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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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七十九

    七十九

    这辆马车是明山的,明山进城是来接受中&共依兰县委指示,顺变采购部队所用的物资。骑马进城会太明显,所以,改坐了一辆马车,物资也能多购买一些,不然一百五、六十号人,每天人嚼马喂的得点东西。拿杨勇送来的盐来说,三十多斤顶天能吃一个月。盐也是配给品,老百姓按家庭人口发放,每个月一人二两盐。山上的抗联没人给配给,没有盐吃,肯定是不行。除了老百姓从自己嘴上省出一点,其它要靠特殊渠道去弄。学校支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凑了一些,还不能完全满足部队的需要。

    明山现在有一支彪悍的队伍,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从沙金沟出来,他带着兄弟们转战依兰、汤原、佳木斯、桦川等地。抗联成立后,他带着弟兄们接受了党的领导,被编入抗日联军第六军,番号是抗联六军江北独立支队,通常称明山队。在军部没有明确集结命令的时候,明山队可自主行动,自己制定作战方案,体现出独立的机动性。整编时,明山特意做一次人员精选。除了党组织派来的政工人员外,其他人的年纪一定要卡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身体素质好,精通战术动作,战斗意志坚定。筛选出来的人员,交由军部妥善安排。编入江北独立大队的,多以五湖绺子、巴彦通山林队的人员为主,擅长山区作战,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个个身体棒、身手敏捷、枪法精湛、武艺超群,在抗联第六军是一支响当当的王牌,深受军长夏云阶的宠爱。并且,明山在夏军长的介绍下,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明山队几年来,作战无数,每到一处,都会给日伪军以沉重的打击。伪、宪、特、警、汉奸一听见明山队,就吓得浑身哆嗦,胆战心惊。以依兰县一个县为例,伪满政府记录明山队:

    康德元年冬,明山队与大刀会赵大法师联合,对三区来财河的日本开拓团发起攻击,战斗仅仅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全歼日本武装开拓团一百余人,日本人无一生还。缴获迫击炮两门,机枪两挺,步枪八十余支,手枪六支,子弹上万发,各种物资不计其数,并且将日本开拓团驻地付之一炬。综上所述,可见明山队的作战该有多么彪悍。

    康德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明山带队袭击了依兰县二区大砬子,击毙日军十二人,警察十五人。将自卫团六十余人全部缴械,教育后释放。

    康德三年一月十四日,明山队袭击了依兰县二区刘家屯日军,毙伤日军十六人,缴获步枪四支、手枪七支,子弹二百发。仅仅过了两天,也就是一月十六日,明山队又袭击了依兰县三区青茶馆自卫团,缴获步枪七支,马五匹。

    明山江北独立大队转战多个县,几年里大小战斗上百次,配合主力作战十余次,歼敌近两千人。致使伪公务人员、武装人员两个人赌咒发誓都说:我要某某某、如何如何,出门碰见明山队。并且,在伪军、警察中流传一套磕:“宁可开罪保家仙,也别惹着狠明山。要想脑袋不被削,碰见明山把枪交。明山队,枪法溜,颗颗子弹都咬肉。明山队,刀法精,丢只耳朵都算轻。”顺口溜一流传,让汉奸们更是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四姑娘坐上车,和杨勇告别。明山告诉赶车的兄弟,马车从南门出城。赶车的战士坐在车前老板子的位置,另一名战士坐后面脸朝后,明山坐在左侧车翼。如此的坐法也是有讲究的,几人面向不同的方位,可以保障及时发现情况,尽早防范未知的危险。另外还可以保持大车的平衡,减轻辕马的劳累程度,保证速度和耐力。四姑娘坐在偏后的车铺板上,靠着前部的货物,脸朝后看着街景,她并没有注意明山看她的侧脸。明山已经二十四了,几年来一直在打仗,在山里东奔西跑,没有功夫娶媳妇儿。毕竟是年轻人,看见上车一个俊俏的小姑娘,忍不住想撩撩闲。于是问四姑娘:“小姑娘,你认识我吗?”

    四姑娘见明山和她说话,转过脸:“不认识啊?我搭你个方便车,干啥要认识你。”

    明山板着脸说:“那你胆子不小啊?不认识我还敢上我的车?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四姑娘不屑地说:“切,我管你干什么的呢?坐你车大不了给你车钱。你又不是财神爷,认识你有啥用?”

