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内的石砾簌簌而下，接着是石块落下，更大的石头落下……

    正在干活的工人们愣了一下，脸色大变，扔下锄头，拔腿便往甬道外跑去。

    走出很远的马老板蓦然感觉地上颤动起来，似有所觉地回身望去，便见到工人们正像万马奔腾，朝他跑来。

    下一刻，马老板周遭的土地也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大石纷纷落下，马老板脸色大变，转身便也狂奔而去，谁知震动的幅度快过他的步伐——没等他跑上几步，他前方就“轰隆”一声，巨石纷纷落下。

    一阵黄石弥漫之后，马老板惊骇地发现：他的面前横着两块半人多高的巨石，虽然前后错立，但露出的缝隙却也不足够让一个人挤出去。

    马老板只得往巨石上部看去，巨石虽然横向占满了甬道，但纵向，和甬道顶还留有两个头宽的空隙，似乎是唯一逃生的路线……

    陆想站在原地，看着争先恐后往外跑出去的背影，这时，才觉得像个人影。

    他惊讶于自己这一次发动能力的心情远比上一次要平静许多，却也感觉到，他的精神在急剧损耗。

    陆想猜到自己又要病上几天，赶忙转过头去，对着黑暗处说道：“小黑，走吧。”

    小黑早在甬道里震动的时候便已叽叽喳喳起来，却也摄于落下的巨石不敢朝前一步，听到陆想的呼唤，进几步、退一步地才从黑暗中慢慢显现出身影。

    “你个傻孩子，这都啥时候了！快逃命啊，还管老鼠作甚！”师傅焦急的声音响起，他一把抓住陆想的肩膀，想带着他一起跑。

    陆想闻声转过头去，师傅却是一愣，接着猛然向后一仰，不慎摔倒在地。

    他躺坐在地上，满脸惊恐的盯着陆想。

    陆想此时的双眼竟已满是银白，在昏暗的甬道之内发着光，又诡异至极。

    陆想看到师傅的反应，心里一慌，银白色的双眼肉眼可见地又转变为黑瞳眼白，甬道内的震动随之一停，过了一会儿，才又爆发了第二轮震动，而这一轮的震动，远比之前的还要狂暴。

    师傅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变化，脸色陡然一变，他似乎意识到了第一轮地震的始作俑者正是陆想，忙不迭地爬起身来，没等完全站直，就朝甬道外狂奔而去。

    陆想看着不受控制的四周，意识到第二轮的震动是由第一轮震动诱发而来，而他已再无足够的能力重新掌控，不禁急了起来。

    见小黑已跟在身后，陆想也朝甬道外跑去……

    马老板踩上一个微微凸出的石沿儿，奋力一蹬，手极力向上够去；他的手掌将将抓住巨石顶部的凹处，几次向上爬去，却由于他隆起的肚子和无力的上肢，皆以失败告终。

    他越来越急，而工人们这时已跑了上来。

    马老板闻声回过头来，打头的工人登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来，脱口道：“等等。”

    后面的工人应声停下脚步，一半看向了他，一半看向了马老板。

    “让马老板先走。”打头的工人说道。

    马老板赞许地对他点点头，又转过头去，奋力向上攀去。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尽管身后落石的声音越来越大，但马老板和之前的焦急相比，竟兀然平静了许多，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其他工人们怒视着之前发声的工人，发声工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辩驳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而随着落石剧烈，本来站在后面的工人不断地往前挤，前面的工人又不愿落在人后，也往前挪步；随着甬道里的空间越来越小，工人们离马老板越来越近，脸上的怨气也越来越重。

    马老板还是没能攀爬上去，他尝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独立攀爬的念头，头都没回地叫道：“小张，过来推我一下。”

    马老板口中的“小张”，正是之前发声的工人，但这一次，他却迟迟没有回应。

    马老板开始不耐烦起来，正准备回头叫骂，忽听在甬道之中响起了一声怒吼:

    “马狗子！”

    马老板一愣，听不出是不是小张的声音，大怒地转过身来。

    “给老子滚开！”

    马老板怒气更盛，怒道：“你算老……”

