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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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五十一

    五十一

    清明节一过,天气变得暖洋洋的,棉袄棉裤已经套不住了。一场小毛毛雨过后,让满草甸子上的雪荡然无存,变成一片一片的小水洼。水汇聚多了,又形成一条小河流,潺潺的流淌。最先报春的是百灵鸟,悬停在几十丈的高空,叽啾啾地叫个不停。朝阳的地方,已经见到点点绿色,一些低矮的灌木,冒出芸豆般大小的毛毛狗。依兰县的庄稼人,种地还要一个多月。勤快一点的,修修种地的家什,整理一下犁杖和牛马套,或者往地里送送粪。

    别人在做种地前的准备时,六奶奶又有了新的计划,在原有酒坊、糖坊的伙计基础上,又雇几个长工。雇来的长工,按年支付工钱,平时听东家的指使,每日东家分派活计。一年大洋六十块,供饭食,忙时累时一日三餐,闲时两餐。每顿一饭一菜,每旬改善一次伙食,年、节有大餐。年底放工二十天,回家与家人过年,无家的与东家一起过。六奶奶提早雇人,是想在没有种地前,盖一栋房子,一栋十间的正房。位置在酒坊的西侧,这样就形成两个大院。按六奶奶的设想,东院设两重院,前院的前门房,是长工、伙计、打杂的住房。两侧厢房是作坊,正房一侧作厨房,其它的作粮库。后进院的一侧厢房做猪圈、鸡鸭舍,另一侧厢房作牛马棚。正房计划作豆腐,或者再开粉坊。西院建成一个四合院,正房十间,两侧厢房除了仓库,也可以住人,前面门房将来也盖成住人的。西院的后面,作为菜园子,种上一亩地的菜,种些细菜够所有人吃。大地种些土豆、萝卜、白菜,作为冬天的蔬菜。另外,还设想建成一道土围子,盖几个瞭水楼子,雇上几个炮手。

    六奶奶盖房是有目地的,二月的时候,杨树山已经与白淑珍定了亲,现在只有一栋小两间房,实在没法住。何况,过一年半载,小七杨树森也到年纪了。早晚得盖房,不如早点准备好,一溜四个小子,都得有个窝儿。前些日子,白伦库给联系的,杨家又买十几垧地,花费一大笔钱。六奶奶出手大方,给白淑珍过礼、买东西,拿出不少。开春种地,又买几头牛、骡子,又是一笔。如今盖房子还要很多钱,所以,手头有些不宽松了,好在她有地方借。不过,杨树山的婚事得推到年底,白家也没有异议。反正已经正式亲定了,不差六七个月。也让孩子大一大,成熟一些会过日子。

    盖房子的原材料,也是就近取材。除了一些松木回城里拉,其它的柞树、桦树附近多得是。出去七八个人,干三四天,木料备齐了。草、土遍地都是,唯一缺的是苫房草,去年秋天没有备,只能出去买。在六奶奶张罗得正欢的时候,突然褚老爷子出事儿了。

    这天晚饭吃得比较晚。原因是杨宗和树山带人去伐木,拉木头时车坏了,修完到家,天色已经很晚。杨宗陪褚老爷子喝了两盅,草草吃完饭,一家人睡觉。刚刚入睡,褚老爷子大声喊:“宗儿啊,孙媳妇儿,快醒醒。”

    杨宗也没睡实,马上就醒了。于是问:“爷,怎么了?”

    老爷子焦急地说:“你们都快起来,把孩子弄你们的炕上去。”

    六奶奶也醒了,划一根火柴点上蜡烛,披衣服坐起来。不解地说:“睡得好好的,折腾孩子干啥?”

    老爷子说:“俺快不行啦,宗儿把孩子捞走。孙媳妇快给俺找妝老衣服,麻溜儿的,一会儿不赶趟了。”

    杨宗说:“你这老爷子,一惊一乍的,睡毛楞了吧?”

    老爷子说:“傻孩子,你爷啥时候干过没谱儿的事儿?”

    六奶奶也犯疑惑,老爷子这是要干什么?但没多说话,捅捅杨宗,比划着让他去。杨宗下地去北炕,小十杨树青已经睡着了,叫几声也没醒。杨树山也起来穿上衣服,不知道出啥事儿了,和他爹一起把杨树青抬到南炕,放杨宗被窝里。褚老爷子又说:“孙媳妇儿,你倒是给俺找衣服啊,也不能让俺光着身子走啊?有人接俺来了。”

    六奶奶真地起身,给老爷子找衣服,衣服是她得空的时候,早已做好的。不过,她嘴上说:“你这老爷子,今儿个不是咋了?大晚上的,咋还作上妖了呢?”

