不成问题的。盐也没有问题,但是药品我不敢保证。杨小姐,你和我说实话,货物是谁要的?肯定不是平常老百姓用,怕是和山上的人有关系吧?”

    四姑娘撒谎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用,我们屯里孙家的亲戚,在勃利那面开货栈、杂货铺,找我订购的。夏经理,你能有多少卖我多少,能卖什么我买什么。”

    夏经理说:“那行吧,你还小,千万别着了别人的道儿。弄出事儿来,可不是小事儿。还有啊,一定记住,给你钱后再拿货,可别让人骗了。”

    四姑娘说:“嗯,谢谢夏经理的嘱咐。家里还有我爹、我奶奶呢,他们都是久做生意的。”

    夏经理点点头:“嗯,一看杨小姐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是我多虑了。你要的东西太多,得给我两天时间,一点点的凑。明天早上你再过来一趟,交一些订金吧,连同讨个信儿。”

    四姑娘答应着站起来,要告辞的时候,想起来点什么。询问夏经理:“经理再麻烦一下你,你有没有布票、线票要卖?我带几个妹妹来的,想给妹妹们做一身衣服。县公署发的根本不够用,如果你有匀我一些,别让妹妹们白来一趟,失望地回去。”

    夏经理说:“噢,布票我还有一些,不知道你要多少?”说着拉开桌子的抽屉,在抽屉里翻找起来。

    四姑娘说:“如果有,三、五十尺都行。”

    夏经理数了数票子说:“现在有五桄线票,四十六尺布票,你都拿去吧。”

    四姑娘要拿钱购买,夏经理说:“你和我要做大生意,一起赚大钱。作为主顾,理应送给你的,你拿去吧,不要钱了,我也不缺东西,用不到布票。”

    四姑娘十分感谢,告别夏经理,来找五姑娘去逛街。夏经理嘱咐她,下次来走侧门,不用走正门。

    四姑娘领着五姑娘先去大小圈子,找到一个金银首饰店。店里伙计一见来客人了,立刻眉开眼笑,热情招待,以为两个姑娘是来买首饰呢。四姑娘跟他们说:自己暂时不买首饰,只是问问收不收沙金。店里伙计告诉她,可以收,但得先炼化,看纯度才能确定价格。双方谈好后,伙计带她俩去后院。

    在后院的一个作坊里,四姑娘拿出一只铜烟袋。拧下烟锅,烟杆是一个空的铜管,从烟管里倒出半酒盅小米粒大小的金沙。银匠师傅把金沙收起来开始烧化,去掉杂质,用戥子承重。然后,又通知前面账房先生结算。

    四姑娘拿上卖金子的钱,带着五姑娘逛街,见到一些稀罕的,卖上一两件。惦记几个小的,也给他们买了一堆孩子喜欢的东西。又给杨老太太买些糕点类的,给杨树春买了一顶帽子,给杨袁氏买一件大衫儿。来到一个绸缎布庄,看样子是个日本人开的,里面卖各种花洋布,询问完价格,着实让四姑娘心疼。但觉得与明山做的买卖,本次一定会挣得更多。咬咬牙,先给五姑娘买一块布,让她先挑选,然后再给几个小姑娘买。

    正在二人挑选的时候,五姑娘拉了拉她,悄声说:“四姐,你看那面。”

    四姑娘问:“看见啥了?”

    五姑娘说:“别抬头,把脸掉过来偷偷地看,那个不是五哥吗?”

    四姑娘在屋里买东西的人中,找到杨信的身影。只见杨信领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也在一侧的柜台上挑选布料,而且和那个女人有说有笑的。

    四姑娘问:“五妹,他领那个女人是谁?”

    五姑娘说:“我哪里知道啊?咱俩不是都第一次见到的嘛?”

    四姑娘说:“看样子他们关系不一般,你过去也没有听说过?”

    五姑娘摇摇头:“没有,咱们快走吧,别让他看见。”

    四姑娘说:“不走,怕他看见干啥?咱俩过去看看,到底领的是什么人?”

