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和山城，伤兵营。

    千田佳世费力地拖走一具尸体，神情有些麻木。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现在一般，心情毫无起伏地搬动着一具尸体——那尸体的一只手甚至已经没有了。看着对方身后留下的长长血痕，她感受不到恐惧，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有手下的动作还未停止，费力地拖动着。

    而在一天前，她还看着自己被砍下耳朵的丈夫，被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刺目，发出了尖叫。

    她想，她可能要晕倒了。

    自从她以来送物资为理由，在伤兵营中见到了结婚才三日的丈夫，便一直留了下来，在这浓郁如雾般的血气中泡到了现在。

    伤兵营距离城墙不远，她耳中满是震天的嚎叫，偶尔也能看到血肉模糊的惨烈景状发生在不远处。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难以形容的场景。说实话她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但还是有些想吐，只是吐不出来——因为没东西了。

    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吃下去的也都原样吐了出去。现在闻着时而浓郁的尸臭与血腥味，也只能干呕出一点点酸水来。更何况，她也没什么时间停下来休息。

    没人能停下来休息。

    几乎全城能动的人都集中了过来，统携调配，能打仗的上城墙，能动的搬运物资，她这样的女性便来伤兵营帮忙，那些晕血晕伤的，也都在后方做菜。他的丈夫，右耳朵掉了，在营地里躺了半天，就又上了城墙——他们甚至还没说过几句话。

    她是害怕的，乱世之下，人命轻贱，只是磕磕碰碰，人的身体就会变成眼前这样，皱皱巴巴的像一张烂布。她无数次想过逃跑，无数次害怕得动不了，望着远方城墙上不似人形的怪物，她的脚都是抖的。

    但总归是没有逃。

    她总是劝说自己，是因为上头的大人下令不允许逃跑，可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心里却没有以往征兵征税那样的怨恨感觉。到底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总归是没读过多少书的。

    她看着高墙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抹了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眼泪，咬了咬嘴唇，就继续了手底下的活计。城墙内外都听得到那撕裂般的鏖战声，她一直都听得到，到现在已经有些习惯了。

    将尸体堆放在一起，她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手下熬着药，看着眼前呻吟的伤兵，心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她的丈夫还在城墙上面。那些人，这些人，都在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她想象不到那有多痛，但至少……她还能动。

    端起药碗，她自嘲地笑了笑。要干什么，也由不得自己啊。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软，陡然摔在了地上，药碗碎了一地，汤药洒在手上，却不觉得烫。

    周围人站起身靠过来了，她没力气起身，抹了抹手背，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挣扎片刻，口中还在道歉，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

    她像是不可置信地感受着地面，随后猛地抬起了头，迎向了帐篷缝中投下来的阳光。

    地面，动起来了！

    ……

    墙外，斋藤大营，斋藤义龙对浅井的守势坚持了如此之久颇感意外，也不至于感到生气，倒不如说，他对此甚至抱有肯定与放纵的态度。

    周围家臣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在一般的战斗当中，主将会根据战斗的激烈状况来不断地下达命令，不断地衡量局势，从而下达更多的、令人目不暇接的命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整以暇地观看着战斗，一言不发。

    这一切只能说明一点。

    斋藤义龙留手了。

    除了心腹的亲卫，其余家臣都面面相觑，佐和山城地理位置重要，而且浅井军时刻都可能赶来驰援，夺城之战应当越快越好。可现在，家主的想法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可介于最近越来越阴晴不定的家主性格，这些家臣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远远地遥望起战况来。

    就在几人视野的尽头，近两百铁骑越过山岭，身后跟着更多的步兵。推进的骑兵就好像推进的铁犁，掀起一道尘土做的巨墙，朝着斋藤家的大营迅速逼近。

    “来得比我想象的快啊。”此时出现在这里的骑兵目标明确，想也不用想是谁家的部队。只是有些出于斋藤义龙的意外，在他的计划中，应该至少还要两个时辰才对。不过这样的动作也无伤大雅，目前的问题还有一个：“这是谁带领的部队？”

    “不清楚。与先前的部队表现得有些不同，看起来来势汹汹，阵型却有些散乱。应当不是浅井长政亲自带领的部队。”

    “不清楚。真是个优秀的回答。”斋藤义龙漫不经心地赞叹，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先是没有斥候报信，直到这群凑出来的东西都逼到我脸前了，才有人和我报告；然后又是不清楚领兵的是谁？我是不是应该感谢各位在信息收集上的成就？”

