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七十六
七十六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越来越富有,每个家族也都希望家族越来越兴旺。都说打天下难坐天下更难,七老爷现在就很难。他把“天下”坐得颇受全家人诟病,面上不敢说,但私下里可是开始指指点点了。不知道是时运不好,还是他经营无方,杨家烧锅不仅没有扩大产业,还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缩减。土地不仅没有增加一亩,还是老太太交给他那些,可佃农来租地的越来越少,原因是七老爷越来越苛刻,佃农们都觉得七老爷的吃相太难看。七老爷从来没去想,佃农为什么不多种,或者佃农为什么去其他人家包租土地?反正是佃农不种,那就自己家种吧。可到了秋天,入仓的粮食还没有原来多。为此,七老爷斥责杨树青,说地没有种好。七老爷的不满意,让杨树青也是一肚子委屈,自己种的地多了,雇佣的长、短工就要多。七老爷嫌长工多,冬天没有那么多活,一天干嚼,不同意多雇。十老爷无奈只好临时雇短工,可到农忙季节,正在吃紧的节骨眼上,短工还不好雇,经常耽误农时。还有一点,短工多了,一时照看不过来,有偷奸耍滑的,糊弄东家是常事儿。多种原因吧,地里产出的粮食,总是有些不尽人意,依仗土地多暂时还能支撑着。作坊的收入也跟着缩水,第一个是酒坊,每日的产量还不足原来的一半。究其原因是山上、土龙山等地的需求没了,还有一些老主顾不过来,嫌七老爷给的利润太低。七老爷又没有去寻找更多的销路,致使积压的货越来越多,最后只好减少产量和人工。糖坊的情况和酒坊差不多,市面上的洋糖越来越多,洋糖外面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会吸引孩子们的喜爱,导致大糖的产量,不足杨宗时期的三成。
如果产出差一点也还好说,在支出上节俭一点也行,做到收支平衡,可支出不降反升。大满洲国名字好听,可一点不顶用,还不如最烂的大清末期呢。不只是收税、收捐多了,连钱都变大了。原来一、两块钱够三、四个人吃一顿饭,现在只够买一块洋胰子①。老百姓不知道是因为物价太贵,还是物资太紧缺,反正到手里的钱不值钱了。不值钱也就罢了,没钱的人家接着过苦日子,可有钱的也不好过,拿钱买不到东西。坐在新京②的皇上下旨,满洲国的新国民要实行配给制。开始老百姓不懂啥是配给制,后来明白了,就是一部分商品不让随便买,按人头定的购买数额。比如:棉花、布、洋油、洋火、洋胰子③……连铁器、工具、农具也都有说法。最后,吃饭都不能随便吃了,老百姓不许吃大米、白面。家里有大米都是经济犯,一旦查获,轻了是一顿毒打,重了抓去蹲大牢。【注释】①洋胰子:方言;肥皂。②新京:地名;现吉林高官春市。③洋油:方言;煤油。洋火:方言;火柴。
无论多难的日子总还是要过,杨家烧锅想节俭也节俭不了。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孩子大了还要娶媳妇,娶了媳妇又开始生孩子……。
七老爷吃完饭,正在剔着牙花子。杨义捧着账本和算盘进来了,先跟七老爷问安:“七叔,你老精神着呢。早上又喝了几盅啊?我来没有扫你兴吧?”
七老爷抬起眼皮:“老二来啦?你坐吧,你吃没有?到里屋吃一口吧,有肉有酒。”
杨义连忙说:“不了,不了,我在外面吃过啦。刚才我妈过来,给那些老爷子领下个月的米。问我能不能支一些钱,要过年了,给他们置办一些年货。我也没有答应,过来问问七叔,给不给拿?要拿拿多少?”
七老爷一听,有些不太高兴。赌气说:“拿,拿,拿什么拿?谁家老人要是没有正事儿,也真是没法儿。你奶奶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咋答应收留这些老骨碌棒子?你迟姥姥也是,不给闺女留点啥也就罢了,反倒留下一群吃闲饭的。现在还有几个了?”