    明山说:“哎哟,小姑娘挺厉害啊,我告诉你吧,我是南山里的胡子,你现在可是上贼船了。”

    四姑娘冷笑一声:“胡子怎么啦?谁不是没见过,你们顶多是要钱呗?我又不欠你命。”

    明山乐了:“你一个小姑娘,嘴还不让人呢?你不怕我把你抢上山啊,让你当压寨夫人?”

    四姑娘仔细瞧了瞧明山,这才发现明山长得挺英俊,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有一点点络腮胡,更有男人的味道。不过,她嘴上还是说:“你?还是算了吧,长得跟柳罐斗子成精了似的,胖头胖脑的,谁嫁给你还不得饿死?”

    明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她是啥意思。问道:“你骂我也就算啦,那咋还能把你饿死?”

    四姑娘心里偷着乐,这家伙挺憨厚啊。但还是拉着小脸说:“自己长得磕碜不知道?看见你谁能吃得下饭?不饿死才怪。”

    明山没想到又是一个圈套,一时没有应对了。只能强硬地说:“告诉你,不用你伶牙俐齿。今天我硬绑也把你绑上山,看我吃不下饭,那饿死你吧,然后我再绑别人。”

    四姑娘转过脸去,也不看他,冷冷地说:“你不怕死你就绑呗?我还怕你不成,你还想祸害别人呢?你做梦去吧,嫌命硬了你就绑。”

    明山看四姑娘认真了,认为自己赢了,心里偷偷地乐。问她:“小姑娘,我问问你,我怎么嫌命硬了?”

    四姑娘说:“你敢绑我,我就敢弄死你。”

    明山说:“你能打得过我吗?”

    四姑娘说:“还用打啊?不会给你饭里拌药呀?不会在你睡觉的时候,拿剪子戳死你?”

    明山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小姑娘心也太狠了吧,不好玩,不好玩。”

    四姑娘说:“怕了吧?那你离我远点!别扯你那什么压寨夫人了。”

    明山被彻底斗败了,被她呛得张口结舌:“你……”

    四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战士有点憋不住乐,但都不敢看他俩,强忍住。

    快到南门的时候,前面赶车的战士突然说:“队长,不好,前面有检查的。咋办?”

    明山赶紧转过脸去看,远远看见南城门有几个穿黄衣服的,拦截过往车辆和行人。不用说,一定是满洲国军在盘查。明山自言自语地说:“来的时候也没有啊?这是抽那股邪风?敢查老子。”

    后面的战士说:“队长,咱们把马卸下来,一人骑一匹马,冲出去。”

    明山说:“把枪都藏起来,冲什么冲?你看小丫蛋像会骑马的吗?再说了,咱人能冲出去,物资弄丢了,那咱们干啥来了?接着照直走。”然后对四姑娘说:“小姑娘,把你口袋打开,借你的烟给我用一用。”

    四姑娘说:“我没有,我哪有烟啊?”

    明山伸手拉过袋子说:“你拉倒吧,袋子有个窟窿,里面的东西都漏出来啦。你放心,我不要啊,临时借用一下。”

    说完,也不管四姑娘同意不同意,打开口袋绳,朝里面的东西翻了翻。把四姑娘气得眼睛也跟着翻了翻,但碍于前面有当兵的要检查,也不敢说什么。

    马车来到城门口,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一个上等兵军衔的国兵,拦住马车:“站住,站住,妈拉巴子的,往前抢啥?没看见都排着呢吗?”

    明山坐车上骂到:“你个王八羔子操的,跟谁妈妈的呢?给爷滾犊子,把道让开。”

    上等兵一看碰见耍横的,从肩上把大枪摘下来,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叫道:“哎呀,你敢骂老子,都下来,挨个检查,快点下来检查。”他一喳呼,另外几个国兵也面围过来。

    明山夺过战士手中的鞭子,站了起来。在车上一甩大鞭子,啪的一鞭子,抽得那个上等兵“嗷”的一声叫。明山一边抽一边骂:“你他妈的瞎了狗眼,连皇军的物资也敢检查,我他妈骂你算了,我他妈还打你呢。”接着又是一鞭子,把上等兵抽得撒腿就跑,听到说皇军,他吓得再也没敢端起枪。

    从后面跑过来一个少尉,连忙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上等兵哭咧咧地说:“排长,有个犊子太豪横,不让检查还打人。”

    少尉对明山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敢打检查的国兵?”

