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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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三十四

    三十四

    额叶尔古家早早地给六奶奶联系好了粮食,六奶奶一到,马上装车,当天装好车。几个人要让马匹休息一晚上,人也解解乏,吃些东西睡一觉。第二天,还是起早套车赶路,一切都非常的顺利,只要这一车粮食运到家,二十天的原料肯定没有问题。同时自己也趟出一条路,认识许多农户。而且,也有了外出购料的经验。六奶奶甚至想,以后原料全部自己采购。一来不被别人卡脖子,二来能保证粮食的质量,而且在价格上有优惠,怎么算怎么划算。

    公孙仲秋与伙计坐在前面车辕两侧。六奶奶坐在后面的粮袋子上,手里拿着富老太太送给她的小烟袋,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随着花轱辘车的晃动,身子跟着摇摇摆摆。当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大约过了四顶山西面。突然旁边的林子里,一声口哨响起,紧接着从林子里窜出十来个人,有骑马的、还有放步蹦的,冲上路把他们拦上住。

    有一个人在马上双手抱拳,高声喊到:“西北玄天起风沙,天下绿林是一家,过路尖头①识点相,留下钱财人不插。”【注释】①尖头:土匪黑话;商人。

    公孙仲秋虽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见这阵仗,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伙计更是吓得不敢出声,没有尿裤子已经不错了,他何时碰见过胡子劫道啊?六奶奶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心说坏了,遇到胡子了。六奶奶在山上住了半年,和勺子他们学过春典,也能说个半朝銮驾①。那胡子问的是:是不是同道中人,如果不是,赶紧拿钱、拿货不要命。【注释】①半朝銮驾:方言;一知半解。

    六奶奶正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这时候,旁边又有一个在地上喊:“哎,叫你们没有听见啊?麻溜儿地下车,车留下给俺们,你们赶紧走人,不然剁了你们。”

    还有几个人也跟着嚷嚷:“下来、下来,咱们别伤和气啊。”

    六奶奶心里也挺害怕的,毕竟胡子们手里拿着家伙,但真地要把粮食、马车给他们,实在是心有不甘。于是,镇定了一下,嘴里叼着烟袋,慢慢的转过身,坐在车上没有下地,对胡子说:“各位老大,妹子见礼啦。”

    然后,两手左三右四,上三下四。左手拇指竖起、食指扳起,其余三根伸直,将手举起来。右手拇指弯曲,其它四指伸直,放在胸前:“三老四少请听真,没有财宝与金银,老大不用把我叫,快刀不杀自家人。”

    有人喊:“你守山。”

    六奶奶答:“我守林。”

    然后两个人合一起说到:“久守江湖一家人。”

    那个崽子又问:“什么蔓?”

    六奶奶回答:“灯笼蔓。”

    崽子问:“打渔沙在哪?”

    六奶奶答:“乌其玛老潘家!”

    问“什么字?”

    六奶奶答:“学字班!”

    他们说的是,咱们是同行,问六奶奶姓什么?六奶奶说是姓赵。问六奶奶是哪个堂口的,六奶奶说是潘家。又问是什么辈分的,六奶奶答是学字辈。

    那个崽子见六奶奶对答如流,仰起头对马上的人说:“迎门梁,道上的,咋整?”

    迎门梁没有回他,反问六奶奶:“你可是三姓杨家烧锅的?”

    六奶奶心里一咯噔,他怎么知道呢?这伙人是敌是友?既然人家已经叫出了名号,不承认也不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答到:“正是小号。”

    迎门梁抱抱拳:“对不住,内掌柜的,绺子支不开局子了,啃不上富,留下连子和啃沙子,扯滑了。”大意是:山寨揭不开锅了,没有饭吃,把马和粮食留下,人可以走了。

    六奶奶没有听他那套,很硬气地说:“西北玄天盘金蛇,崽子有福遇见爷,借用宝山一条线,和气生财免口舌。各位三老四少,都是熟脉子,路过宝地耽误老大发财了,俺一个小长脖,拦头不海,滑条线呗。六奶奶说的是:都是自己人,耽误你们事儿了,我就是小商贩,也没有啥钱,借条道放我过去。

    “非否,明着和你说吧,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我不讲情面,是你得罪人了,这趟买卖我们做定了。”迎门梁很直爽,直接把原因告诉六奶奶。

    六奶奶把脸一拉:“看来你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啦?你们是哪个绺子的?难道一点江湖规矩都不守吗?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迎门梁也不隐瞒,对六奶奶说:“不是我们不讲规矩,实在是让我们也不好办,已经收了雇主的钱,不能不讲信誉。”

    六奶奶问:“谁雇的你们?”