杨义说:“还有五个呢,有两个已经糟烂①了,没有几天活头。”【注释】①糟烂:方言;腐朽、腐烂,病入膏肓,这里只体弱多病的老迈的人。
七老爷点一支烟,接着说:“咱家真是没事找事儿,等于养活一帮活爹?吃也就罢了,等死了还得给发送。老二啊,我可告诉你,那些老登要是别古了。可别告诉你奶,也别在张罗买什么棺材。找几块杨木板子,钉个木匣子,让长工抬出去埋了,也就完事。都是无儿无女的,连个上坟的都没有,要那么四眼齐①干嘛?埋土里烂粪就是的了。”【注释】①四眼齐:方言;齐全、一样不缺。
杨义试探地问:“那不给了?”
七老爷说:“钱别给啦,一人发二斤面,看看厨上有边角料的肉没有,弄点过去,够包两顿饺子就行。”
杨义回答说:“那行,七叔我先过去。”
七老爷说:“不忙,我问问你,今年的租子收得咋样?”
杨义说:“都收齐啦,你放心吧,七叔。我收的粮食,都是嘎嘎成的。”
七老爷说:“嗯,你办的事儿我放心,不过你也得学学你哥,心眼活一点。收粮的时候,扣他们点瘪子。还有啊,自己做个斗,稍稍宽绰一些,别让咱家吃亏。把好粮食单放着,大半仁的那些留着往外放,斗稍稍紧一点。你算算,里外里是不是可以省出一成到一成半?”
杨义连连称喏,答应着。二人正说着,杨礼推门进屋了。鼻青脸肿地哭丧个脸,瞧见他爹说:“操,我寻思老杨家在这一片挺尿性呢?其实也他妈啥也不是,也没有人惯着咱们啊?杨七老头,有人打我你管不管啊?你咋就知道天天喝酒,也不给我仗腰眼子①,我还是不是你儿子啊?”【注释】①仗腰眼子:方言;撑腰。
七老爷吃惊地问:“你是咋了?谁这么大胆子敢打你?是咱们屯子的吗?是不是也太不把老杨家放眼里了,不整治整治还行?”
屋里正嚷嚷着,七娘急火火地闯出来:“谁打的啊?打啥样呀,快让妈看看。唉呀妈呀,咋下狠手啊?你姥爷、姥姥走得早啊,不然谁敢欺负咱家呀?不行,你领妈找他们去。”
七老爷说:“先别喳呼溜逗①的,让他先说说是咋回事儿?小三儿,你说。”【注释】①喳呼溜逗:方言;张扬、夸张,行为活跃。
杨礼埋怨七老爷说:“还不是怨你,老鲶鱼和朱三宝子他们,说你和小木匠媳妇儿搞破鞋。我接茬和他们骂起来,他们三个给我揍了。你都那么大岁数了,咋不能正经点?”
七老爷脸一黑:“别他妈顺嘴胡说,你说的那几个人是哪里的?在什么地方打的你,他们现在人呢?”
七娘瞪了一眼七老爷,嘟囔说:“满屯子跑骚,人都让你丢大发了,让人说说呱呱的,孩子在外面都抬不起来头。”
七老爷怒道:“你闭嘴,别跟着添乱,让他说。”
杨礼说:“我说你认识啊?他们是东吴囵的,现在他们还在东吴囵推牌九呢。”
七老爷说:“你一晚上又没有回家呗?我说你能不能学学好?你看看你,一天什么都不干,除了耍钱你还会什么?天天也不着个家,娶个媳妇儿,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你说你还有啥用?”
杨礼不服气:“她不生你愿我啊?你们再给我娶个小,看我能不能给你们抱孙子?我都挨打了,你不说帮我出头,还埋怨我。你再么有点威望,谁敢动弹我?”