    明山眼皮都不撩:“谁让他狗眼瞎了,也不看看是谁的物资?张口闭口要检查,你他妈好说好商量也行,还敢张口骂人,不打他打你啊?”

    少尉看见明山挺豪横,觉得来头不小:“请问先生是哪个部门的?”

    明山大声说:“我是大信号株式会社的采办,现在给机场守备队送给养,你上来检查吧。”

    少尉不解地问:“你们株式会社不是有汽车吗?怎么用马车呢?”

    明山回答说:“谁他妈愿意用这破逼玩意儿?死啦慢的,不知道今天早上汽车怎么了?起不着火,只好临时抓一个马车。守备队那面紧着催,你们又跟着捣乱。你说急人不急人?”

    少尉说:“那你车上咋还有个女的?”

    明山说:“她是我媳妇儿,非要跟着去机场看看飞机。”

    少尉说:“你媳妇?好像是个姑娘啊?”

    明山不耐烦地说:“你啥意思啊?我新挂的小老婆不行吗?你不就想检查吗?”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烟,啪地扔给了少尉。接着说:“你们不是想检查吗?赶紧的,别耽误时间。不然上车两个人跟我去机场,看我是不是给机场送的物资,再耽误下去,皇军怪下来你们兜着。”

    那个少尉接到手里的烟一看,吓得赶紧给前面的战士送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大哥,你们辛苦啦,快走吧,快走吧。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时间了。”

    战士吆喝着牲口,启动马车,在路过刚才挨打那个上等兵的时候,明山又抽他一鞭子:“你他妈眼睛长腚沟子了,记住爷长啥样,爷和明山都是一个模子刻的,不知道死活的东西。”打得国兵一声不敢吭。

    战士接过鞭子,马车一阵风一样跑了起来。

    刚才这一幕,可把四姑娘看蒙了,不知道明山是什么来头,是干什么的了?刚才说是胡子,现在又说是给日本人干活。最关键的是连当兵的都敢打,而且跟嗑瓜子儿一样简单。

    驶离了南门口好一段距离,明山他们一起才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明山拿起那条烟,在四姑娘眼前晃了晃说:“哎,哎,别傻了,看着啊,我把你的烟还给你了。”

    四姑娘这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明山,不觉脸一红。低头说:“不用还了,给你们抽吧。嗯,当给你们车钱了。”

    明山从兜里掏出一个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又从口袋里捏出一捏烟沫。随着大车的颠簸,小心翼翼地卷着纸烟。说:“拉倒吧,你还真当我是打家劫舍胡子啦?那么贵的东西,我可不敢抽,要是抽没了,再没地方整了。”

    四姑娘问:“大哥,你们不是胡子,那是嘎哈的?不是真给日本人干活的吧?可别拉我去机场。”说到这里,想起明山刚才又占自己便宜,说自己是他小老婆,四姑娘的脸更红了。

    明山叼着卷好的烟,到处找火柴。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到,回头说:“哎,我说你们俩谁兜里有洋火?我的火落哪了?”

    两个战士还没等说话,四姑娘递给他一盒火柴:“噶①,我有。”【注释】①噶:方言;给。

    明山划着一根火柴给自己点着,习惯性地把火柴装起来。问道:“对了,刚才你问我啥?问我干啥的啊?我才不是给鬼子干活的呢,我是打鬼子的,抗联知道不?”

    四姑娘更加惊讶:“啥?你是抗联?抗联可都是好人,我还认识你们抗联的大官呢?前些天还在我们家吃过饭。听说他们把依兰城给打啦,可咋又给鬼子还回去?对了,打依兰城有你没有?”

    说到攻打依兰城,明山有点窝火,重大的行动,自己竟然没赶上。不无遗憾地说:“没有,我当时在佳木斯那一片呢。”

    四姑娘有点失望:“切,我以为你多厉害呢?连依兰城都没有打过。”

    让一个小姑娘小瞧,该轮到明山脸红了。争辩道:“谁说我没打过?去年我和九军长李华堂已经攻打过依兰,把他们司令部都占领了。我打过的仗海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啥?”