    褚老爷子喘着粗气说:“爷不行了,大限到啦,你快找吧。树山,你去找两个人,给俺搭个拍子。一会儿,俺穿完衣服,把俺抬出去。”

    杨树山不知道该去不该去,看着杨宗。杨宗让老爷子弄得哭笑不得,好好地穿什么衣服?搭的是什么拍子啊?见树山问他,他只好说,你去伙计长工他们那里,问谁懂白事儿,来两个人。杨树山答应着出去了,杨宗又点根蜡烛,坐到老爷子身边。问:“爷,你感觉身子不舒服了?”

    老爷子说:“没有,俺该走啦,有人来接俺。你把灯点上,俺自己穿衣服。”

    他说的话,让杨宗浑身起鸡皮疙瘩,总感觉背后冒出来个什么。又让他点灯,心说,我点着灯呢?再看看老爷子,也睁着眼睛啊。问:“爷,你能看见我不?”

    “你不点灯,俺上哪儿能看见你。”老爷子回答。

    杨宗明白了,老爷子已经看不见了,说明真的有事儿。他俩的对话儿,六奶奶都听见了,她立刻觉得情况不好,老爷子的大限到了。拿出衣服,交给杨宗给老爷子穿衣服。

    杨树山带两个年纪老成一些的长工进来,六奶奶让那两个人帮助杨宗。自己则带着杨树山出来,又叫上几个人,赶紧搭拍子。外面的拍子刚刚搭好,里屋老爷子的衣服也穿好了。

    褚老爷子的呼吸已经微弱了,杨宗叫几声,老爷子也不再回答。长工里有明白点的,建议抬出去,放拍子上。杨宗也不懂,听他们的话,把老爷子抬出去。外面的人多,搭完拍子,有人提议搭棚子、抬棺材。褚老爷子安放到拍子不久,感觉呼吸有点加重。而且还大声地说:“走,俺跟你们走,你们等等俺。”说完,再没生息,无论杨宗怎么叫,都没有声音。

    一个长工过来摸摸脉,对杨宗说:“东家,老爷子走了。”

    褚老爷子走了,走得很安详。阴阳先生给推算的,又加上天一岁地一岁,享年八十一岁,无疾而终。杨宗、六奶奶虽与其没有嫡亲关系,但也像亲爷爷一样。照顾许多年,为其养老,又像自家长辈一样,为其送终,杨宗还是说到做到。从衣服到棺材,连送葬出殡的过程,一样都没有差。在自家地边的林子里,打了一个墓,隆重地把褚老爷子安葬。东北百姓很少立墓碑,所以,褚老爷子也没有竖碑。从此以后,这块地,被长工伙计叫成“褚爷坟”。其实,想立碑也很难,因为到褚老爷子过世,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即使杨宗也不知道。一个闯关东,无儿无女的老汉,就这样尘归尘,土归土。下一步,杨宗明年该找时间,把褚奶奶的骨殖迁来并骨。

    六奶奶的房子接着盖。如今家里人口众多,材料齐全,搭建一栋土草房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还有左邻右舍前来帮工。东北人淳朴、热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会放下自己手头的活儿,去事主家帮忙。比如老人过世、迎亲嫁女、搭建房屋,都要出一把力,当地人称“捞忙”。六奶奶、杨宗为人处世大方,与周边的十几户邻居处得都很好,谁家有事儿都会去捧场,三、四里内的住户都经常来往。还有一些更远的,也都知道有一个杨家烧锅。不少人特意来买酒,方圆十几里以内,种地、打猎、捕鱼的小家小户,买上二十、三十斤酒,基本都是本钱卖,也不赚他们的钱。