七老爷说:“你说你爹完犊子呗?你爹再完犊子,这些年没有人敢动一下,不说你一天净惹祸了。”然后对一直没说话的杨义说:“老二,去把你哥和魏炮头叫来。”
杨义答应一声去叫人。杨礼不服气地说:“是我惹祸吗?还都不是你惹的祸吗?你不整那事儿,别人能说?”
七老爷怒吼一声:“别胡说,还有没有点规矩?你当儿子的,评论你老子来了。以后不能再给你钱,消停儿地在家给我猫着。”
杨礼哭咧咧地说:“妈,你看看啊?我还是不是你们儿子了?是我啥都不干吗?管事儿的活,都派给大哥二哥,总不能让我去戳牛屁股去吧。不给我钱,那我去要饭去。”
七娘心疼地说:“三儿,他不给你,妈给你钱。只是别再出去惹祸了,咱娘们命苦啊,再没有人给咱们撑腰啊。啊,啊,啊。”说着七娘嚎啕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
七老爷不耐烦了:“去,去,去。别在这里嚎了,都进里屋去。”七娘扯着儿子,一边哭一边进屋去。
杨仁和魏守林被叫来,七老爷阴沉着脸说:“把你们叫来,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为什么,老二都和你们说了吧?老杨家在这嘎达让人给撅了,把咱们家的人,说打就给打一顿,还让咱们在这一片咋呆了?你们说说吧,这事儿怎么办吧。”
杨仁问:“把我三弟打啥样啊?穷棒子们是不是反天了?咱们不能答应他。”
七老爷问:“魏炮头,你说说该咋办?”
魏守林谨慎地说:“三少爷伤得严重吗?如果重的话,赶紧先医治,然后报官。不重的话,去人先访听访听因为啥,谁有过错。然后找说和人在中间调停一下,给咱们赔礼道歉,让前后屯子知道知道,长长咱们的面子。”
七老爷很不高兴:“长什么面子长面子?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争的。我们老杨家在方圆几十里,也是个头面人家,我们家的人,哪能谁想踹咕①就踹咕一顿?那我杨家不是太好欺负了吗?”【注释】①踹咕:方言;原意的打、踹,这里指欺负。
魏守林辩解说:“东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冤家宜解不宜……”
七老爷拦住他的:“算啦,你别说了。我叫你来,是让你带几个人去一趟,教训教训那几个犊子。然后,带他们去他们家,给小三儿要些补偿。”
魏守林说:“不是,东家,咱们不能这样做。小年轻的动个巴掌撇子的,哪能兴师动众地殴斗。一旦打坏了谁,都不好。”
杨仁说:“叔,你说错了吧,又不是咱们找茬,是他们欺负我弟弟。敢情,三兄弟不是你家人,当然说话轻巧了。”
杨仁、杨义对继父都心存芥蒂,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妈也不会离开他们。但过去有老太太罩着,他们还不敢说什么。现在老太太不管事儿,兄弟二人对魏守林不是太客气。
魏守林说:“话不能这样说……”
七老爷又打断了他的话:“别说啦,我让你叫上那几个炮手,现在马上去。”
魏守林为难地说的:“东家,我也不好去叫啊?话咋和兄弟们说呀?”
杨仁说:“那你是不想去了呗?”
魏守林说:“出去打群架的事儿,你让我们咋去啊?话也说不出口吧?”
七娘一挑门帘出来了:“哟,真是人走茶凉啊。看我妈不在世了,谁都叫不动你了呗?就算你不看过世老太太的面,只说你在杨家干这么多年,杨家有没有亏待你?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老杨家用你干点小事儿,你还推三阻四地。人得有良心吧,你这样的人,以后谁还能信得着?”