    “臣有罪！”一个家臣满头大汗地站了出来。

    “罢了，问你们还不如直接问他们……”斋藤义龙不再看他，骑马向前走了几步，扬声道，“来者何人？”

    “吾乃浅井矶野员昌！来取尔等项上人头！全军听令！不用变阵，杀光他们！”不出所料，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大吼声，与此同时，如山岳般的铁甲重骑也开始了缓缓提速，小跑起来。

    嗓门不小……斋藤义龙沉沉一笑，对那开始提速的重骑兵置之不顾，侧头瞥了一眼那之前的家臣，拔出了腰间的太刀，一字一顿地问道，“矶、野、员、昌。再说一遍你昨晚报告的‘最新消息’？”

    “小将该死！可昨晚确实收到斥候报告，一千妖魔军拦截了伤亡惨重的矶野队，已把他驱赶向美浓方向！”副将满头大汗地下马跪在了地上。他的牙齿有些打颤，瑟瑟发抖。

    “既然知道自己该死，我便不问你，为何矶野员昌会出现在这里了。”斋藤义龙长出一口气，把太刀收回鞘中。正当副将松了一口气时，一颗灵石砸在了他的怀里。

    “去吧。”

    副将怔怔地看着那颗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石头，艰难地握紧在手中。

    “……是。”

    冲出军阵的副将逐渐被黑色的脓液包裹，连带着身下的马匹也一并吞噬。金色的灵石碎片突破表皮生长而出，马匹惨烈的嘶叫声逐渐转化为妖魔独有的怒号。

    “传令挽弓，前方最远距离放箭！长矛准备！密集阵型！”斋藤义龙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语速极快，但字字清晰，“轻骑出阵！放弓引战，骚扰敌军！保持与大营的射程夹角，不要脱离范围，也不要靠的太近！有过大伤亡，我拿你是问！”

    大营前方，五百的轻骑兵轰然脱离大营，开始向着缓缓前来的大阵变向冲去。带起的扬尘宛若长龙飞行，一路蜿蜒而去。

    斋藤义龙远远盯着开始减速的大阵，步兵与重骑开始合并，沉重的声响让大地都颤动起来。

    不超一千的军队就想正面突破他的大营，该说是矶野员昌太蠢，还是矶野员昌觉得自己太蠢？斋藤义龙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继续下达命令：“看好周围，放出所有斥候。再让别人没有任何报告就出现在我的视野内，你最好祈祷自己能变得好看一点。”

    “……是！”

    如巨龙一般的长队开始动了起来，重骑兵开始缓缓推进，铁蹄排成滚滚雷鸣，雷霆接近的脚步逐渐急促，无视了绕出骑兵的箭矢骚扰，直冲大营而来！

    后方，分出几百堵截轻骑的步兵阵营也开始呐喊着冲锋。弓箭对重骑兵的影响可以说是近乎没有，而步兵方阵下，短时间的伤亡也绝不会摧毁进攻方的信心。

    营地前方的阵列中，斋藤义龙无聊地撇了撇脑袋。

    莽夫……

    “让俘虏都做好准备，给我吃了这队人。这些重骑的损失，浅井可承担不下。再分出几队轻骑，绕过重骑，直接踩死后面那些人！注意后方。小心突袭。算下来，最快的一批援军应该也到了。”那些六角家的废物，除了当做攻城的消耗品，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以牺牲品的身份派上用场。

    “可俘虏不愿妖化……该如何？”

    “我可从没见过愿意妖化的俘虏……”斋藤义龙乜了一眼身边顶上来的使番，怀念了一秒前方被重骑卷入地面的副将，“帮他们准备好！”

    “是！”

    铁蹄如雷，重骑的冲锋几乎可以将山峰都凿穿。在俘虏苍白绝望的脸色当中，黑雾升腾而起，第一轮交锋就这么汹涌地撞在了一起。凶戾的劈砍声伴着潮水般的血浪肆意奔流而起，像是两记空中相碰的重拳，刹那间便撼动了整个天地。

    后方，更多的人和马，鳞甲闪烁着寒光，就这么冲撞上来了。

    远远的，虚幻的鸟儿飞翔在阳光下方。

    在更远的地方，几千人静静地靠在树林当中，寂静的阳光投射下来，静静地等待着。

    ……

    伤兵营。

    千田佳世挣扎着站了起来，可怖的喧闹声随着地面的震动越靠越近。她撩开帐篷的帐帘，阴云不知何时缓缓罩了过来。最后的天光缓缓收束，照在了眼前那可怖的身影之上。

    血光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