    四姑娘说:“你吹吧,我又没有看见,你说哈①就是哈了。”【注释】①哈:方言;啥。

    明山也是无奈,觉得自己也无法证明。只好问:“你认识抗联谁啊?”

    四姑娘说:“姓谢,带一伙人在我们家吃饭,我给端过菜呢?”

    明山问:“是谢文东吗?八军军长?”

    四姑娘说:“嗯,是他,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啥官?听七大爷说官挺大的。”

    明山问:“你家是哪的啊?谢军长能上你家吃饭。”

    四姑娘回答:“我家是杨家烧锅屯的啊。”

    明山问:“那你是老杨家的?”

    四姑娘说:“当然啦。”

    明山摇摇头:“怪不得的,我说呢?一个小丫头就这么楞喳①。老杨家人咋都这么操蛋②呢?”【注释】①楞喳:方言,敢说敢干。②操蛋:方言;差劲。

    四姑娘一下子炸毛了:“你说哈呢?老杨家把你咋的了?是刨你家祖坟了?还是拐你媳妇儿?”

    明山一看说走嘴了,赶紧哄:“没有,没有,我和你们老杨家好着呢。不信你问那两个哥哥,我们都在你家吃过饭、住过宿儿。再说我也没有媳妇儿,你们想拐都拐不成。”

    好像是变相地告诉四姑娘,自己还光棍呢?听两个人掰扯,一会好好的,一会闹翻儿了,可把两个战士乐得前仰后合。四姑娘问:“你认识我们家谁啊?在我们家吃饭?”

    明山说:“我认识你们家掌柜的,七老爷、迟大小姐。还有管家杨仁,还有三……”他想说三少爷,又把话咽回去。

    四姑娘说:“噢,那是我七大爷、七娘,杨仁是我大哥。”

    明山说:“是吧,我是不是认识你们家?那你是老几啊?咋称呼你?”

    四姑娘回答:“家里排行老四,都叫我四姑娘。”

    明山说:“噢,那我也叫你四姑娘可以吧?我叫明山,是抗联江北独立支队的,也叫明山队。”

    四姑娘说:“那我叫你明山大哥吧。”

    明山说:“四姑娘你挺厉害啊,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紧俏东西呢?这东西可是平常人弄不来的。”

    四姑娘说了个谎:“噢,街里我有一个亲戚,托我给代卖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啊?”

    明山说:“噢,你的东西要卖啊,反正卖给谁都是卖,能不能直接卖给我呀?”

    四姑娘满心欢喜,正好我还不知道怎么找买家呢。爽快地说:“好啊,你喜欢什么你挑吧,只要你给钱就行。”

    明山说:“给钱,给钱,咋能不给钱呢?”于是,二人在车上把东西倒出来,让明山挑选。

    最后,明山把手电、电池、火柴等东西挑出来。这可让四姑娘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正愁不知道这些东西好不好卖。也不知道谁能用得着呢?肥皂一类的是平常人能够买,香烟可以卖给小年轻或者有点头脸的,比如甲长、教书的、乡绅一些人,甚至是耍钱鬼。四姑娘问明山:“明山大哥,洋烟和洋胰子咋不要呢?”

    明山有一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的手头也非常紧,东西都要挑要紧的买。我们队都是一群大男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衣服也是多久才洗一次,糊弄、糊弄得了。连脸也随便抹两把就完了,用不起那么贵的东西。至于烟,我们更不敢买,真地抽不起。”

    四姑娘拿出一条烟和两块肥皂,塞给明山,说:“你买不起可以,这是我送给你的。嘻嘻,你回去好好洗洗脸,别让你的兄弟们看见吃不下饭。”

    明山不好意思了,赶紧推辞不要。四姑娘说:“放心吧,我赔不了,给你抽,总比让刚才那国兵拿去强。对了,明山哥,刚才那个国兵为什么不敢要烟?”