她一顿夹枪带棒地数落,让魏守林头上的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小姐,我……我哪是那样的人,我……我感激、感激杨家的恩典……感激霍大掌柜的恩德。我只是说,那些……弟兄是看家护院,总不能……让兄弟们替、替小孩子打架。那……”
七老爷一挥手说:“算了,算了,不用你们去,你出去吧。”
魏守林站着没动,杨礼指着他说:“让你出去你没有听见啊?还撮干啥,出去,出去。东家的话都不听了,拿谁家的钱,吃谁家的饭你不知道啊?”
杨礼像撵狗一样往外赶,魏守林低着头,转身出去。
七娘望着背影说:“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对他再好都没有用。”
七老爷说:“别说那些没有用的。老二,你出去找自卫队的人,挑几个能打的。让你七婶带着,归拢①归拢那几个不开眼的。你们先去吧,我和你大哥商量点事儿。”杨义他们走了。【注释】①归拢:方言;原意是整理、集中、收拾。这里指整治。
“老大,小三的事都是小事儿,我想和你商量商量。咱现在的收入可没有过去好啊,支出还比过去大。你没来之前我和老二还说呢,该咋办呢?你爷爷奶奶给留下的基业,不能在咱们手上给败落了。你给七叔说说,咋能多赚点,少花点。”等七娘带着杨义杨礼走了以后,七老爷对着杨仁说。
杨仁问:“七叔是不是有主意了?我七叔一直都是运筹帷幄,你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小侄儿这点计谋,哪敢在七叔面前搬弄。”
七老爷点点头说:“嗯,我倒是想点法子,但还是想听听你的。”
杨仁想了想说:“现在的世道太乱,干什么都不好干。我也看了,咱家的作坊没有过去那么兴隆。不过,也不能怪咱们,是赶上不好的时候。山里都不用酒,街里的铺子再关了,即使是再能耐的人,也没有办法。我刚才听明白七叔的意思,是不是咱们得开源节流?”
七老爷连忙说:“对,对,我是这个意思。比如说,魏炮头他们咱们还养着吗?”
杨仁马上跟着溜缝说:“那不能养着,先把他们辞掉,一下子能减少六个人的吃喝、工钱。像他这样的白眼狼,赶紧让他滚蛋,养着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其实,魏守林如果不是念杨老太太的好,也许早不在杨家烧锅干了。老丈人白伦库死后,白淑珍把白尤氏接过来,给白尤氏养老。白伦库留下三十六垧地,魏守林在杨家做工,也没有时间种,一直都租出去了。辞掉杨家烧锅的差事,能把自己家的地好好种着,也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七老爷满意地看着杨仁,鼓励他说:“嗯嗯,你说的挺好,你接着说。”
杨仁继续说:“有一句话得跟我奶奶、我妈、还有七婶说,养在老魏家那几个老棺材瓤子,不能全由咱家负担。沙金沟不是来几十户吗?都是过去的老屯邻,大家都出点,共同来赡养那几个活爹。七叔你看行不行?”
七老爷说:“行,很好、很好。还有呢?”
杨仁说:“减去炮手,咱家没有护院的,为保证安宁,我看咱们得把自卫团弄好。有壮劳力的,一家出一个人。天天晚上打更巡逻,咱家长工多,随便出几个人,咱说是为全屯子。等明年开春,让全屯子所有人一起出力,建高墙修围子,以后再也不用怕有胡子。”
七老爷听他的计策,脸上有笑模样了,连声说:“对,对,以后类似的钱也让全屯子一起出。”
杨仁接着说:“我奶养的那些花子,现在不能赶走,别把我奶气坏了。咱从他们身上也得省,入冷的时候晚收半个月,开春再早让走一些。冬天的时候,不能让他们干闲着,让他们干点事,扒麻、编筐、编炕席这样的活多着呢。”顿了一下说:“咱自家人也得干点啥,厨上的大师傅减去一个,每天自家的女人去两个帮厨。你说行不行?”