    话语未完，一记重拳直冲马老板的面门袭来，“砰”地一声，马老板便被打翻在地。

    他吐出碎齿，刚刚抬起头来，侧面又袭来一脚，正好踢在他的侧肋上，让他痛得不禁蜷缩起肚子，这一脚，让他彻底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而马老板这么一“让”，工人们与逃生的巨石之间，再无阻拦。

    他们争先恐后地想爬上巨石，先到的人很快遇到了和马老板同样的问题——半人多高的巨石，在狭小的空间内，人仅依靠上肢的力量，的确难以攀上——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踩着马老板的身体，垫起一点高度，再逃出生天，便轻而易举了……

    当陆想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只看到了瘫坐在巨石阴影下、瘫坐的马老板，而他此时满脸血污与泥巴，手臂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垂在地上，似乎并非连在他的身上。

    陆想皱了皱眉，对眼前凄惨的样子感觉有些不适。

    马老板见状，却好似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忽地冷笑一声，道：“没想到，你就连活命这件事儿，都落后别人一步。”

    陆想愣了一下，感知到小黑跟上来还得有段时间，看着马老板凄惨的模样，有些不忍，便走上前去。

    “怎么？”马老板脸色一变，脸上既恨又满是快意，“凭你的体质，就算踩着我，你也爬不上去！”

    陆想愣了一下，警惕又疑惑地看了马老板一眼，说道：“你骗了我。”

    “骗了你？”马老板一愣。

    “那个时候，”陆想道，“是你说会对我好，我才跟你走的。”

    “什么！”马老板还是没反应过来，甚至有些恼怒。

    “你骗了我。”陆想又强调了一遍。

    马老板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你难道是指当初把你买回来的时候，我跟卖你的人贩子说的话……不，不可能，你当时都十六岁了啊，会信那种鬼话？”

    马老板正自嘟囔着，忽见到陆想的脸色已变得铁青起来，不由坐实了心中的猜测，震惊道：“我靠，你还真信了？”

    陆想一怒，正要回话，马老板又想起一事儿，猛然叫了起来，叫声中甚至带了些冤枉：“当时那个人贩子让我对你说出什么‘我会对你好’之类的狗屁话的时候，你明明是在场的啊，我当时还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来着！”

    “他妈的！”马老板呸了一声道，“那个狗娘养的混蛋，原来是把一个傻子，卖给了老子！”

    “我不傻！”陆想紧咬着嘴唇地说道。

    “不傻？”马老板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啊，对，你不傻，你不傻！哈……”

    陆想见状更气，忍不住说道：“你都要死了，还在笑什么？”

    “死”字一出，就像按下了暂停键，马老板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陡然沉了下来，眼中闪烁着愤恨与不甘的光芒。

    他看着陆想，忽然嘿嘿笑了出来，说道：“我没骗你。”

    陆想警惕又疑惑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马老板。

    “我买你可花了一千二百块，你知道一头猪才多少钱吗？”马老板道，“你工作一天才能赚十块钱，还成天事事儿，你扪心自问，你到现在才工作了多久？”

    马老板顿了顿，居高临下地质问道：“那可是整整一千二啊，你觉得你配吗？”

    “我……配。”陆想的语气不自禁地弱了下来，尽管他是在回答马老板的问题，但当“配”字说出口时，他却觉得有说不出的别扭。

    “配？”马老板反问一句，嘿然一笑，“哈！”

    陆想的脸色一涨，他被马老板的话语又挑拨得激动起来，但当愤怒涌来，意识中似乎同时生出另一股力量逼迫他平静下来，使他思考起“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这一问题。

    “我对你好，就表现在我给了你一份儿工作，一份儿正正经经的工作！”马老板大声说道，“我没有让你去卖屁股！天知道你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挣出买你的一千二百块，你还说我没有对你好？”

    “你以为，”马老板一字字道，“就凭你这个爹不疼、妈不爱的玩意儿，你还配的了怎样的好？”

    “我妈妈，”陆想突然说道，“是爱我的。”

    陆想这句话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极有力量，令马老板不禁一怔。

    “你在用话语伤害我！”陆想反应过来，吃惊地说道，“你想让我悲伤，你想让我自卑，你想让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是。”