    迎门梁一晃大脑袋,说:“那不能告诉你,我们得讲规矩,回家你自己猜去。”

    六奶奶也是真地急了,腾地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一把飞镖。大声道:“你们就是一群局混子,这会儿又讲规矩了。同道都抢,你咋不讲规矩了?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今天让你们见见老娘的厉害。谁敢来取?俺要他眼珠子。”

    那些胡子一下子都乐了:“哎呀?娘们儿挺横啊。看来得一起拉回山,给迎梁当个压寨夫人吧。迎门梁,你要不要啊?小娘们长得可是挺带劲啊!”

    公孙仲秋这时候也急了,跳上大车挡在六奶奶前面,把手中的大鞭子一握:“看你们谁敢动?”

    迎门梁哈哈大笑,叫喊道:“哈哈,又来一个吃生米的,兄弟们上。男的给我插了,粮车和娘们儿带走。”

    几个胡子手持砍刀,慢慢地围了上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几匹快马裹挟着尘土飞奔过来。那些胡子一见,立刻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查看情况。等几匹马驰到近前,成半月形围在胡子的外围。六奶奶一看是迟怀刑,她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迟怀刑也没有看她,几个人把火枪支上,对着那十来个胡子。

    那个迎门梁问:“你是谁?”

    栽楞答:“我是我。”

    迎门梁:“压着腕,”

    栽楞答:“搂着火。”

    迎门梁又问:“口外的?”

    他们说的是:同行吗?是同行。把枪放下,我压着扳机呢。又问:你不是这个地盘的?

    迟怀刑没等栽楞再回答他,抢过栽楞的话:“不废话,货我们要了,你们哪来的回哪去。”

    迎门梁说:“并肩子,这么做不地道吧,想黑吃黑吗?”

    “没办法,赶上了。”迟怀刑也不想多解释。

    那个迎门梁问:“你们哪个绺子的,怎么不讲规矩?”

    六奶奶说:“那你讲规矩吗?你不是也要抢同行吗?”

    一句话把那个迎门梁,说得是哑口无言,吭哧半天没有弄出一个字。

    迟怀刑说“噢?他既然不守规矩,那我也用不着守了。识相点,你们赶紧走,不然伤了和气就不好了,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把那几个人气得,楞是无话可说。想要动手,一看自己是大刀片,人家拿的是“喷子”和“鸡蹄子”,只要人家手一动,自己就得被打成筛子。所以,这伙人也不那样嚎横①了,但嘴上并没有服软,迎门梁说:“小兄弟,刚刚起皮子吧,别梁子别到青山好的头上,码里人哪个不知道青山好局红牌亮,你是不是门不清啊。”意思是:你们是不是刚刚起事,新成立的绺子吧,你劫道劫到青山绺子了。同行可都知道青山好绺子兴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你们不懂规矩吧。【注释】①豪横:方言;霸道。

    迟怀刑说:“我这人传正混碰,门也不清,并肩子要啃富,碰上了就码走。”意思是:你不知道我这个人胆小,别吓唬我,也不懂规矩,兄弟们要吃饭,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带这些人走。

    “你们吃溜达?以后会碰码的,别说青山好无顶,把你们磕了?”他是说:你们是走哪里抢哪里?以后咱们会见面的,那个时候别说青山好不讲交情,把你们缴了。

    勺子在一旁听了很不高兴,黑话也不说了,喝到:“滾犊子,走不走?不走把脑袋留下,别鸡巴在这里啰里啰嗦的,我管你青山好青山坏的,爷不吃你那一套。”

    迎门梁脸都气青了,发狠道:“君不君臣不臣,哪有崽子瞎呛呛。”他说:别没大没小的,小喽啰也跟着插嘴。

    勺子二话不说,手里的家伙一动,砰的一声开了火。不过他不是对人打的,打在马前面的地上,溅起来的沙石,吓得迎门梁的马往后直退,青山好的人都往后退。迎门梁一看,今天是遇到真敢下手的,他也不再坚持要粮、要马、要人。问道:“好,有种,报个蔓吧?”让他报一下绺子的大号。