    五姑娘说什么都不同意,拉着她不让过去,说:“你惹他干啥?不去,管他领的是谁呢?”

    四姑娘说:“不看也行,咱们快点买,在外面猫起来,看他一会儿去哪里?”二人背过身子,扯几块布料,急匆匆地出了布庄,躲在墙角,等着杨信出来。

    等人的时间过得很慢,好像是过了许久,才见杨信搂着那个女人出来。两个人打打闹闹地一边走一边调笑,姐俩在后面远远地跟随着,直到杨信二人进了一个院子,姐俩才停下脚步。抬头一看,院门的门槛上横着一块匾,上书:逍遥馆。这是什么地方?姐俩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懂。正好一个买糖葫芦的路过,四姑娘一打听,可把姐俩吓坏了,竟然是大烟馆。

    杨老太太正和公孙仲秋谈她心里的想法,她一说出来,真地出乎公孙仲秋的意外,老太太的提议简直是闻所未闻。当孩子们走了以后,公孙家的人也退下去,只剩下杨老太太和公孙仲秋。杨老太太说:“大哥,你知道俺是干啥来了吧?”

    公孙仲秋说:“不是带着孩子逛街吗?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件事儿?你放心,我告诉他们去准备,家里还有过河的钱,保证不耽误明天用。”

    杨老太太说:“你错了大哥,孩子们想上街玩,用不着俺带着。大孙子都有孩子了,他们自己能安排。串钱的事儿是路上临时提起来的,家里这些钱还是有。只是四姑娘临时要用,俺怕耽误时间,没有回去取,临时在你家里抓一把。之所以直接奔你来,就是因为四姑娘回家告诉俺,说小秋已经不在啦。你们不应该啊!咋不让人告诉俺一声?俺也来送送她。”

    说着,老太太老泪纵横,拿出手帕擦着干枯眼窝中流出的一串串眼泪,如同一棵老树从伤口中流淌的汁液。公孙仲秋叹口气说:“咱们都一大把年纪了,又那么远的路,不想折腾你来。如果一时身子骨不舒坦,我也于心不忍。人都没啦,烧得没有人型,你看见更会伤心。所以,我不想告诉你。她又没儿没女,用不着大操大办。”

    杨老太太说:“昨天俺才听四姑娘说,前些日子树森家老三出了横事,她没敢告诉俺。俺听说后,急着赶过来,明天带俺去山上看看她,给她烧几张纸儿。”

    公孙仲秋说:“你还是别去啦,有心思就行了。不然让孩子们去,让他们代替你吧,反正也过了头七。”

    杨老太太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行,俺一定得亲自去。不仅如此,俺还想跟大哥商量个事儿?大哥你得答应俺!”

    公孙仲秋不解地问:“还有什么说道儿吗?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做。”

    杨老太太说:“俺知道俺提的要求很过分,不过俺有俺的道理。大哥,俺想把小秋带走。”

    公孙仲秋很吃惊,问:“你说啥?带走?带走啥?”

    杨老太太说:“带走小秋的骨殖,带俺杨家烧锅那面去安葬。”

    公孙仲秋反对说:“什么?那怎么可以?已经安葬得好好的,哪能再重新入殓呢?不行不行!”连连摇头不同意。

    杨老太太说:“大哥,小秋生前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一辈子过得太苦了。过世了,还是一个人葬在那里,俺心不落忍啊!”

    公孙仲秋说:“俺把她送到东山,没有单独地埋在那里。和过去的好姐妹在一起,离得不太远,也并不孤单。”

    杨老太太说:“大哥,你听俺说一句,不能让小秋和霍荷他们在一起。迟怀刑、霍荷、勺子他们一天打打杀杀的,去了那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安分,过去的仇家会不会找上门来?小秋性子和他们不一样,别在那里和他们一起担惊受怕的。你答应俺吧,给她搬个家,让她安安稳稳地在那面过活。”

    公孙仲秋一听她的说辞,也没有主意了。问:“他婶子,那按你说的,该把她葬哪里去呢?”