    盖房子是一个热闹场面,几十人分工明确。木匠属于手艺活儿,自成一体,房屋搭建主要是木匠指挥。比如东家说出房子的大致,木匠负责划线,竖立柱脚、搭建框架。以此为基础,泥瓦匠才开始砌墙。垒垛、砌墙时,泥瓦匠是主角,其它的都是小工。有一部分人帮助木匠,拉木头、剥树皮、拉大锯、搬运木料。另一部分是属于泥瓦匠指挥,搬土坯、拧拉合辫、和泥、上料。干活的时候,众人会互相调笑,说一些荤段子,唱一段小调,讲离奇古怪的祥话儿,总之是不能冷场。所以,哪家盖房子,也是一个聚会的好媒介,给人与人的交往搭建一个桥梁。如果没有深仇大恨,都很乐意参加。女人也不会落下,已婚妇女都会参加,她们从自家带一些菜、蛋、鸡鹅一类的副食品。一大帮女人一起做饭,手艺好的主灶,其他人洗菜、淘米。同样,这场面也是女人相互交流的机会,一起唠唠家常,嬉笑打闹徕个大彪①,一年当中难得的一次放松。【注释】①徕大彪:方言;粗俗的话。

    白世宝两口子从一开始便过来帮忙,如今已经是亲戚了,杨家是自己的妹夫家,哪能有不来之理?这个季节又没有农活,即使是有农活,白世宝也不会干的。来杨家他也是到场晃晃,扯个咸淡。大家都知道他干不了什么,顶多让他跟着马车,装点木头的轻活儿。等吃饭喝酒的时候,他已然成为主角,自封是代东①的,招待大家。按规矩,中午饭一般不管酒,因为下午还有活。到了晚上那顿饭,酒管够喝,谁不喝多,东家心里还不落忍①,怕自己没有招待好。杨家自家烧酒,所以中午也上酒,如果喜欢喝的就自己弄两口,但是不劝酒。白世宝一来,他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捧着酒坛子不撒手,招呼众人一起喝。杨宗、杨树山是不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白伦库看不下去,人客百众的还不能骂他,劝他两句他也不听。无奈之下,白伦库只能限制其他人。帮工和长工大多都明白事儿,中午的时候,也没有和他对饮。可也有个别不懂事儿的邻居,与他喝一个昏天地暗的,喝完睡一下午不干活。吃晚饭的时候,东家一叫,起来又接着喝,一直喝到在饭桌上都吐了。回不了家,还要杨家赶马车送回去。气得白邬氏直哭,还不敢多说一句话。【注释】①代东:方言;代替东家主事。②落忍:方言;踏实。

    这天晚上,白世宝又磨磨唧唧地喝得没完没了,其他的邻居、雇工,干了一天活,都挺乏的,喝完酒都回家了。剩下白邬氏和六奶奶,在另一处收拾碗筷。无奈,只能是杨树山坐在一旁陪着,白世宝自己喝。他已经是烂醉如泥,勉强能把头抬起来,还坚持着把杯往嘴里送。一杯酒是喝一半洒一半,即使这样,还嚷着倒酒。六奶奶见状对白邬氏说:“闺女啊,你说这孩子这么喝酒,不是得喝坏了吗?婶子不是心疼酒,喜欢喝拿家两坛慢慢喝。在咱自己家还行,如果在外面,有个好歹的咋整?”

    白邬氏低着头,干着手里地活。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打我嫁到他家就这样。开始的时候,有老爷子在,还能管着点。现在无收无管的,没喝多的时候,我一拦挡就骂我,再说还动手打。等喝到现在的状态,谁说啥他都不知道了。”

    六奶奶说:“年纪轻轻的,得做点正事儿,白亲家也不管管。”

    白邬氏忧伤地说:“管他可也得听,这两天,是你家里有吃喝,不然,说不定又逛哪里去了,十天能在家三、两天已经不错了。”

    六奶奶说:“不然明天婶子劝劝他,想做点营生没有钱,俺给他出,只要他能好好干,一大家子人呢。”

    白邬氏哭了:“六奶奶你好意,别劝他,没有用的。你给拿多少钱,都得打水漂。公公活着的时候,地没少留,但凡能干一点,也不至于今天这样难活。”

    六奶奶心疼地说:“唉,让你受苦啦,不能跟着受一辈子罪啊。”

    白邬氏抹着眼泪说:“一辈子有长有短,说不定哪一天,不被他打死,也得被他逼死。我这辈子摊上一个魔头,是我的命,怪就怪我那不着调的爹。”