    迟怀刑也觉得绺子初来此地,尽量不竖强敌:“刚起皮子,没蔓。”意识是说:我们刚拉起来的绺子,没名。

    迎门梁眼见真地斗不过这几个人,再有粮食不是自己的急需,只不过有人给钱让来的。雇他的说,只要不让这车粮食进城就可以。既然有人劫,粮食肯定进不了城,也算交活了。于是,说:“哈达山不改松花江水长流,相好的咱们后会有期。兄弟们,滑了。”然后一拨马头,带着他们的弟兄顺原路走了。

    他们一走,迟怀刑、六奶奶的心都放下了。六奶奶其实也怕他们打起来,她真地怕伤着兄弟们,能不动手还是尽量不动手。都是在道上混的,一旦伤了人,结下梁子将来是要还的。不要以为,大家都在江湖上好勇斗狠,其实谁也不愿意伤人,毕竟是作孽的事儿。能用呼哈喝①的,谁也不会动刀动枪。【注释】①呼哈喝:江湖用词;恫吓、恐吓。

    六奶奶下了车,上去拍了勺子脑袋一下。问迟怀刑:“迟大哥,多亏了你们,咋这么巧呢?你们赶上了。”

    迟怀刑一笑:“巧什么啊?都是这小子告诉我们的,怕你路上出事儿,才赶过来的。”

    六奶奶一把搂住勺子的脖子:“你小嘎豆子还挺机灵,姐没白疼你一回,告诉我,你咋知道我们出来收粮?”

    勺子一指公孙仲秋:“他妹妹告诉我的,让我们来接你们。”

    “你们认识?”六奶奶带有疑问,她忘了,丽秋也上过北山。

    勺子坦白地说:“女郎中给我治伤来着。”

    迟怀刑在旁边催促说:“大姐,这里不是聊家常的地方,快上车,咱们赶紧走。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路上再说话。”

    六奶奶点头同意,然后上车。公孙仲秋赶紧吆喝着牲口赶路,迟怀刑带着几个兄弟跟随保护。路上六奶奶与迟怀刑说,感觉这些事儿有些蹊跷?她说“迟大哥,事情好像不对啊?青山好好像是专门为俺来的,不然他们咋知道俺们是杨家烧锅的?一定为要这车粮食来的。”

    迟怀刑问:“那你家得罪绺子了?”

    六奶奶回答:“没有啊,俺家一直都没有出城,也没有与他们打交道呀。”

    迟怀刑不在意的说:“或许是碰巧吧,山上缺粮了呗。”

    六奶奶摇摇头:“不能,一车都是高粱,又不好吃,给他们吃他们都不会吃。刚才劫俺的时候,又不绑人又不要钱,哪像是劫道的?对了,他说俺们得罪人了。”

    迟怀刑听明白了:“噢,看来他们是有人指使,花钱雇的。”

    六奶奶这时心里也有数了:“嗯,肯定是他们干的。”

    “谁?”迟怀刑问。

    六奶奶把这一段的事儿和他讲了一遍,迟怀刑问:“用不用我给你出出头,找找他们的晦气?”

    六奶奶说:“暂时还不用,俺能对付得了他们,有一天,俺要不在了,你替俺出头就行。”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儿。天快擦黑的时候,离城也不太远了。迟怀刑不能进城,与六奶奶道了别,然后带着弟兄们回去了。

    汤般若像一头黑瞎子,舞了嚎疯①地在发狂,先是骂霍全,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后是骂青山好不仗义,收了他的银子不办事儿,这一次他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权中恒如同往常一样,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用说,他又是来通风报信的。他告诉汤般若,杨家烧锅又进一车粮食。汤般若是一个直筒子,根本隐藏不住自己。本来抢劫粮车就是他找霍全干的,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如今他一发脾气,自己全说了。让权中恒全明白,杨家烧锅的粮车被劫,肯定是汤般若找青山好绺子帮忙。当初权中恒也是把他往这条路引的,想不到汤般若一伙人是群废物,一事无成。但他还是装作不知道汤般若为什么发脾气。自己喝着茶,看着汤般若耍驴。也难怪汤般若耍驴,这一次他又赔了,本来收购粮食的时候,已经多花了一成的钱,本想让杨家烧锅无料可用,挤兑他停工,然后,停业不干。哪想到,杨家的娘们竟然敢自己去收粮,而且还收到了。又想再花一笔钱,让杨家连收粮的老本都搭上。可杨家烧锅不仅没有搭上老本,反而让自己蚀了一笔。不仅仅是上火自己赔本,还有各粮食货栈发现粮食短缺,已经纷纷去上、下江运粮了,不出半月粮食就能到货。到那时候,不仅原料充足,而且价格可能还要降低,里外里亏本的只有他一个人。如今是让他七窍生烟,恨不得去杨家点上一把火。【注释】①舞了嚎疯:方言;发疯一样。