    杨老太太说:“俺的意思是,把她接到俺家你兄弟跟前去,让他们做个伴吧。你杨兄弟他们要好,能好好关照她的。”

    公孙仲秋一听这话,让他震惊不已、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咋能行?哪能……这么办呢?过去小秋也……也没有个名分,没有……没有嫁到……杨家,咋能进、进杨家祖坟?不行,不行。”

    杨老太太做事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想做的早想好了。解释说:“没啥不可以的,你兄弟是单独葬着的。杨家在下江也没有祖坟,所以那里也不算祖坟。大哥,俺都不在意,你也就别阻拦俺。啥名分不名分的?你也知道他俩,在一起挺要好的,如果没有俺,肯定会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小秋她太拧,俺劝她几次,她都不肯和俺们一起过,男人有个一妻一妾也是正常。小秋她心里只有你杨兄弟,不然她也不会不出阁,他们的心思大哥你是明白的。俺如今的心愿是成全他们吧!你说俺的主意不好吗?”

    公孙仲秋说:“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你还在呢?你又是正妻,咋可以把小秋接去?再说孩子们也不会同意。”

    杨老太太坚定地说:“俺用不着他们同意,正因为俺还在,俺才说了算。算俺给你兄弟娶一房阴妻不可以吗?等俺死了,再把俺放一起。至于到阴间,小秋去得早,她当大俺当小。”

    她的说辞让公孙仲秋彻底无语,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好说:“我也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有什么妥不妥的?是不是找谁问问?”

    杨老太太见他有松口的意思,趁热打铁,赶紧说:“有大哥和俺在,用不着找谁商量,咱们定下来,别人反对也没用。俺只问大哥一句,大哥你心疼小秋不?”

    公孙仲秋唯一的胞妹,哪有不心疼的道理。于是点点头:“我不说你也都知道,还要说嘛?”

    “大哥啊,小秋在阳间都是孤单一个人,到了阴间还想让她一个人吗?不说别的,你给她扔在山里,年啊节啊!连张纸都收不到。你杨兄弟那个人你知道,把小秋送到他身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俺们有儿孙一大帮,过年、清明、七月十五总能有人给燎几张纸儿,有俺们用的,会少了她的吗?大哥是明白人,不管啥事儿总能想得开。”

    公孙仲秋沉默好一会儿,觉得杨老太太说的好像还有点道理。将来自己不在了,公孙丽秋的坟墓真没有人管了,她也真的成为孤魂野鬼。他点头说:“行吧,按你说的办吧。你看咋办好呢?”

    杨老太太说:“俺看这样,一会儿大哥和俺去找个先生,给看看黄历,哪天动土好。明个儿让树春拉着孩子先回家,然后叫人按着先生说的日子,破土打墓子。咱们也是同一天,早上去东山起坟,下午到杨家烧锅下葬。不过,大哥你得出一台车,把俺们送过去。”

    公孙仲秋说:“出车出人都好办,到时候咱们一起过去。那行吧,咱们去找先生看看日子。”

    杨老太太有了精神,也不歇着了,赶紧说:“走,咱们现在就走。”

    六十多岁的人,还是那样的性格,说干就干说走就走。

    七老爷今天晚饭的酒喝得不痛快,原因是杨树春回来,在他正吃饭的时候进屋。七老爷见老兄弟回来,就说:“老嘎达回来啦,来,脱鞋上炕,陪我喝两盅吧。”

    杨树春说:“不啦,七哥你自己喝吧,我和你说两句话。”

    七老爷说:“那你抽着,地桌上有洋烟。老太太回来了吗?五姑娘呢?”

    杨树春说:“五姑娘回来啦,去后面和她们吃饭去了。老太太没有回来,过两天和公孙大爷一起回来,我要和你说的是,妈吩咐的事儿。”

    七老爷也没当啥大事儿,说:“老太太吩咐你的,你去做吧,也不用跟我说。”

    杨树春说:“那不行,我得先跟你说说,主要是我做不了主,到时候你跟十哥商量吧。”

    七老爷问:“啥事儿弄得神叨叨的?一个老太太能咋样?”