    六奶奶劝她道:“你年纪轻轻的别瞎想,以后孩子大一大,他上点年纪能好些。可不能胡思乱想,招着没脸的①可不得了。以后有啥事儿来找婶子,缺东少西的来俺家拿。地里活计忙不过来,婶子家人多,招呼一声过去,给你干两天。”白邬氏答应一声。【注释】①没脸的:方言;引鬼上身。

    六奶奶叫杨树山过来:“你去套车,把你哥、你嫂子送家去。不能让你哥喝啦,别再喝坏了,你带两坛子酒,留着他以后喝。”等杨树山套好车,白世宝趴桌子睡着了,已经人事不知。

    三个人拖拖拽拽地把白世宝弄车上,树山又去拿酒,白邬氏说什么都不让。树山没有听她的,装了两坛子酒,赶着马车送白世宝回家。

    早春的天气,春暖乍寒,夜晚还有一点点微风,吹在身上透骨那么凉。不知道是因为身子骨单薄,还是因为邬姐姐刚才难过,冻得她尽量地缩紧身子,打着冷战,牙齿不自主地碰撞得咯咯响。杨树山赶着马车,行驶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他听见邬姐姐冻得直哆嗦,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邬姐姐:“姐姐,你披上。靠在我身后,给你挡一点风。”

    邬姐姐接过衣服,看看躺在车上人事不省的白世宝,心里五味杂陈。她向杨树山的背后挪了挪,靠在他的后背。在接触地一刹那,感觉出一丝暖意。对树山说:“姐一辈子是白活了,他哪怕有一点点知冷知热,姐也算不白活。”

    树山还没有结婚,对于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该咋做。问:“哥对你不好?我只知道他不爱干活。”

    邬姐姐叹口气:“等你结婚后就知道了,姐的苦不是人受的。如果有光亮,让你看看姐身上的伤,一茬接一茬。如果他喝到现在这样还好,跟死狗一样,我也少遭点罪。但凡自己能回家,或者在家喝,会跟疯了一样折磨我,打我。他啥时候,能心疼我一回,死了也不屈。”

    从那次邬姐姐酒后,树山送她回家,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便以姐弟相称。偶尔树山去她那里,帮着劈劈柴,做一些女人做不动的体力活,邬姐姐与他说说心里话。他对邬姐姐,从心里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这种感觉,让他特别的踏实。她的身上,有着成熟的味道,更让他迷恋。与白淑珍截然不同,对白淑珍是冲动,是本性,是雄性的追求。

    车子来到杨家西北,缓坡下处的一片桦树林,经过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下。邬姐姐对树山说:“弟,停一下,让姐和你呆一会儿。”

    杨树山拉住马,对邬姐姐说:“姐,你还冷吗?”

    “冷,你转过身,姐靠一会儿。”邬姐姐需要一种温暖。

    杨树山听话地转过身,邬姐姐靠在树山的怀里,拉过树山胳膊,让她抱着自己。树山机械的按照她摆布,看着车上白世宝,感觉有点怪怪的。邬姐姐则不然,女人胆子大起来,什么都不会怕。自己小的时候,没有与男人有过接触,不知道什么男情女爱。等嫁人知道了,也懂了,又碰见的是这样一个爷们儿,除了对她的折磨摧残,就是发泄。当碰见一个温情的男子,她也想要一个体会,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雪地里那一次,她抱着杨树山,让她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兴奋、是激情、是安慰?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是很舒服。回家后,一夜没睡,想着自己的不幸,想着白淑珍的幸福。有时候是羡慕,有时候是妒忌,有时候是感叹。以后的日子里,她极力地去撮合杨树山与白淑珍的婚事,一个是觉得二人很般配,别瞎了一段美好姻缘。另一个是觉得,杨树山离自己不会太远,起码自己还看得见,寻求心里的一点安慰。白世宝几乎不着家,每天都是自己独睡,孩子与奶奶一个屋。有了这种感觉以后,经常是久久不能入睡,大脑里有着各种幻想。以至于睡着以后,杨树山在梦里也会经常出现,有时她还会与白淑珍换个位置,甚至同床共枕。白天做事也不专心,经常会手拿活计呆坐那里,想着心事儿。她明知自己想的不切合实际,是根本不可能实现。但就是喜欢那种感觉,喜欢那样幻想,最好是能够出现幻觉。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病了,可能是得了别人说的“花痴病”。但她真地喜欢这种病,几天看不见树山,她都会找借口去白淑珍家,哪怕看上一眼,她便满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树山拍拍邬姐姐,告诉她该回家了。邬姐姐坐起来,精神很好,让树山赶车走。并说,明天她和白世宝不去帮工了,树山问为什么,邬姐姐也没回答原因。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挺高了,白世宝才起来。见家里人都已经吃完饭了。不高兴地问白邬氏:“我的饭呢?”