    明山说:“你不懂烟,这种烟不是普通的,是军用金鸡,平常人买不到。他看见这烟,以为咱们真是给机场鬼子送的物资,他哪里敢在半路勒大脖子啊。”

    满洲国的新京有几个卷烟厂,大多是日本人开的,或者合资的。生产的品种也不多,大致是:大秋、皇道宣扬、五蝠、协和、大前门、双猫、万代、金鸡、军用金鸡。军用金鸡是不对平常百姓售卖的。

    四姑娘又问:“那如果国兵真地派人跟你去机场咋办?”

    明山笑了,从后腰掏出一把枪,摆弄着说:“那他是给我送人头呗?顺便再送几支大枪。”

    四姑娘赶紧说:“明山大哥,快把那玩意儿收起来吧,怪瘆人的。”

    明山还真听话,赶紧又插后腰去了。然后正色地说:“四姑娘,和你商量个事儿。既然你亲戚有门路,你能不能从他那里给我买东西?”

    四姑娘很爽快:“可以啊,只要他有就可以。不过,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带出来。”

    明山说:“不要紧,我派人专门和你联系,你在街里交给他,然后你不用管了。”

    四姑娘说:“那太好啦,你给我拉个单子吧。”

    明山点点头:“行,过两天我还要进城,你再和我一起去。我们最缺的是药品、盐、酒,如果能给我们弄到是最好了。”

    四姑娘笑了,说:“药品和盐我不敢说,酒还缺?你不知道我家是干啥的?”

    明山恍然大悟地说:“杨家烧锅,对呀,你家能有酒啊。不过,现在不是不让烧酒吗?你家还有酒?”

    四姑娘说:“随便控控缸底都够你的,再说呀,那玩意儿不喝不行吗?”

    明山说:“谁告诉是要喝的?用来治伤和消毒的,还有冬天取暖用,劲儿越大越好。”

    四姑娘说:“那我回家让我爹给你们弄几坛子,过几天带给你。”

    明山一听,也太好了。一激动,抓着四姑娘的手。说:“你可是明山队的大贵人,太谢谢你。”

    四姑娘推开他:“你干啥,稳重点。”

    明山这才感觉自己失态了,不好意思地赶紧岔开话题:“买你东西我可没有现钱,得给大烟土。”

    四姑娘惊讶地说:“你给我那玩意儿有啥用啊?我咋给人家钱啊?”

    明山说:“你别着急,我给你出个主意,也是挣钱的道儿。我们在驼腰子金矿有熟悉的人,你拿大烟土去驼腰子换金子。然后拿金子回来再换钱,一来一去你还有利可赚。”

    四姑娘拿不准主意,有些迟疑:“那能行吗?”

    明山说:“行,保证行,不信你先走一趟。如果赔钱,都算我的。”

    四姑娘沉默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答应下来。

    明山多拐了一段路,把四姑娘送到离杨家烧锅屯的不远处。避免被人发现四小姐与抗联有联系,没进杨家烧锅屯。本来,四姑娘想留他们吃饭,但听明山的解释,也明白他的用意。双方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挥手告别。

    四姑娘独自回家,一进屯子,远远看见自己家的门首,感觉有些异样。走近一看,竟然发现门外搭着响棚,还挂着丧纸。家里是谁过世了?她突然想到奶奶,让她心里一紧,迈动两条腿往家里紧着走,越着急她两条腿越不好使。迎面走过来一个外号叫糊弄饭的女人,操着两手,趿拉一双大鞋,一路小跑过来了。四姑娘赶紧叫住她:“大嫂子,我们家出啥事儿了?”

    糊弄饭说:“哟,是杨四姑娘啊,那你还不知道呢?你们家三少爷没了。你打哪回来啊?已经都停两三天了,明天该出了。”

    四姑娘问:“得啥病啊?怎么会没了呢?”

    糊弄饭说:“不是得病,是让人用二齿钩刨死的。杨四姑娘,你打哪来啊?拎啥好东西?”

    四姑娘问道:“谁啊?是谁干的啊,咋下这狠手呢?”