    总算这头笨熊不蹦跶了,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权中恒这时候才说话:“汤会长大可不必动怒,粮食的事儿,看来是失策了,你想阻挡是不可能的。不瞒你说,我也让伙计运粮去了,过几日到货,咱三姓城的粮食可海了蹦子。”

    汤般若对权中恒还算客气,没有骂他:“哼,你们这些人啊!唯利是图,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再拖半个月我肯定成了。”

    “会长说得不对,即使我不进粮食,别人也要进。只要有利润在,谁也顶不住的。”商人唯利是图,权中恒也不想隐瞒,直接说给汤般若。

    汤般若气呼呼地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你可是坑惨我了,掉窖里出不来啦。”

    权中恒奸笑两声,说:“会长咋这么悲观呢?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吧,粮食堵不住他,咱不会再想想别的办法?”

    汤般若垂头丧气地说:“别的,那还有啥法子?人家又不收粮了,又没有本事不让人家停火烧锅。”

    “嘿嘿,咱们没有本事让他停火,有人可以啊。”权中恒又有一个鬼主意产生了。

    汤般若一听来了精神,连忙问:“谁?谁有这个能耐?咱请他去,给点银子都行。我豁出去了,在三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权中恒说:“当然是官家啊,官家想封谁就封谁,我不信他刚来还能搭上官府。”

    听他一说官府,汤般若一下子又泄了气:“你不是胡扯么?是你认识官府的,还是我认识官府的?红口白牙地说话,那官府咋能听咱们的?”

    权中恒说:“你也不多转转弯,你我不行,不是还有能行的嘛。”

    汤般若说:“你说的胡忠吾和曲道实他们?”

    权中恒连忙说:“哪儿啊!他们去还不如你去呢。如果你肯再花上一笔,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汤般若心疼钱,忘了刚才说肯花银子:“啥,还要花钱?我那点老底哪抗住这么败祸啊?”

    权中恒阴沉着脸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把杨家整歇菜了,以后他的生意不都是你的?那时候不是要啥有啥啊?”

    汤般若犹豫一下问:“那你说该咋办?找哪个衙门?”

    权中恒回答:“税课司!”

    汤般若问:“税课司的两个贴书我倒是认识,可没有交情,我去说也不好使啊?”

    权中恒胸有成竹地说:“你去不行,税课司必须葛会长去,葛会长只要肯帮忙,这事儿准成。”

    “你说的怕是不妥,商会会长盼着各家生意都红火,哪有让人家关店停业的道理?何况又是得罪人的活儿,谁肯去干。不成、不成。”汤般若一点信心都没有。

    “你看看你,没有去做咋说不行呢?我不是说了嘛,为啥让你得花点钱儿呢?多请葛会长吃点喝点,然后再上相,谁见了银子不心动,难道怕银子咬手不成?”权中恒苦口婆心地劝。

    汤般若犹豫不决:“能行吗??”

    权中恒见有希望,继续劝道:“你试试吧,我觉得能行。即使葛会长不肯,你也只是搭两顿饭,他也不能收你的钱。”

    汤般若还是没有信心:“那就听你的?试试吧。”

    权中恒说:“放心吧,我的会长噢,这事儿保成。”

    不过他心里想,成不成都是你掏银子,我是一文钱都不搭,到时候我还能蹭顿酒喝呢。

    杨家烧锅原料已经备足,两车粮食加上原来存下来的,完全够一个月的用量。由于是直接在农户收粮,省去中间粮商的环节,而且又是陈粮,价格一下子低了很多。也算是因祸得福,让杨家的利润一下子提高近两成。看着旺盛的产销量,赵二爷天天笑眯眯的,看着小五子,也不那么横眉毛、竖眼睛了。杨宗更是干得浑身是劲,天天起早爬半夜的,夫妻俩把家里外面打点得井井有条。由于一直忙活生意,六奶奶也没时间去富府,探望老太太。这天她总算有点时间,淘了一些稀罕货,约上丽秋去看望富老太太。

    富格霍荷正在拿一块大糖往老太太嘴里塞,老太太一个劲地躲,最后还是被她塞嘴里了。老太太故做嗔怪:“啧啧,这贱种,你想把我这俩牙都粘下来啊!”