    白邬氏小心回答:“在锅里呢,我给你端去。”

    “那他妈不赶紧去,等我削你啊?”白世宝连脸都没有洗,炕也不下。

    白邬氏赶紧端来两个玉米大饼子,一大碗酸菜汤。

    白世宝拿过一个大饼子,咬了一口嚼了嚼,噗的一声吐桌上,随手将大饼子给扔地上。张嘴骂道:“你妈了巴子的,天天就知道做这玩意儿,你不会换个样?”

    白邬氏辩解说:“家里只剩苞米面了,再过两天苞米面都没有了。”

    “你个大姑娘要饭,死心眼的东西。你不会出去整啊?”白世宝嚎叫着。

    白邬氏胆战心惊地说:“我一个女人家,去哪里整啊?”

    白世宝抓起炕上的枕头,砸了过来:“操你妈的,敢犟嘴了是不?你不会养汉搞破鞋啊,找个有钱的老头,杨家烧锅那老杨头有钱,你不会找他要?”

    白邬氏气哭了,说:“你还是不是人啊?说的是人话吗?”

    白世宝嘴里骂着,要往起站,找东西去打白邬氏:“杂种操的,今天我不扒了你……”小眼睛一撒摸,看见地上的酒,指着酒坛子问:“这是哪来的?咋不早告诉我?”

    白邬氏说:“六奶奶给你拿的。”

    白世宝又坐下:“快给我拿过来,死老蒯还行,知道我他妈得意这玩意儿,也是的,她老杨婆子欠我的。”

    不知道他指的是啥,六奶奶咋欠他的了?是不是上回没有抢到钱?不过他挺惧怕六奶奶的,最怕六奶奶的几把小刀。白邬氏给拿过酒,白世宝把另一个大饼子扔桌上,用装饼子的大碗到了一碗酒,先喝一口。然后对白邬氏说:“喝酒连点下酒菜都没有,赶紧去前院给我要几块钱。一会儿,我弄点好吃的去。”

    白邬氏说:“这几天,你在杨家吃得也不孬啊?你让我上哪儿借钱呀?”

    白世宝指着白伦库家的方向:“找那老犊子去要,他的钱都是我的。”

    白邬氏说:“那咋的也是咱叔,你也不能骂长辈。”

    白世宝接着骂:“什么鸡巴长辈不长辈,要俩钱这个费劲,抠的跟鸡屁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总找那老不死的,我爹也不能气死。说不上哪天,我把他那瞎目杵子眼珠子挖出来,让他真成白瞎子。”其实,他也只能欺负白邬氏,在外面他没啥胆量。

    白邬氏不再搭理他,转身想出去。白世宝一看,喊住她:“你站住,我他妈让你要钱去,你听见没有?拿不回来钱,看我今天不扒你皮。”

    白邬氏抹着眼泪去了东屋,白世宝他妈和孩子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麻木了,甚至连问都不问。孩子蜷缩在炕里,老太太抽着烟袋,只是看了她一眼,任凭她去哭,连安慰的话都不说一句。

    等白邬氏再回西屋,白世宝一碗酒已经喝完,张嘴便问:“钱呢?”

    白邬氏摊开手,手心里有一块大洋。白世宝拿过去,对着嘴吹了一口,然后放到耳边听:“只有一个?”

    白邬氏说:“这一个,还是六奶奶来给孩子的呢,我留着买咸盐的。”

    白世宝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有钱不给我,还是打得轻。完犊子玩意儿,让你整点钱这个费劲,给我滚出去。”白邬氏害怕地靠着墙边。