    糊弄饭说:“不是咱们屯子的,我也不知道。你在街上买啥好玩意儿了?给我看看呗。”

    四姑娘赶紧说:“都是些洋玩意儿。嫂子啊,我得赶紧回家看看,等事儿了了,我拿你家去,看你稀罕啥再说。”

    糊弄饭有点失望,但还是能理解四姑娘的心情。回了一句:“那行,四姑娘有空串门去啊。”说完,又踢踢踏踏地一溜小跑,不用说,她肯定是有牌局。

    杨礼死了,死在一把二齿钩下。按理说,二齿钩是一个农具,没听说过用这玩意儿做武器的。熟铁打造的两个齿,平时刨土和泥用,庄稼院都有的东西。前天杨礼在家里闹够了,从七娘那里又抠出点钱,一步三晃地出了家门,要去别的屯子玩几把。眼下的时节,年节已过,再过两个节气,该种地了,庄稼人此时都已收心。只有不守谱的老娘们看两把小牌儿,剩下的是和杨礼一样不着调的耍钱鬼,还在天天玩。杨礼在杨家烧锅屯,现在凑不齐玩家,只好去别的屯子。顺便去和相好的热乎热乎,都说近的臭来远的香,这话不假,几日不见心里会刺挠①的。杨礼最顺腿的屯子是东吴囵,东吴囵常年有局子,周边好这口的都往这屯凑。除了有玩的地方,杨礼过完手瘾之后,还可以去相好的小香子家。【注释】①刺挠:方言;痒痒。

    香子的老爷们被送去出劳工,在达连河煤矿挖煤呢,好几年也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不知道是因为小媳妇耐不住空房,还是因为她自己养活不了自己。靠上几个爷们儿,平时给她三瓜俩枣的,买点吃喝穿戴,小日子过得也很滋润。至于她有几个头,外面也不好说,反正一些不着调的老爷们,没事儿都爱往她家溜达。不过可以确定的四、五个人中,三少爷是最招香子待见的,当然,与三少爷出手大方有关吧。还有一个惹不起的是东吴囵的甲长,他外号叫老鲶鱼。老鲶鱼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家里也没地,靠着亲戚帮忙,在屯子里混上个甲长。帮助区里派工、催捐、要税、征粮,从中弄两个钱养家糊口。老鲶鱼为人阴险、笑里藏刀,别人都说他蔫坏。香子的眼窝子浅,十分贪小,可能当初看中老鲶鱼是甲长,以为能够得到一些好处。哪知道老鲶鱼手里不宽绰,也给不了她几个子儿。想甩掉再找新人,她又甩不掉。有人说香子的老爷们被送去当劳工,都是拜老鲶鱼所赐,他想长期霸占香子。为此,香子和他闹了几场,但木已成舟人也回不来了。最后,二人达成协议,香子继续跟着老鲶鱼,老鲶鱼不能限制香子再有其他人,而且要保证香子和孩子每日有粳米细面吃。老鲶鱼也只能同意,因为他那点赚头能够挣个吃粮就不错了,想养活好吃懒做的香子,他自知没有这个能力。

    杨礼上牌桌以后,拿出自己的绝活,加上今天的点子也挺冲,一连几把都是通吃。人一走运,精神也不一样,也开始嘚瑟。嘴里不是唱着小曲就是唠叨,或者幸灾乐祸地打击某个人点背。不是讽刺那个人牌技太臭,再就是嫌他人出牌太慢,跟老娘们生孩子一样。杨礼过去经常输钱,七娘实在看不下去,便多多少少地教他几招。还别说,学到手的都是活儿,这也太管用了。照这样赢下去,一上午让他们几个兜里掏空,轻巧儿地空手回家。

    牌桌上常讲:赢钱三只眼,输钱一抹黑。即使是杨礼耍手段,用得不是那么娴熟,还很笨拙和生疏。但赌桌上的几位输钱了,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牌上,谁都没有发现他在玩鬼儿。在杨礼顺风顺水的时候,一个意外出现了。

    耍钱玩鬼的时候,一般不怕赌桌上的人,最怕看热闹的,当地叫卖呆儿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旁边卖呆儿的事不关己,谁赢谁输与自己无关。所以,旁观者心无波澜,而且还能一人看多家。赌鬼都是心无旁骛,一心盯着输赢,没心思留意其它的。卖呆儿的则眼观六路,甚至考虑的问题也很多。