    “咋样?老太太要给老爷子配阴婚,让咱们先准备。”杨树春闷闷地说,从桌子上摸过烟,点燃一只。

    七老爷大吃一惊:“啥?配阴婚?爹又不是没结过婚?等老太太过世了,并葬就完了呗,人家都是给没结婚的年轻人配阴婚,我还头一次听说,给老头办阴婚的。”

    七娘端着一盆米饭进屋,也跟着说:“你们老杨家真新鲜,满屯子也没出过这事儿?等着让满街看西洋景吧,唉!老太太真能作妖。”

    杨树春人老实,七娘说这样的话,他是没法接茬。七老爷问:“噢,我想起来啦,是不是要把丽秋姑姑的骨头弄回来啊?”

    杨树春答应一声:“是,让咱们先打墓。”

    七老爷埋怨到:“唉,咱老太太有没有正溜了?咋不给儿孙们留个脸面,咱家出笑话了,让屯子里的人讲古吧。真是新鲜事儿,竟然能把别人的骨头,弄自家的坟地。”

    杨树春问:“那咋办?干还是不干?”

    七老爷说:“不是赶趟吗?明天再说吧,明天把你十哥叫来,咱们商量一下吧。”

    杨树春说:“那行,我回去了。”他回自己屋去了。

    七娘见杨树春走了,说:“你还真的给老太太弄啊?重新挖坟动土的,别破了风水?”

    七老爷说:“风水又不是咱一股的,明天大家一起说吧。那老太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依她性子,她啥都能做出来,信不信她都敢把我爹骨头撅出来。”

    七娘说:“现在不是她当家,咋的也得听听儿孙的吧?”

    七老爷生闷气,没有多说话,喝着自己的酒。门咯吱一声开了,五姑娘乐颠颠跑进来。七娘说:“你回来连家都不进,又跑后屋吃饭去了?”

    五姑娘说:“是啊,后院多热闹啊,人多吃饭也香,和你在一起,净看你们脸子。”

    七老爷说:“好啦,好啦,你们别叽叽①了。老姑娘啊,去街上看病了吗?先生咋说的?”【注释】①叽叽:方言;吵闹。

    五姑娘爬上炕,用手抓碗里的油酥豆吃。回答说:“看了,我四姐领我去的,还抓药了呢。妈,明天你给我煎药呗。”

    七娘说:“我没时间伺候你,你不是愿意在后院吗?让你老婶给你熬去。”

    五姑娘不满地说:“你还是不是我妈啊?一点都不管我,我老婶都把药给我泡上了,明天我可不回来啦。”

    七娘说:“我也不知道你是谁生的。”

    七老爷说:“姑娘,你还没有说啥病呢?”

    五姑娘说:“先生说我心脏不好,先吃几付药看看。”

    七老爷说:“那你先把抓来的几付药吃吃,完事儿爹再领你去,找一个好先生再瞧瞧。治好了,养得胖胖的,明年爹给你张罗一个好婆家。”

    五姑娘笑嘻嘻地说:“爹,那得我看中的才行。”

    七娘嗔怪道:“挺大姑娘,咋不嫌害臊呢?”

    七老爷回她一句:“别说嘴,你年轻的时候自己啥样不知道啊?”

    七娘见被揭短,骂道:“别喝两盅猫尿你胡嘚嘚,孩子在,你咋啥都说呢?”

    七老爷没搭理她,接着对姑娘说:“唉,那老太太要是活着,还用找别人?把她接来给你扎古了。”

    五姑娘不想听爹妈拌嘴,神秘兮兮地说:“爹,妈,你们猜我在街上看见谁了?”

    七娘说:“那谁猜得到?”

    七老爷问:“打哪碰见的?”