    白世宝把钱揣上,穿上鞋。把两坛子酒提上,一脚蹬开门,走了。过一会儿,白邬氏推开门往外看看,白世宝已经走远了。她心里想,他一走不知道得多少天回来,不回来更好,反而过得心静。回屋收拾一下,又去杨家帮工,去杨家,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韩家屯在依兰通往密山大路旁,离白家大约二十里路。由于离大路近,来往的人员多,加上原本是个小村落,还有杂货铺和一个大车店。又处在离依兰不远不近的位置,从依兰出来,到韩家屯也走累了。到依兰去,还有几十里路,许多人都选择到这里歇歇脚,一来二去此地便热闹起来。后来王道台修路的时候,在韩家屯建一座小桥,人们又叫“道台桥”。民国一开始,依兰把全县划分六个区,道台桥是六区的所在地,把警察所设在这里。白世宝今天奔来,是因为人多的地方鱼龙混杂,小混子、二溜子也不在少数,与他有相同嗜好的大有人在。今天想来看几账小牌儿,手头没那么多钱,牌九局是上不去。

    白世宝拎着酒坛子,气喘吁吁地赶到韩家屯杂货铺,已经是中午十分。屋里的人已经有好多了,有路过的,有周边的,有买东西的,有打间的,当然也有白世宝这样混日子的。说是杂货铺,其实它的功能挺全,先说卖的东西吧:有居家过日子的锅、碗、瓢、盆、铲、勺一类的。女人针线用的针头线脑、布匹棉花、纺车顶针等等。种地用的犁杖、锄头、铁锨、耙子诸多农具。也有咸盐、糖、醋、酒、酱油、豆油、花椒、大料等调味品。给走路打尖吃的麻花、炉果、槽子糕、沙琪玛、核桃酥等干粮。诸多百项,足可以解决周边日常生活、生产所需要的物品。如果家里临时缺点小物件,总不能跑几十里外的城里去买,哪怕杂货铺稍贵一点。另外,铺子还放了几张小桌子、凳子,专门给来人歇脚,放上几个粗瓷大碗,泡大碗茶。如果是有几文钱的,来碗茶水,没有钱的夏天是井拔凉水,冬天一碗开水。

    白世宝来到柜台,把没有开坛的酒拿给掌柜的。掌柜的姓韩,大家都叫他韩大嘞嘞①,因为他比较爱说。韩大嘞嘞横了他一眼:“我说白吃饱,你天天来我这里不买东西,白蹭茶水也就算了。咋的?还要在我店卖酒?那我的酒卖给谁去?”【注释】①嘞嘞:方言;说,无休止的说。

    白世宝不服气:“操,你白爷是那么不讲究①人吗?我一年没少在你这里花钱呀。”【注释】①讲究:方言;仗义。

    韩大嘞嘞啐他一口:“呸,你那两个倒头钱①,还不够我烧水的柴火钱,你现在还欠我一个猪蹄子钱呐,赶紧给。”【注释】①倒头钱:方言;死人的钱。

    白世宝不乐意了:“有你这样做买卖的吗?把财神爷往外撵。今儿个走半路,碰见个朋友,硬是给我拿两坛子酒。这样吧,我匀给你一坛。”

    韩大嘞嘞骂道:“滚滚滚,我不缺你那来路不正的东西,别是贼赃。”

    白世宝不在乎地说:“不要拉鸡巴倒,我去门口卖去,便宜卖。”

    韩大嘞嘞说:“白吃饱,你是不是人?还有在人家门口卖东西的?”

    “咋的?我又没有在你们家卖?我在当街上你还管得着?”白世宝耍起无赖。

    韩大嘞嘞服软了:“行,行,你是爷,你可是在早点铺子前卖大果子啊。说吧,你要多少钱。”

    白世宝伸出两个手指头,韩大嘞嘞摇摇头:“一块。”

    白世宝说:“你玩呢?两块。”

    韩大嘞嘞说:“我白给你卖啊?我还不挣点?”

    白世宝说:“那行,一块就一块,你还得给我一个肘子下酒。”

    韩大嘞嘞从钱匣子里摸出一块大洋,扔柜台上。对里屋喊:“红焖肘子一个。”

    白世宝揣起大洋,拎着一个酒坛子,进屋端肘子。韩大嘞嘞老婆撅着腚,在锅里找肘子,白世宝上去在屁股上摸一把。韩大嘞嘞老婆回头看是白世宝,骂了一句:“你个瘟大灾的白吃饱,老娘的腚你也敢摸。”

    白世宝端着肘子,嬉皮笑脸地说:“你的腚好,肥的噜的。”

    韩大嘞嘞老婆用手巾抽了他一下:“回家摸你妈、摸你妹子去。”

    白世宝一边走一边说:“我妈老了,没你嫩超。”