七老爷心里十分舒服,终于有和他对心思的了。夸赞说:“还是老大你有算计,等七叔老啦,杨家烧锅得交给你。以后你再留意点,还有哪些可以节俭的,早点给七叔说说。现在节流好说了,那进项可有来目①?”【注释】①来目:方言;样子、办法。这里指想法。
杨仁知道,他七叔说将来让他掌家,不一定是真的,也没有在意。迟疑地说:“进项得慢慢想,买卖现在不太好做。种地还行,有一样东西种了能挣钱,但是……不知道我说出来……”
七老爷鼓励他:“说,说,咱们爷俩不是核计呢嘛,行不行的先说说。”
杨仁神秘地说:“种大烟!”
七老爷也很吃惊:“啊?这东西能让种吗?”
杨仁说:“不让种也只是我奶不让,我都听说了,满洲国现在让种大烟,只不过税大一些。不过种大烟挣钱啊,交点税算啥?咱家那么多地,种上垧八的试试。即使不挣钱,一垧地瞎了也损失不大。”
七老爷犹豫起来,沉吟着说:“大烟可是害人的东西,先有这么个谱吧,看看情况再说。”
杨仁说:“还是早定下来吧,如果种,得早点准备烟仔儿。”
七老爷说:“等老五回来再说吧,我再问问他。”
杨仁说:“行,我回去以后,琢磨琢磨咱们再弄些什么。”
七老爷点头同意,然后带上帽子,和杨仁说自己出去转转。打发杨仁去干事儿,自己则溜溜达达找地方看小牌。
在杨家烧锅做活二十年的魏守林,被告知散工了。明摆着的是杨家对他不满,把他辞掉。他倒不是害怕自己养活不了一家人,而是觉得与东家闹得不愉快,实在是不好意思再相见。思来想去,找到杨老太太与其告别,带着一家人搬到白伦库老宅,并且答应把那些孤寡老人带着。杨老太太叹口气,并没有阻拦他,而是告诉他:她会拿出自己的体己钱,帮他养活这几个人。
在是否种大烟这个问题上,杨树青是坚决反对,但并没有什么用。七老爷的大烟田还是种上了,杨树青也曾找过杨老太太,想让老太太制止种祸害人的东西。老太太听到并没有反应,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仅仅说了一句:有因必有果,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然后和孙女鼓捣烟袋去了。东北女人多数会抽烟,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烟袋。杨老太太本来是不抽烟的,当年富老太太送给她一根精美的小烟袋,打那时候起,她也学着抽起烟。八姑娘找来一根席篾儿,给奶奶通烟袋油子,不时地把沾在席篾儿上的烟油擦到布上,然后吸一吸烟嘴,查看烟袋是否通透。八姑娘已经八岁了,天天围着奶奶身边转。老太太非常喜欢她,或多或少有些偏心。也难怪老太太偏心,孙女十来个,大的几个都出嫁了,一年回不来两趟。剩下几个小的,四姑娘十四五岁,性格爽直,看见不公平的事儿就想说,对谁都不服气。敢说敢干,长着一张不让人的嘴,也会经常得罪人。五姑娘身体瘦弱,经常有病,天天病恹恹、懒洋洋的。六姑娘一出生,十娘有病缺少奶水。害怕养不活,送到别人家寄养,在养母家长大,不太欢喜回家。七姑娘则是性格内向的人,平时话不多,又倔又犟,平时爱搬个死理儿。唯独八姑娘乖巧懂事,性子绵软,从来不与谁争执,处处礼让他人。而且性格文静,长相白净可爱,完全是大家闺秀的样子。至于九姑娘和十姑娘年纪还小,也看不出什么来。杨老太太一天也没什么事儿,天天带着八姑娘,教她女红、认字、剪纸一类的。八姑娘也给奶奶装烟、点烟、端茶倒水、盛饭夹菜、穿衣服提鞋,陪奶奶出去散步。
杨树青见老太太没有明确地表态,就说:“妈,反正种这东西我是不干。如果七哥跟我吵,你可不能怪我。”
杨老太太说:“放心吧,没有人会怪你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
杨树青说:“你也不说说七哥,干啥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啥都敢干。你看看,现在的家还跟过去一样吗?还能不能过好啦?”