    五姑娘说:“四姐给我买一块花洋布,可好看了,明天让大嫂给我裁了做衣服。我四姐可能了,不仅有钱,还有那么多布票。买好多布,连小六妹都有一块,明天我给她送去。”

    六姑娘是杨树青家的,十娘在孩子出生后过世了。六姑娘没有奶吃,正好屯子里有一个孩子夭折,六姑娘被送出去做人家的养女,也算代养,杨家也给一些钱粮。

    七老爷说:“你看看你,说话也没有个头脑?刚才说碰见人了,咋又提买布呢?”

    五姑娘说:“你听我讲啊?在布店选布料的时候,看见我五哥啦。”

    七娘说:“看见他,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哪天还见不着?”

    五姑娘说:“不是,是他还领一个女人,可洋气了,头发是那样的……”五姑娘没有见过,比划着说,还说不明白。

    七娘说:“你看错人了吧,出屋可别瞎说,让你五嫂听见该闹了。”

    五姑娘说:“我才没有看错呢?我四姐也看见了,我们俩跟着他们,看他们去哪里了呢?不信问我四姐。”

    七娘问:“你四姐回来了吗?”

    五姑娘说:“没有,等货呢。对啦,她说等她回来,要给你和嫂子们带雪花膏,说那东西才好呢,擦到脸上喷香喷香的,可滑溜可细发①了。”【注释】①细发:方言;细腻。

    七娘问:“雪花膏是啥玩意儿?”

    五姑娘说:“不知道,只说往脸上擦,可香了。”

    七老爷说:“都是女人闲家用的,老姑娘啊,你五哥去哪里了?”

    五姑娘说:“去一个逍……什么馆。”

    七老爷说:“听名字都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知道是干什么的不?”

    五姑娘说:“知道,卖糖葫芦的人说是大烟馆。”

    七老爷吃了一惊:“啊?他染上大烟瘾啦?咋不学好呢?刚刚走了一个要账鬼,这……这……这又出一个败家的玩意儿。”

    七娘赶紧说:“不能,小五不能啊。八成是两个丫头认错人啦,或者是卖糖葫芦糊弄小孩不懂事儿,逗他们玩呢。”

    其实,七娘是心知肚明的,七老爷收割大烟以后,交给杨信出手。杨信天天摆弄大烟膏子,心里痒痒,也想试试,一来二去学会了。大多数他都不在家抽,在外面找朋友鼓捣。偶尔在家时上瘾,实在是憋不住了,才偷偷地在自己屋里抽两口,杨信媳妇儿看见,悄悄地告诉婆婆。七娘知道后,压制杨信媳妇儿不要声张,两个人现在偷偷地瞒着全家。

    七老爷此时盛怒地嚷道:“不能什么不能?都是你惯的,惯子如杀子,你看看你养的几个孩子,有一个能出息人的吗?”

    七娘也嚷着:“我惯你没惯啊?凭什么怨我一个人?别说两个死丫头认准没有,即使是认准了,进大烟馆就一定是抽大烟啊?别说没抽,抽也怨你,你不种那败家玩意儿,他能抽吗?”

    五姑娘快速地爬下炕,趿拉着鞋往外跑,嘴里说:“你们吵吧,我可不听你们的叽叽。”

    七老爷把筷子一摔,饭也不吃了,点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生闷气。七娘一扭身也出屋,去杂货店摆弄她的货。

    七老爷背着手出了家门,在家也不能跟着七娘再吵。破烂事儿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在家也是生闷气,不如出来散散心。七老爷满脑袋浆糊,还没考虑好去谁家呢?迎门碰见于满江,于满江腋下夹着根扎枪,往屯子南门走。于满江打一声招呼:“七老爷,吃了啊!”

    七老爷应了一声:“嗯!”

    于满江说:“七老爷你忙着,我先走了。”

    七老爷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大江子,你嘎哈去?”