    到厅堂里,找了两个认识的,拉个凳子坐下。把桌上不知道谁剩下的半碗茶,泼到地上。自己给自己满上,和同桌上的人胡侃起来。正说得满嘴冒沫子,侃得起劲的时候。只听“呯”的一声枪响,吵吵嚷嚷的屋子马上肃静下来。白世宝抬头一看,进屋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拿着一把冒着一股蓝烟儿的枪。吓得白世宝一缩脖:“我的妈呀,来胡子啦。

    几个人的打扮,一看就是山里的,看样子是砸窑来了。只听开枪那个人说:“大顶子山起祥云,各路老仙都是神,扯到蛐蛐要混钱,闲话别说废舌唇。刨着吃的,担着吃,走着吃的,碰见打着吃的了。码里人、跳坑子,出来对对蔓儿。”说完拱手施礼。他先说的是客套话:我们从大顶子山来,各位是衣食父母,大家都是朋友、亲戚,我们想要点钱,废话就不说了。你们这些种地的、赶脚的、经商的,今天遇见胡子了。如果有同行的、耍钱的,自己报一下。

    屋里人都听不懂,没有人敢回答。那个人见没有懂行话的,朝一个小马拉①一摆头。那个小马拉会意,对众人说:“我们是山里来的,路过此地,在这里打个间。碰巧遇见诸位,咱们也是有缘。劳烦各位掌柜的把身上的金、银、钱、首饰,还有值钱的东西扔在桌子上。留钱不留命,都识相点,咱们两下安好。”然后又对着杂货铺韩大嘞嘞说:“不要你的钱、货,给爷们儿上点吃的就行,越快越好,挑好的上。”至于为什么不要杂货铺的钱,其他人谁都不明白。又上来一个人,把靠门边那一桌两个人撵走,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地上,几个碗摔的稀里哗啦。【注释】①马拉:土匪黑话;马弁,亲随,警卫。

    刚才先说话的那人,一手拎枪,另一手拿个马鞭按桌转,看众人掏钱。不时地敲打桌子,告诉身后的小马拉上来搜身,有人没有掏干净,就挨他两鞭,骂两句。到白世宝这一桌,那两个人,早吓得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一个大子也不敢留,再掏恐怕就是虱子了。白世宝身上也有两块钱,实在舍不得拿出来。不拿还不敢,摸出两块钱,偷偷地塞裤腰里一块,另一块摆在自己前面。胡子来到白世宝跟前,看看他,又用鞭子挑一下白世宝的下巴。问:“你是干什么的?”

    白世宝紧张地说:“种地的。”

    胡子打了他手一下,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白世宝赶紧张开两只手。胡子说:“你刚才糊弄我是不?”白世宝一哆嗦,以为自己藏一块钱让他发现了,干张口说不出来话。

    胡子说:“你不是什么种地的,你是耍钱的吧?”

    白世宝有点吃惊:“大爷,我……我……”

    “我什么我?你看看你的脖子、脸、手,哪经过风吹日晒?还种地的?再看看你的大拇指,都摸出老茧了,你敢说你不是抠牌九抠的?”胡子看得很仔细。

    白世宝把心放下一点,赶紧回答:“是,是,是,大爷看得真准。”

    胡子又问:“既然是并肩子,刚才我问你咋不答?”

    白世宝不解地问:“答?答什么?”

    胡子好像明白了:“噢,你不懂春典。算啦,把你那一块大洋收起来吧。”看看桌上的酒,问:“连旗的①,酒是你的?难道不跟兄弟喝一个?”【注释】①连旗的:土匪黑话;一伙的,同伙。

    白世宝赶紧说:“请,请,大爷你都拿去喝?”

    胡子把桌上的酒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品一下滋味:“我操,你的酒挺好喝呀,谁家的酒?”

    白世宝谨慎地回答:“杨,杨家烧锅的。”

    胡子若有所思:“杨家烧锅?附近哪有杨家烧锅?没听说过,不对?好像哪里听过,嗯?想不起来了呢?”转身往门口那桌子走去,白世宝赶紧把酒坛子捧起来,在后面追了过去。

    胡子又喊一声:“老少爷们儿,对不住啦,打扰你们了,都是养家糊口的勾当。你们接着吃,少酒少菜少干粮,你们朝掌柜的要,都算我账上。”钱财都让他搜刮去了,又送一个人情。

    有人胆子大喊一声:“真的吗?”