杨老太太还是瞧着孙女弄烟袋,见差不多了,便让八姑娘装一袋烟试试。然后说:“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儿,杨家啊?以后都是你们的,过好过赖俺也看不见。”
杨树青性子本来懦弱,很少发脾气,但今天有些急,拉着老太太说:“妈,杨家烧锅是你和我爹创下来的,多不容易啊?要是败在他手,不是白瞎了吗?唉,还不如当初你提分家的时候,把咱家分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杨老太太对八小姐说:“玉环,奶给你点着,你抽一口试试。”
八姑娘说:“奶,我也不会抽啊?再说小孩能抽烟吗?”
杨老太太说:“能,那咋不能呢?点着试试。”然后又对杨树青说:“那你们当初不是都不同意吗?做为老的,已经给你们挣来啦,俺们已经做到了。至于你们咋能守住那几亩田,是你们的事儿。财聚财散自有天数,有时候啊,钱财多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儿。当初也怪俺和你爹,争强好胜,弄这些身外之物干啥?你看看张荣禄家,种十几垧地,每年挣够年吃年用的也挺好。记着吧,将来啊?自己手里留些够吃饭的就行。还有,把孩子都教成像老四那样,知道下地干活。别学你七哥、七嫂,把孩子都惯成啥样了?那老三整天游手好闲,四处耍钱惹祸。唉。”
八姑娘已经点燃小烟袋,学着奶奶抽了两口,呛得直咳嗽,眼泪都下来了。杨老太太看她的样子,也给逗乐了。说:“瞅瞅,瞅瞅,你慢点啊,先一小口、一小口地抽。”
杨树青让老太太说得闷闷不乐,说:“那我也不管啦,爱啥样就啥样吧。将来败家了,我只能是粗茶淡饭地养活你,到时候可别说儿子不孝顺。”
杨老太太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百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到时候只要你有那份心就行,放心吧,俺只要有一碗大碴子粥喝,冻白菜沾大酱,也能活着。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也都散伙啦,只要你妈还没死,也饿不着你们。”
八姑娘抽了几口,得到要领,不再呛烟。笑嘻嘻地说:“奶,奶,我会抽了。”
杨老太太乐呵呵地说:“你那不叫会抽,你那是抽过堂烟。行吧,算你会了,奶奶把小烟袋送给你啦,这烟袋跟俺大半辈子,今天传给你。”
八姑娘也很惊喜,问:“真的?那奶你拿啥抽烟啊?”
“当然是真的,奶还有一个大烟袋,以后你给奶点烟。”老太太好像更热衷与孩子交流,对儿子提出的问题并不感兴趣。
八姑娘高兴得直撒欢:“行,行,今天晚上我过来跟奶奶住,半夜起来给你点烟。”说完,拎着小烟袋跑了。
杨树青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觉得事情不会有什么改变。站起身来说:“妈你歇着吧,我去地里看看。”
杨老太太斜歪在枕头上,眼皮也没有抬:“去吧,俺眯一会儿。”
八姑娘乐颠颠地跑回自己屋,见四姑娘坐炕上纳鞋底,看鞋的大小是给爹做的,七姑娘也拿着针线缝东西。她举着烟袋说:“七姐,七姐,你看奶把烟袋给我了,以后我也可以抽烟了。”
四姑娘放下手里的锥子,摸起旁边的苕扫疙瘩,打了八姑娘一下。呵斥说:“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抽什么烟抽烟?”
一下子把八姑娘打得愣眉愣眼的,委屈地说:“奶给我的,奶让我抽的。”
正好杨袁氏与杨树春进屋,拉过去八姑娘。对四姑娘说:“四姑娘,你打她干啥?她抽她的呗?你都快要出门子的人了,不能这样手欠。”
四姑娘说:“她挣来啦?”