    于满江说:“自卫团值夜,今天晚上是我班。”

    七老爷点点头说:“噢,你去吧,好好看守呀,一个屯子人都靠你们呢。”

    于满江答应道:“你放心吧,七老爷。”

    二人道了别,各自去各自要去的地方。

    七老爷不再犹豫,直接去小老嘎家,小老嘎家刚刚吃完饭。七老爷在院里碰见小老嘎,小老嘎一见七老爷来了,打个招呼躲了出去。七老爷一进屋,见小老嘎媳妇正在锅台旁,猫腰在刷锅刷碗,屁股正好对着他。七老爷上去一把拦腰抱住,小老嘎媳妇儿刚才听见有人进来,以为是小老嘎。当有人一抱她,她知道来外人了,因为她的爷们在被窝都没有这么主动。她掉过脸一看是七老爷,立刻笑逐颜开。骂道:“就知道是你这个骚老头子,死出。”

    几年里,七老爷没少照顾小老嘎家,时常送给小老嘎媳妇点东西和钱,地租上定得宽松些,少派他们家几个劳工,免个捐一类的,让小老嘎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小老嘎媳妇怕得罪七老爷,也断绝与其他人交往,死心塌地跟着七老爷。小老嘎原本就管不住媳妇儿,现在干脆也不管了。七老爷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喜欢老头子嘛!孩子在家呢吗?”

    小老嘎媳妇用头蹭着七老爷的脸,说:“没在家,出去玩了。”

    七老爷摇晃着她,温存地说:“走,来一火去。”

    小老嘎媳妇笑嘻嘻地说:“不行,等晚上的,天刚黑眼擦黑,来人咋整?再说他在院子里呢?”

    七老爷说:“不行,我着急了,现在必须要,快点。他出去了,一半会儿不会回来的。”

    小老嘎媳妇说:“你先松开手,我把门挂上。”

    七老爷松开手,小老嘎媳妇儿推开门看看,又关上把门绳扣上。七老爷一口把灯吹灭,一把拉过小老嘎媳妇儿搂住,拖拖拉拉地进了小隔间。外屋隔间平时不住人,经常是小老嘎媳妇与他人媾和的地方。二人急火火地扒衣服,麻利地爬上炕,七老爷很快听见小老嘎媳妇儿勾人心弦的声音……

    七老爷喘着粗气穿好衣服,二人又把灯点上,回到正房。小老嘎媳妇儿找来烟卷儿,让七老爷点着,自己站在地上整理衣服和头发。七老爷说:“小媳妇儿,时间还早,找人看两账啊?”

    小老嘎媳妇说:“你想玩不早说,现在都啥时候了?上哪找人去啊?”

    七老爷引导她说:“刚才我看见大江子值夜去了,他媳妇儿不是可以出来吗?你去问问,如果她能玩,另一个人就好找了。二葫芦肯定能玩,孙跩子孙大富都能行。”

    小老嘎媳妇儿说:“不然找二葫芦和孙跩子吧,咱们打天九。”

    七老爷说:“别啊,还是去找大江子媳妇儿,叫啥来着?二薇?”

    小老嘎媳妇儿说:“徐二薇,你嘎哈非要找她啊?骚老登,别寻思我不知道你啥心思,哼!”

    七老爷扯着她,哄着她说:“我有啥心思都没事儿,她们再好也没有你好,你是我心上的。放心吧,只要你让爷高兴了,有你的好处,等四姑娘过两天回来,带回来好东西我给你整点。”

    小老嘎媳妇儿开心了,愉快地说:“真的?你不能哄我。我可告诉你,我给你拉皮条,你可不能亏了我。有一天,你和她们相好,也不许和我分,我得在你那里把头子。”

    七老爷搂着亲一口:“你快去吧,我保证,永远和你好。”

    小老嘎媳妇儿说:“那一会儿看牌我还没有钱呢?”