    富格霍荷咯咯地笑,说:“粘掉以后,你就不能和我抢好吃的了,以后天天喂您鸡蛋糕。”

    “你都多大了,你阿玛也不说给你找个婆家,天天净搓劲儿①我老太太。”富老太太幸福洋溢在脸上。【注释】①搓劲儿:方言;揉搓。

    “奶奶没良心,把我嫁出去谁天天陪你啊!还想不想让我陪你看牌了。”富格霍荷搂着老太太脖子撒娇。

    “哟,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好些日子没有看牌了。你还别说,还真想看一账,这两天那秋丫头也不来。”

    富格霍荷一抬头看着窗外:“哎呀?说曹操,曹操到啊,真不抗念叨,他们不是来了吗?”

    老太太被她吓了一跳,也跟着往窗外看:“搁哪儿呢?你这丫头操惊百怪①的,净唬我这老太太。”【注释】①操惊百怪:方言;一惊一乍。

    富格霍荷说:“不信拉倒,你自己看吧。”

    说完她赶紧下地去接,毕竟都是小女孩,与丽秋交往几次以后,两个人一起玩得挺好。有时候她还去药铺,找丽秋说话,或者去丽秋家歘嘎啦哈。由于六奶奶与丽秋常来常往,看门的西丹也没有通报,她俩直接进来了。富格霍荷碰巧抬头,从窗户里看见。紧忙迎进屋,她搂着丽秋叽叽咕咕地说什么。

    六奶奶放下手里的礼物,对富老太太说:“富奶奶哟,好久没有来见你喽,你老吉祥啊!看老祖宗好像又胖了,更富态了。”

    老太太一见真是她们,高兴地说:“还真是你们俩丫头啊,我还寻思荷丫头又膈技①我呢?赵丫头你们有日子没来了,麻溜儿上炕。你说我啊,还真胖了,走道都喘喘②地了。老饭粒、老饭粒,越老越能吃了呢。”【注释】①隔技:方言,原来指搔对付腋窝等痒处。这里为:逗。②喘喘的:方言;呼吸不畅。

    六奶奶迎合她说:“能吃好呀,说明你牙口好胃口好,能活一百岁。”

    老太太乐了:“啧啧,还活一百岁,那得多槽烂①人,不成老妖精了?不过啊,三年两年的没事儿?吃啥都挺得意②的,说明阳间饭还没有吃够。”【注释】①槽烂:方言;折磨。②得意:方言;喜欢。

    “喜欢吃就好,俺给你带点新鲜玩意儿,中午你领俺喝点。”六奶奶知道来了,老太太肯定会留吃饭。

    一听喝酒老太太更欢喜了:“好,好,你去哪嘎达淘登来的嘎咕①物?杏啊,去把东西拿厨上去做了。再让大师傅掂对两个。”回过头对六奶奶说:“丫头啊,你家的手艺好,你拿的酒,除了小海子喝点,别人我谁都没舍得给。”【注释】①嘎咕:方言;稀奇。

    富格霍荷一旁说:“奶,我阿玛多大的人了,你还叫小名。”

    “滾犊子,多大也是我儿子,就这么叫了。”老太太说地是理直气壮。

    六奶奶说:“富奶奶喜欢,咱自家产的,俺保证你天天有喝的。没有了俺给你送,你放开量来喝。”

    老太太说:“那可不行,你们小家小户的,不能总刮啦①你的,以后得给银子。”【注释】①刮啦:方言;用、要、搜刮。

    六奶奶说:“奶奶你说的见外了不是?俺每天多加两捧粮,足够你喝的。”

    富格霍荷咯咯地笑起来,老太太不解地问“你唬了吧①的乐啥?”【注释】①唬了吧:方言;莫名其妙。

    富格霍荷笑出眼泪,说:“赵姐姐说得像喂猪,捧两捧粮食……哈哈。”