杨树春憨憨地笑着,抱起八姑娘说:“没事儿,她爹挣来了。明天爹去东边阳沟,种上几垄叶子烟,那地有劲儿,烟好抽。”四姑娘翻动一下眼球,不再说话。
在东北老百姓管罂粟叫大烟,江湖上人称黑土子,官家称呼其为鸦片。大烟对老百姓有两种用处,一种是大烟鬼每日吸食,图的是精神上的享受。而且是用量逐渐加大,频率缩短,最后导致一命呜呼。另一种是当作药品使用,主要用于止痛、止泻一类的。除此之外,在市面上还有另外一种功能,它可以等同于货币。当然是私下的,朝廷、官府是不会认可。
早些年白伦库种过一些,留着自己用。偶然一次让白淑珍染上,这些年一直没有断,好在她一开始,不是吸烟泡,也可能是白伦库弄的烟膏不纯正,用量还没有达到巨大。以后,白淑珍自己也偷偷地种一些,也是熬制的,留着自己用。即使是用量不大,但也给白淑珍造成巨大伤害。用一些老太太的话说: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来一阵风都能刮跑,扎彩人子①一样。【注释】①扎彩人:方言;祭奠用的纸人。
杨仁给七老爷拿来的罂粟种子,是从他妈那里要来的,种子的颗粒非常小,和黄烟种子差不多。白淑珍拿来的品种,开白色花朵,株茎粗壮敦实,而且非常皮实,耐旱耐涝还抗风,而且果壳非常大。种大田的庄稼,可以粗犷经营,铲一铲趟一趟。种这作物则和种菜差不多,伺候时要精心,苗间的草要用手拔。盛花期过后不久,果壳长至核桃大小,此时可以割浆了。割浆是个技术活,一把小刀片将果壳割开长长一条口子,下手不能太重,别把果壳割透。果壳的伤口稍后会冒出奶一样的白色汁液,用玻璃片、铁片、破碗片将白色汁液刮下来,收集到一起。在太阳下把汁液晒干后,形成黑色膏状,大烟做成了。一颗果壳可以采集多次,直到果壳坚硬不再有汁液溢出,采集期才算过去。剩下的茎杆可以收割下来,用水煮,然后再将水进行熬制。最后剩下的是大烟膏子,烟膏与割膏品质的差很多,不是上乘的,价格相对很低。
七老爷接纳杨仁的建议,也没有多种,拿出一垧离家最近的好地,来播种大烟。为种这东西,他和杨树青顶牛了,杨树青说死也不给他种。大概意思是我阻拦不了你,我也不干,爱谁种谁种去,反正我是不伺候。七老爷也很无奈,老实人多是倔脾气,他要不同意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种大烟自己也不会弄,别人又信不着。只好又厚着脸皮找到白淑珍,让她给进行指导,自己亲自下地监督。种大烟是一个磨蹭活,不需要体力,雇一些女人就可以干。从此以后,杨家的烟苗田里可热闹了,三天两头会来一群女人,连说带笑地干着活。惹得七老爷天天吃完饭也跟着下地,连平时喜欢去看小牌的人家都不去了,更别说其它大田和作坊。见七老爷这样勤奋,让好几个人不高兴,其中包括七娘。现在七娘虽然没有当年那样强势,但还是经常醋意满满。见七老爷的架门,她在家也坐不住,从来不下地的她,也撑着一把油纸伞跟着下地,名义上是查边儿,实际上是防止七老爷和女人们打情骂俏。
杨家烧锅的大烟苗长势不错,让七老爷十分开心。何况最近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没有什么闹心的事儿。在铁锅铲子叮当声响中,七娘一阵忙碌下,两个下酒小菜弄得了。七老爷盘腿大坐地坐在小炕桌旁,刚刚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哼着小曲还没有喝呢。八少爷杨勇穿着一身学生装进屋了,杨勇是杨树春的长子,现在正在县里上学。