    七老爷摸出几张纸币塞给她,拍了拍她浑圆的屁股。推她一把说:“快去吧!”小老嘎媳妇儿撒娇地哼了一声,扭嗒、扭嗒地出去找人了。

    过年那会儿,七老爷和于满江媳妇儿徐二薇,在小老嘎家看过一次小牌。东北这地方,冬天的时候都冬闲,女人一天除了做两顿饭以外,也没有什么活计。特别是正月,整个一个月连针线都不动,闲暇之余除了串门、走亲戚,也看几账小牌。有一天早饭以后,七老爷又来小老嘎家,闲坐等着有人来,凑够人手在一起玩几把。偏巧,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往日那些游手好闲的,喜欢在牌桌上凑热闹的,一直没有人来。等了半天,一个叫徐二薇的女人来了,可能是闲着串门子,或者是来借什么东西。叫二薇的女人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细高个儿,不胖不瘦的。长得不是多漂亮,稍稍有点黑,可能常年干活的缘故。高挺的鼻梁比较俏皮,脸上有两个小黑点,并不影响美观。她的特点就是长着一双笑眼,还有一身紧绷的皮肤,让人有一种掐一把的感觉。无论怎么看,虽然不漂亮,但是很耐看,越看越有一种特殊味道。

    于满江是从沙金沟来的那批人,搬迁到杨家烧锅屯。赶巧了,碰见有卖地的,他倾其所有买了四垧地。按说种四垧地,也只够年吃年用,但他们两口子肯干,几垧地都自己干,一个工不雇。农闲的时候,于满江两口子也闲不着,他们会柳编,编簸箕、笸箩、柳罐。冬天到了,于满江出去下夹子、套子弄些野物,徐二薇在家里养一些猪、鸡,小日子过得不能说大富大贵,但也红红火火。

    徐二薇在小老嘎家见七老爷在,稍坐一会儿便要告辞,小老嘎媳妇儿劝说她留下看两账,七老爷也一再挽留,让其凑个局。徐二薇见大财主说话了,有点不好推辞,勉为其难地答应。说话间,又有人来找局,几个人凑局,看起小牌。如果不是耍钱鬼,一场牌局的输赢不太大,只是占个手。七老爷见到徐二薇以后,他心思也没有在牌上。一直在找机会,有意无意地碰碰女人的手,说几句俏皮磕。在牌上,输赢也不计较,显得自己更像个男人,同时也故意体现自己财主的身份,以此来引起徐二薇的注意。不想徐二薇不卑不亢,一直保持平静的神态,心无旁骛地摆弄自己手中那十几张牌。后来七老爷实在是忍耐不住,又拿出撒手锏,先是递眼神,徐二薇看见也不理睬,不再看他。于是,再用老套路,在桌子底下用脚,去触碰她的脚,稍稍碰到,徐二薇马上躲开,再也不给七老爷机会。弄得七老爷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趁别人不理会儿,伸手去拉她,但也没有得逞,被徐二薇给拨开。然后看到一账,徐二薇起身说不玩要回家。几个人都劝她再玩几把,但她说什么都不玩,推脱说家里大鹅没有圈,怕丢了。从此以后,除在路上遇见一两次,再也没有在一起玩过牌。今天碰见于满江,突然想起来徐二薇,七老爷觉得今天是一个能够接近的机会,来找小老嘎媳妇,目的是让她把徐二薇找来。

    小老嘎媳妇回来了,进屋说:“老登,白费了,我咋叫人家也不来啊?”

    七老爷问:“她干啥呢?咋不来呢?”

    小老嘎媳妇说:“人家在家编炕席呢?说没有功夫玩。”

    七老爷说:“他们家都谁在家呢?”

    小老嘎媳妇说:“没谁,她和孩子在家。咋的?没有她你不玩了呗?找二葫芦和孙跩子啊?”

    七老爷心里不爽,很不高兴地说:“不玩了,回家。完犊子玩意儿,你能干啥?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小老嘎媳妇委屈地说:“她不是干活呢么?我好说歹说人家也不来,我有啥法儿?”

    七老爷扔下一句:“你看着办吧,让七老爷玩高兴了,七老爷能把你供起来。如果让七老爷不开心,她连狗粑粑都不如。”说完,背着手走了。

    今天几样事儿都让七老爷心里不痛快,即使是卸了火,但还是感觉差点什么,心里总是有一种骚动。特别是一想起徐二薇,像有百爪挠心地感觉。走在路上琢磨,回家睡觉还早,何况实在不想回家。把决心一下,决定自己去于满江家看看,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