    马老板“哼”了一声，挑着眼、对陆想说道：“那又怎么样？老子乐意逗你，是你的福气！”

    “即便死到临头了，你还想伤害别人。”陆想说到这里，竟蓦然诡笑了一下，马老板心中一惊。

    就听陆想接着说道：“你是个坏人，所以你落到了现在的下场——在一个你无比熟悉，同时又带给无数人痛苦的地方死去——这里！——而能够记得你的人，只会记住你曾做过的坏事儿，这，就是你的报应！这，就是做坏事的后果！”

    “坏事儿？”马老板忍不住复述了一遍，哈哈狂笑起来，“你还真是个一根筋的傻子啊！老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知道这世界的真相了——还‘好坏’咧！你以为这世上真地存在好坏，真地存在善恶吗？”

    “你所处的地方，你赖以生存的地方，它的名字，他妈的不叫‘童话’，而是叫‘社会’！”马老板说道，“‘社会’没有好坏，只有强弱！”

    “不！”陆想强硬地反驳道，“你说的不对！”

    “不对？”马老板不屑道，“傻子就是傻子！”

    “我妈妈曾告诉过我，”陆想说道，“你这样的人，是会下地狱的！你一直在做坏事儿，而我没有做！”

    “坏事儿？死？”马老板越说越气，而他的恐惧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你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说我要死了？你也被困在了这里，你也爬不出去！”

    “难道你，”马老板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反问道，“就不会死在这里了吗？”

    “当然。”

    陆想回答的声音不大，但话中的力量，却丝毫不弱于马老板。

    “什么？”

    没等马老板的话音落下，就见陆想黑色的瞳孔在慢慢转变成发着微光的银色。

    在马老板震惊的目光之中，陆想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阻挡在面前的巨石，巨石便剧烈振动了起来，“砰”的一声，从中间碎裂成两块儿石头，正好露出了一个能让陆想通过的通道。

    而本来就不稳定的甬道，经巨石崩裂这么一激，震动地更强烈了，无数的石块纷纷掉落，甬道之内，可能不用几分钟，就将彻底塌陷。

    马老板张开的嘴巴突然闭上，他好像意识到了这突然发生的地震是陆想导致的，想迈开双腿，却发现双腿早被踩得没有知觉，想用手爬行，却发现剧痛让他难以使力。

    他只得不顾一切地看向陆想，连连说道：“陆想，陆想，放我一命！……求你了，救我出去！”

    陆想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跨过了他破败的身躯，向甬道外跑去。

    马老板见到这一幕，终于意识到陆想不会救他出去，脸色一变，恶狠狠地叫道：“陆想，你杀了我，你毁掉了我大唐国的矿场！你犯了法，你会遭到报应的！”

    陆想心无波澜地向外跑去，跑了没几步，却突然想起小黑，转头一望，脸色大变，焦急地喊道：“小黑，别往里边走！”

    原来是小黑在跑到离马老板不远处的地方时，由于突然加剧的震动，而被落下的石子打得踟蹰不前了。

    正在狠狠咒骂陆想的马老板不由一愣，转过头去，认出了离他不远处来回徘徊的老鼠，正是之前帮陆想袭击他的那一只；他再看到陆想焦急的神色，登时明白了陆想的担忧。

    他看着小黑在听到陆想的呼唤，即将朝其奔去后，猛然抓起了身边一块不小的石头，忍着剧痛，朝小黑前进的方向砸去，终于把小黑吓得转身往另一方向跑去。

    陆想看到这一幕，脱口道：“不！”

    却已于事无补，小黑已往更深处跑得不见踪影。

    陆想脸上一呆，他能感应到，在小黑跑去的尽头，是已经被碎石填满的石壁，尽管存在流通空气的缝隙，但不存在任何生机的可能。

    “哈哈，”马老板又狂笑了起来，“陆想，你会遭到报应的！”

    马老板的狂笑声很快就掩埋在甬道的塌陷声中，陆想强忍悲伤，转头朝外奔去——他的能力尚未运用纯熟，当地震被勾动起连锁反应，连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在陆想夺命狂奔的途中，他流下了两滴银白色的眼泪。

    这两滴流下的眼泪，不为一个将要死去的人，而是为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