    今天卖呆儿的人中,有老鲶鱼一个,这段时间他手头紧,抠不出钱来耍。牌桌上最忌讳的是空手套白狼,没有钱上桌也会被轰下来。他只能是心里痒痒,悻悻地在一旁看着别人玩,盘算着怎么弄两个,谁吃全通①了要个红钱,或者谁赢多了他借几块,然后也跟着下两注。老鲶鱼虽然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但脑子好使并不笨。看一会儿,就看出杨礼的门道来。经过多次留心比对,坚信了杨礼在牌桌有猫腻。【注释】①吃全通:方言;又叫吃通,通吃。

    杨礼和老鲶鱼不和,满屯子都知道的。原因一,都是香子的姘夫,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原因二,他们过去有过节,有一次几个人在一起发生矛盾,老鲶鱼带两个人把杨礼打了。杨礼回家告诉七老爷,七老爷又派来一群人,把老鲶鱼他们也打一顿。杨家烧锅在周边的屯子,是最大的大粮户,他们一些二流子是惹不起的。所以,即使记恨,也不敢报复杨家,不敢再碰杨礼。今天真是冤家路窄,老鲶鱼发现了杨礼的猫腻,报复的机会来了,老鲶鱼岂能放过?在赌鬼们全神贯注喊着:王爷、王爷、対地王爷的时候,老鲶鱼站在朱三宝子的后面,狠狠地掐了朱三宝子一把。朱三宝子刚要骂人,转头看是老鲶鱼,闭嘴了。老鲶鱼给他使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出去一下,然后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出去了。朱三宝子又玩了两把,声称要上茅楼,借尿道跟出来。见老鲶鱼在房山头等他呢,开口问:“哥,有啥事儿?”

    老鲶鱼说:“你还玩啊?你傻了吧唧的,有多少钱够你输?”

    朱三宝子说:“哥,你看现在一天也没事儿,玩几把呗。等一会儿赢钱啦,买只大鹅①,咱们去香子家炖了,要能弄点酒就嘚儿了。”【注释】①鹅:地方读音;ne讷。

    老鲶鱼说:“你可拉倒吧,还指望你能赢钱?想吃大鹅还是偷去吧。就你这样的,玩到天黑输到天亮。算啦,你玩去吧,我也别和你说,得罪人的事儿。”

    朱三宝子说:“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哥俩不错吧?你说你有啥事儿我没维护你?敲锣催粮的活都我给你干。我玩两把,你咋还能咒我呢?我输了,你赢去也行,咱们哥们儿在一起不是外人儿,财宝没出外国。有啥事儿你和兄弟说呗?”

    老鲶鱼晃着脑袋说:“不说,不说了,得罪人的事儿。你输点就输点吧,先别玩儿了,一会儿换个人推,你再押。”

    人就是这样,你越不告诉他,他越好奇,非想知道不可。朱三宝子说:“哥,不带这样玩的,哪有拉一半的屎还坐回去了?你必须告诉我,咋啦啊?”

    老鲶鱼说:“你们局子里有人玩鬼儿耍诈,你再玩的时候招子放亮点。”

    朱三宝子吃惊地问:“谁啊?”

    老鲶鱼悄悄地说:“你盯着杨老三的手,我可跟你说,自己心里有数啊,可别说是我说的。”

    朱三宝子一听炸庙了:“哎呀,我操#他妈的,小王八犊子敢整事儿?我说他咋净吃全通呢?我他妈杠王爷都不赢钱。等一下我抓到他的,看我不削他个王八蛋操的。”说完要往里屋走。

    老鲶鱼一把拉住他说:“别吵吵,你锣鼓喧天的,那你还抓到吗?再说,也不是你一个人输钱,也不能你一个跟他打啊?你打不过吃亏了咋整?”