    六奶奶现在的身板很沉了,也和她们疯闹不起来。笑着道:“你这丫头,以后给你找个啥样的人家,能管住你。”

    老太太领着小姐几个叽叽呱呱地聊着,桃儿拿来牌,摊开一个垫子,几个人又看起牌来……

    “秋丫头你坐我上家,我可不挨着那小祖宗,吃不着岔不着的,贼拉①坏,我也和不着啊,干憋气。”老太太提出要求。【注释】①贼拉:方言;又为贼。形容一定程度,通常解释;可。

    丽秋顺从地和富格霍荷换位置坐下,老太太又说:“秋丫头就是讨人稀罕,还没找人家吧?以后来我们家咋样?我得看看给我们家谁能行。”把嗑唠到丽秋婚姻上来。

    说得丽秋满脸通红,赶紧用眼神向六奶奶求救。这次六奶奶挺帮忙:“奶奶啊,这回你可是晚三春喽,人家早找人家啦。”

    老太太有点懊悔,觉得自己说晚了。问:“噢,你看看这事儿,扯不扯,我还晚三春了。那找的是啥样的人家啊?”

    六奶奶回道:“也是烧酒的。”

    老太太乐了:“咋都是烧酒的呢?”

    六奶奶说:“她不是看你老喜欢喝酒嘛,俺们多烧点,不然供不上你咋整?”

    她的话,把丽秋的脸臊得更红,气得她直用眼睛瞪六奶奶。

    富格霍荷也挺好奇,低声问丽秋:“过去你咋没和我说,你有婆家了?”

    “你别听她胡咧咧。”丽秋气鼓鼓地说。

    老太太说:“你提酒啊,我才想起来,让小海子看看,他们营上用不用,你们要给他们送,不是多卖点?”

    六奶奶一听还有这好事,过去自己咋没敢想呢。连忙说:“哎哟,奶奶,今个儿俺可是来着了,有空你可得跟大人透问透问,让大营进点俺的货。”

    “没事儿啊!我忘不了,赶紧洗牌吧。上把我那牌稀烂,不知道咋还抓不够看了①。”富老太太更关心的是她的牌。【注释】①不够看:玩牌术语;少牌。

    富格霍荷一旁偷着嗤嗤地笑,丽秋拧她一把:“又是你捣的蛋。”

    几个人热热闹闹玩着,饭好才罢手。

    六奶奶与丽秋往回走,六奶奶想起富老太太说起的事儿。拉着丽秋的胳膊问:“哎,你慢点走,俺的身子板哪能跟得上你。问问你啊,今天俺说得对不对?给你圆得咋样?”

    “你可拉倒吧,你不会找个别的理由啊?”丽秋连头也不回。

    六奶奶问:“别的理由?还有啥好理由,你说说俺听听。”

    丽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你不会说……说我有病。”

    六奶奶从后面搥了她一下:“呸、呸,还嫌自己命长是咋的?”

    “那你编就编呗,还编个烧酒的,你们烧酒的咋那么招人得意呢?”看样子丽秋有些不高兴。

    六奶奶扯着她说:“你再说一个?你不稀罕烧酒的?”

    丽秋有些心跳加速,争辩道:“别和我说没用的,俺不喜欢听,赶紧回家吧。”

    六奶奶此时有点粘人:“俺和你说,两个挑一个,你咋挑选吧?一个是嫁到富府去,那里有荣华富贵、绫罗绸缎、吃香喝辣的,这么好的人家还不去?”

    丽秋有些不高兴:“哼,我一个穷人家的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咋能高攀大户人家?再说了,娶我进去无非是当小,我宁可吃糠咽菜也不去。”本来她想说:我可没有那么下贱。后来话到嘴边,想起六奶奶当过小的,就没有说出口。

    六奶奶说:“俺还没有说完呢?还有一种选择。”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让你嫁给烧酒的,来俺们家咋样?”

    丽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啥意思?”

    “你傻啊,让你杨哥哥娶你呗,你不愿意做小,那你当大的俺做小。”不知道六奶奶是真心,还是试探。

    让六奶奶问得丽秋真生气了:“你还有溜没溜儿?咋这么不着调呢?亏我叫你一声嫂子,跟你说啊,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地是最后一次,不然以后咱们谁也不理谁,别说我不认识你。”

    六奶奶不服气,追着她说:“哎哟,小样的,说急眼还急眼了呢?俺告诉你啊,俺说的是真话啊,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丽秋赌气说:“不管你是不是真话,反正不是好话。”

    六奶奶反而拉住丽秋不让走:“不许走,俺咋不是好话,当初,你有没有想让你杨哥哥娶你?”