杨家的子女挺多,但踏踏实实上学的并不多。比杨勇年纪大的那些哥哥姐姐,大部分也只是上个三年两年私塾,有的甚至一天学校门都没有进过。七老爷小的时候不喜欢上学,也不支持孩子们上学,加上杨家烧锅屯没学堂,离县里又太远。所以,上学的事儿在杨家没有人在意。只有杨树春对这事很上心,女孩儿上不上学还差点,男丁在他的观念中必须读书。他从小没有上学的机会,总想着儿子应该出去上学,有学问才能有出息。自己在酒坊里转了半生,或者是一辈子。但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和自己一样,一辈子走不出杨家院子,走不出那几间作坊。还好,第一个儿子对上学挺感兴趣,六岁的时候送私塾去念书。后来道台桥成立小学,又把杨勇送去读完初小,现在送到依兰读高小。
杨勇刚刚放暑假回来,一到家,先过来见七老爷,体现对一家之主的尊重。杨勇摘下帽子,规规矩矩地给七老爷鞠了一躬,开口道:“七大爷身体安康,我下学回来了,来看望大爷。侄儿也没有多少钱,只给七大爷在茶楼买了两包茶叶,你品尝品尝。”
七老爷欢喜地说:“老八回来啦,上学的就是懂事理,能来看看大爷,大爷就挺高兴的,不用买啥东西。你书念的咋样啊?咱一大家子顶数你识文断字了。”
杨勇说:“书读的还行,老师教我们好多知识,见识许多新鲜玩意儿,将来我学成回来,也给七大爷建一个火磨。”
七老爷一听火磨,眼睛一亮:“火磨,你还懂火磨?那东西可是高贵着呢?整个依兰城才有两家。咱家要是有火磨,那钱可挣海了,在东一片肯定是把头子,谁家还敢小瞧咱们?唉,那东西得老杆①钱了。”【注释】①老杆:方言,很多、好多、老多。
杨勇说:“七大爷,我们老师带我们去看了,还给我们讲其中的原理。我以后学学,等我学会了,咱家一定能建起来。”
七老爷喝着小酒说:“好,好,还是我八侄儿有志气。你好好学,将来学成给大爷建一个。咱家日子过发达了,大爷先给你娶一房媳妇儿,再给你盖青砖大瓦房。”
杨勇说:“给家里出力是应该的,哥哥们大,先给他们娶媳妇盖瓦房。我想多念几年书,我想当个教书先生。”
七老爷说:“当先生有啥意思,考个功名当县长,到那个时候,看哪个鳖犊子再欺负咱家。这几年,咱家过得不容易啊,不然七大爷多给你拿些钱上学。看看吧,今年咱家烟种好了,以后你们干啥都不用愁喽。”
杨勇问:“七大爷说的是大烟吗?”
七老爷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杨勇说:“五哥进城,我们一起吃饭来着,我听他说的。七大爷,咱家能不能不种这东西,大烟是害人的。我们老师给我们说的,大烟是外国人用来坑害咱中国人的。大清的时候,因为运大烟还打过仗呢?咱们中国人不能坑害自己人啊!”
七老爷说:“你别听你们老师的,那些书呆子懂什么?咱是朝廷让种的。”
杨勇说:“不对,我们老师说了,满洲国是个伪政府,是为日本人做事儿的。咱们是中国人,不能帮助日本人。”
七老爷板着脸说:“不许胡说,小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呢?敢议论朝廷。大人的事儿你别管,好好念你的书,别给家里惹罗乱。”
杨勇拘谨地问:“那大烟……”
七老爷说:“你快回去吧,别操心家里的事儿了,将来你当家的时候再说。”
杨勇悻悻地说:“七大爷你慢慢喝着,我回去了。”
七老爷用鼻子哼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