    朱三宝子左右转了转:“我打不过,我打不过,我使家伙。”

    一眼看见房前挂着一把二齿钩,上去摘下来,拎着进屋了。走到外屋,把二齿钩立在门旁,进屋又去耍。老鲶鱼一阵奸笑,也跟着朱三宝子进屋。老鲶鱼暗暗高兴,一会儿有好戏看了,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咋能不让他高兴。

    果然不出所料,没用上三局,杨礼让朱三宝子给抓住把柄。朱三宝子隔着桌子抓住杨礼的手,杨礼手里捏着假色子。朱三宝子高喊:“都别动,操#你妈的,竟然敢玩鬼儿。把色子拿出来,让大伙看看。”

    杨礼还很强硬,要往回拽手,叫到:“玩不起别玩,什么真的假的,给我松手。”

    朱三宝子说:“真的假的拿出来验验就知道了,撒手是不可能的。”

    杨礼见他不松开手,心里开始着急了。如果真验,肯定露馅了,那些人一定不会饶过他的。杨礼嘴里骂着:“你个唬逼哨子,我让你验真假。”【注释】①唬逼哨子:方言;地方粗话,傻、智障。

    杨礼轮起拳头,一拳朝着朱三宝子的脸打下去,朱三宝子没注意,一下子打个正着。疼得朱三宝子一捂脸,手也撒开了,杨礼顺势把手抽回,把色子一口吞下去。这下好了,死无对证,再也不怕朱三宝子闹。朱三宝子吃了亏,也不答应了,疯了一样与三少爷厮打。桌子也碰翻了,牌九散落一地,桌子上的钱也是撒得到处都是。输钱的、看热闹的一见钱,哪有人顾得拉架,都去抢钱。

    杨礼与朱三宝子打交手了,你一拳我一脚,从屋里打到屋外。唯一没有捡钱的只有老鲶鱼,他始终在二人的周边,嘴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可就是没有伸手拉架。一到外,地方宽绰了。朱三宝子由于先挨一拳,一只眼睛有些看不清楚,渐渐地落了下风。

    老鲶鱼喊:“巴掌撇子①打两下得了啊,不许动家伙。”他说的话是在提醒朱三宝子,朱三宝子挺上道儿,一下子想起来二齿钩,一转身操了起来。杨礼一见朱三宝子手里有家伙,自知不是对手,转身要跑。哪知道老鲶鱼挡住他往外跑的门,拦着他住去路。嘴里还嚷嚷:“住手啊,不能再打了。”【注释】①巴掌撇子:方言;撇子是扇耳光,这里的意思是徒手打斗。

    朱三宝子叫了一声:“去你妈的!”

    呜的一声,二齿钩子刨下了来,按说朱三宝子的一只眼睛看得不准,一下子也未必能刨到要害。可事情就那么巧,老鲶鱼此时推了杨礼一把,杨礼后退半步,不偏不倚地落下来的二齿钩,楔进杨礼的后脑。杨礼一声没吭一下子扑倒在地,老鲶鱼向后一跳,躲过杨礼。朱三宝子见打死人了,也傻眼了,愣愣地看着地上抽搐的杨礼。老鲶鱼“嗷”地一声喊:“不好啦,杀人啦,快来人呀。”

    屋里的耍钱鬼们,也都抢完钱,听说杀人了,都跑出来看。老鲶鱼指着朱三宝子说:“三宝子杀人了,你们赶紧把他捆起来,这事儿我当甲长的可得管,一会儿去报官。我告诉你们,谁要是放走凶犯,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你们是在一起耍钱的,要连坐,如果凶犯到案才没有你们的事儿。”

    他一吓唬,那些人一拥而上,把朱三宝子捆绑个结结实实。

    老鲶鱼又说:“把钱都拿出来,那都是凶犯的赃物,谁要私藏一律治罪。”

    来耍钱的都是乡下人,哪懂什么法不法?听甲长说要治罪,吓得不行,赶紧把钱都掏出来。摘下朱三宝子的帽子,把所有的钱装在里面,交给了老鲶鱼。老鲶鱼心中暗暗欢喜,今天是赚大了,除去两个心头大患,还白赚一笔。对于老鲶鱼来说,杨、朱二人此次的下场,可谓一箭双雕。不对,应该是一石三鸟才是,既除掉杨、朱二人,他还发了一笔外财。为什么他对朱三宝子也恨之入骨呢?因为朱三宝子也经常去香子那里撩骚儿,至于二人有没有骨碌到一起,老鲶鱼并不知道。最起码朱三宝子也算一个潜在的对手,除之而后快。正所谓:奸情出人命,赌博起盗心。

    杨礼糊里糊涂地死了,当然和他不务正业、骄横跋扈有关系。但与七老爷、七娘的溺爱也脱不了干系。杨家少了一个败家子,当地也少了一个二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