    一句话把丽秋说得脸通红:“那……那时候不是……不知道有你嘛!”

    六奶奶笑了,说:“你承认了吧,有俺咋了?俺也不能把你吃了,现在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俺不是想成全你们嘛。当初俺嫁给他,又不是大姑娘,把你娶了,也不算亏你杨哥哥。”

    “你给我拿一边说去,这事儿决不可行,别拿我们穷人家寻开心。刚才我说了,以后你别找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回家吧……”丽秋说完,噔噔噔地跑了。

    急得六奶奶大喊:“死丫头,你别跑,把我送家去啊!”

    丽秋真没搭理她,头也不回地跑了,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去药铺。气得六奶奶直骂人:“你这个瘟大灾的,臭狗脾气还真犟,你属驴啊?扔下我不管了。”骂也没有用,人都跑没影了,只能自己慢慢地往家走。

    磨蹭好一阵子,六奶奶才回到家。走这一段路,把她累得够呛。见她自己回来的,杨宗还挺纳闷,寻思她咋会自己回来的啊?看她累成那个样子,赶紧搀扶进屋。不解的问她:“为什么你一个人回来的啊?”

    六奶奶捶着自己的腰,埋怨说:“哎哟,可累死我啦,可不就俺一个人,你那宝贝妹妹扔下俺跑了。”

    杨宗皱了皱眉,不满意地说:“她咋会这么干呢?挺大个人,咋不着调呢?”

    六奶奶说:“跟俺生气,不搭理俺了,然后把俺扔下啦。”

    “你们俩咋和小孩子一样,生哪门子气呢?”杨宗觉得女人在一起,就喜欢耍小脾气。

    其实,六奶奶也是喝点酒,挺亢奋的。说:“因为俺要给她找婆家,她就不高兴了。”

    “那也怪你,你也是酱缸里的黄瓜——闲(咸)的,唬了吧咋想起给人家找婆家。”杨宗埋怨她说。

    六奶奶撇一下嘴:“咋的?俺给她找婆家你不高兴呗?”

    杨宗辩解称:“我不高兴什么呢?人家嫁人不嫁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再说了,那也不是咱们该管的。”

    六奶奶笑嘻嘻地说:“掌柜的,要俺说,和你有关系呢?那俺该不该管。”

    杨宗心虚,赶紧制止她:“你是不是喝多了?快睡觉去吧,我还有好多的活呢,要不要水?我可干活去了。”

    “不许走,等俺说完。俺要把她给你娶家来,你高兴不高兴?”此时六奶奶有些粘人。

    杨宗被她说得吓一跳,媳妇不是明摆着,在诈他么。急忙说:“你是喝多了,在胡说呢,我可不陪着你耍酒疯。”

    “真的,俺不是耍酒疯,俺寻思你娶俺有些亏,俺不是清白之身的大姑娘。她过去又一心想嫁你,俺看她人还挺好的,想给你娶回来。俺们也不分什么大小,她觉得不满意,让她当大的也行。”六奶奶觉得,自己过去有缺陷,把丽秋娶来或许是一种弥补。

    杨宗把她扳倒在枕头上,扔给她一个被子:“你睡觉吧,别胡说八道了,不怪人家和你生气。”

    然后他也走了,把六奶奶气得直嘟囔:俺可是为你们好,把你们整一块去,省得你们天天都惦记,让俺也省省心。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丽秋。六奶奶和杨宗说丽秋的事,杨宗也不搭理她。她知道杨宗肯定喜欢丽秋,可能基于有自己的关系,他才不答应。两口子话不投机,六奶奶去铺子里,盘盘账,想在生产前把账目整理完。感觉自己快到临盆的时候了,推算日子就是最近,所以也不敢去找丽秋,生怕路上出点什么意外。只是自己自言自语地骂丽秋,你这个不知道好歹的丫头,还有那个闷葫芦一样的爷们。在她看来,她的决定,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六奶奶正在暗自憋屈的时候,进来几个人。她自然地抬头一看,是丽秋来了,还笑盈盈地看着她。六奶奶生气地说:“你这两天死哪儿去了……”

    话没有说完,富格霍荷从丽秋身后跳出来:“赵姐姐!”