    “真的,青山好的人,啥时候说话不算话。”胡子连头都不回。

    一些人真去找掌柜的要酒肉。

    青山好的人守在门口吃饭,里面的人一直不敢走,只好在里面也跟着吃喝,可苦了韩大嘞嘞。一会儿这个要点肉,一会儿那个打点酒,韩大嘞嘞还不敢不给,给了,也知道是一文钱也收不回来。白世宝是一点不客气,揣起自己的钱,三下五除二把肘子造了,然后又去找掌柜的要,他把自己吃得肚子滚瓜溜圆。这些人都不明白,村里有警察所,胡子为啥敢如此明目张胆,他们哪里知道,警察知道了都不敢过来。一个警察所三、两个人,平常欺负老百姓还行。见到大队的胡子,不端他们老窝就不错了,他们连枪都没有,剿匪全靠张大帅的东北军。总算盼着青山好的人吃饱喝足,站起来往外走,过来一个小马拉,对着白世宝说,顶天梁叫他出去一趟,有话问他。白世宝哪敢不从?赶紧跟了出去。

    青山好的顶天梁在马上,对白世宝说:“刚才你说的酒是什么烧锅的?”

    白世宝连忙回答:“杨家烧锅。”

    顶天粱疑惑地问:“杨家烧锅在啥地方?”

    “不远,不远,离这二十来里。大爷喜欢酒,明天小的给您送几坛。”白世宝赶紧低三下四地说。

    顶天梁说:“操,别鸡巴和我扯淡,你知道我在哪嘎达住?还给我送。我问你啥,你说啥。”

    “好,好,大爷你问。”白世宝不敢多嘴了。

    顶天梁问:“杨家烧锅是这里老户吗?我咋不知道?”

    白世宝回答:“他家不是老户,是去年新来的,原来在依兰街开烧锅来着,一场大水淹跑这里来的。”

    顶天梁点点头:“噢!那差不多了。他们家的人你都认识吗?”

    白世宝说:“认识,认识。”

    顶天梁说:“他们家那个女掌柜的认识不?”

    “你说的是六奶奶吧,那老娘们才不是物①呢,老喇茬②了,动不动还掏个小刀。”白世宝又多嘴了。【注释】①不是物:方言;不是个东西。②喇茬:方言;厉害。

    顶天梁不解:“小刀?”

    白世宝比划着说:“嗯,往房梁一甩,砰,扎那里了。”

    顶天梁明白了:“那是飞镖吧!”

    白世宝点点头:“可能吧,我不认识。”

    顶天梁沉思了一下:“看来是她了,那你能不能带我去找她?”

    白世宝不敢说不行:“行,行,啥时候去?”

    顶天梁摸出一把大洋,哗啦一声扔在地上:“前面给我们带路。”白世宝连滚带爬地把大洋捡起来。

    顶天梁姓谢,家中排行最小,都叫他谢老嘎达。从小也没学好,偷鸡摸狗的啥都干,长大打架伤了人,就跑出去当胡子。在胡子窝里,好勇斗狠敢打敢杀,被青山好的顶天梁看中,让他坐迎门梁的椅子。沙俄军入侵三姓的时候,青山好接英雄贴,也下山去助战。大砬子一战,把青山好的绺子打光了,顶天梁、托天梁都战死。只有谢老嘎达带七、八名兄弟,逃回老巢,经过十几年经营,才彻底恢复元气,自然他坐上顶天梁的位子。今天他听白世宝说起杨家烧锅,突然想起来一个过节,十几年一次劫粮,让一伙人给撅了。以后一琢磨,咋想都不对劲儿。杨家娘们儿懂些江湖,又凭空杀出一伙人,这些人肯定是和杨家有关系。行走绿林多年,没想到让人给黑吃黑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可当时杨家在城里,他不好下手。后来人马打光了,渐渐地把这个事儿忘了,今天白世宝一提,他又想起来。本来他是回山,没想到提起旧恨来,他想搂草打兔子捎带脚,作杨家一票。

    在离杨家烧锅还有二里地的时候,白世宝指明杨家烧锅的位置,恳求谢老嘎达放过他。谢老嘎达明白他的意思,便让他去了。得到特赦,兜里又有了大洋,白世宝像兔子一样往道台桥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