    六奶奶一见富格霍荷也来了,顾不上骂丽秋。赶紧迎过来;“霍荷格格来啦,稀客、稀客!”

    丽秋说:“谁让你喝点酒,爱耍酒疯。还骂我不?今天我们俩是来找你算账的。”

    六奶奶见二人身后有一军士,连忙撇下两个人给军士见礼。富格霍荷说:“他是我们带来的,我阿玛的西丹。”然后对那个军士说:“祥桂,你先在那面坐一下,我们姐们说一会儿话。”

    那个叫祥桂的军士应了一声,自己找一个凳子坐下。六奶奶倒一杯茶,交给丽秋拿过去。然后对两个姑娘说:“咱们进屋里说话吧。”

    富格霍荷摇摇头,说:“不了,咱们说说话,把事儿安排完,我得回去了。”

    六奶奶说:“那哪儿成啊?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咋能让你空肚子走呢?”又对丽秋说:“你进院里找你杨哥哥,让他去饭馆叫几个新鲜样的菜。”

    丽秋不听她使唤,说:“我不去,一会儿我和格格一起走,不在你家吃饭。”

    六奶奶又要骂她,一想骂也不顶用。于是,与她商量:“好妹妹啊,你替嫂子去呗,你咋不知道心疼俺呢?看俺都啥样啦,那天你把俺扔下,俺到家累得三天没起炕。”

    丽秋说:“活该,谁让你喝点酒喜欢耍酒疯,整天胡说八道。”

    “俺的好妹妹啊,咱姐俩有啥过节,日后再算呗?你看看格格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让格格连口饭都不吃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先饶了俺,把正事办完。”六奶奶现在是好话说尽。

    “不去,你也有今天?”丽秋要拿住六奶奶一回。

    “你真不去?那俺也豁出去了,让格格给咱评评理吧。”六奶奶没辙,要使杀手锏。

    富格霍荷问:“啥事儿啊?”

    丽秋用手一指六奶奶,瞪大眼睛叫道:“你敢说,我撕你嘴。”

    六奶奶笑嘻嘻地说:“那你去不去吧?”

    丽秋使劲地瞪了她一眼:“算你狠!你这个黑心兽。”说完,去院里找杨宗买菜。

    六奶奶收了笑容,问:“格格今天咋有空来看姐姐呢?”

    富格霍荷说:“哦,是这样的。那天奶奶说,要把你家的酒送军营,我阿玛回家的时候,奶奶把这个事儿说了。阿玛说你家的酒挺好,价格还很公道,军营可以用你家的。只是军营离得远,运送不方便,得你家往那里送。”

    六奶奶问:“有多远?”

    富格霍荷转头对祥桂说:“祥桂,你过来,赵姐姐问到军营有多远?”

    祥桂走了过来,说:“差不离有三十里。”

    六奶奶点点头,说:“噢,那不远,俺给你们送,十天一趟行不行?”

    祥桂答道:“行,十日后我来带你们的人,走一趟,认认路如何?以后你们可以自己送。”

    富格霍荷说:“阿玛说了,这事儿就交给祥桂办,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儿,直接找祥桂。”

    六奶奶答应道:“行,行,那就这样办。太谢谢富大人成全小号了。”

    富格霍荷咯咯地笑:“姐姐客气啥啊,奶奶发话,阿玛哪敢不依啊?再说姐姐的酒太好喝,阿玛喝一次夸一次。”

    六奶奶说:“既然你也说好喝,那今天咱们多喝几杯,俺不许你走。走,都跟俺去后院。”

    富格霍荷说:“好吧,那让祥桂先回去,跟阿玛回禀一声。”然后告诉祥桂:“你先回去吧,和阿玛说,我在姐姐家吃饭,晚一些回家。”

    祥桂答应一声往外走。六奶奶叫住他:“稍等一下,兄弟!”然后取来一坛酒,又拿出一贯钱:“兄弟把这个带上,回去买点小菜下酒,让兄弟辛苦了。”祥桂没接,看着富格霍荷。

    富格霍荷说:“姐姐赏你的,拿着吧。以后姐姐的事儿,你尽心点就行了。”

    祥桂谢过六奶奶的打赏,回去了。六奶奶拉着富格霍荷的手,朝后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