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年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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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记忆它跳起来打我

    “不准笑!”嬴政也是出言呵斥连星。

    连星双手捂住嘴,显然是十分害怕嬴政。

    我继续说道:“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如同是烙铁烙印一般印在了我的记忆当中,我出门迈的哪只脚,道路上草木长得什么样子我都记得格外清晰。

    我爷爷是个独居老头,平时老实巴交,穿着一个灰色背心,或者原本他曾经是过白色,我不确定。爷爷不是个随和的老头,平时不苟言笑。我没有跟爷爷说过,我最喜欢看爷爷笑。爷爷长方脸型,年轻时候应该颇为周正,一笑的时候配上清俊脸上的道道皱纹,十分慈祥温暖。但他就是不常笑,这是我的遗憾。

    而这一天,却是颇为反常,爷爷脸上一整天都是笑眯眯的,都说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有些僵硬,但是爷爷这种笑却是十分自然,仿佛他这辈子就是这么微笑着走过来的一样,出自真心的笑容,自然是十分不违和的。爷爷高兴,我也高兴,这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傍晚的时候,爷爷从村里后边芦苇荡之南的我们经常去玩的那条大河沟旁边,将我从一帮小伙伴们中间叫了回去,那天天未擦黑,残阳还留着余晖。

    往常的时候,爷爷这个时候叫我回家我一定会不高兴的,毕竟时间也太早了。但是今天不一样,爷爷高兴,我心情也好,于是便顺着爷爷伸手拉着我的手,从小河沟走到家里,像极了一个乖宝宝。

    其实也不怪我乖,毕竟爷爷拉着我的手哎,这是平常断然不会出现的事情。爷爷对我的教育是硬汉教育,爷爷说男子汉大丈夫,在外不准哭,挨打了就要还回去,被骂了就要打回去,牵手被家长领回家里去,那是只有小女孩才会做的事情。

    爷爷这样教,平时也是这样做,我从刚记事开始就帮着爷爷干活,力所能及的,烧锅、拾柴,农忙的时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也有后面做副手。那一天我记得格外的清晰,因为爷爷从来没有拉过我的手,我忽然意识到爷爷的手原来也是这么温暖,虽然有些粗粝,但是还挺温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尝试着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于是便只好任由爷爷牵着。

    或许当年我年幼力小,爷爷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挣扎吧。我们家在村子南头,土木门楼,平日里就有几分摇摇欲坠,进了门楼是个一百见方的小院子,院子当中有个大槐树,位于院落西侧。平时爷爷会连着大树结到窗户的位置拉上一个绳子,作为平时晾晒衣物的场所。

    屋子是三间瓦房,在整个三余庄也算是不错的建筑。屋子前面的院子之内,就是打扫地极为干净的一片空地,平时没事的时候,爷爷会在这片空地上放置一个摇椅,闭目摇扇,便是最为舒适的时间段。

    推开两扇斑驳的木门进屋之后,我看见屋里面那个摇摇晃晃的漆面斑驳的八仙桌上面已经摆满了菜肴,爷爷早有准备,烧小黄鱼、炒干韭菜、凉拌豆腐、清炒白菜,十分丰盛。”

    “我听这老头做派,哦,不,你爷爷,怎么这么熟悉?”黑袍说道。

    “不会是你的旧识吧。”嬴政问道。

    黑袍默不作声,而后叹息一声,微微说道:“你爷爷,是不是叫做颜闲?”

    我微微一惊:“是。”

    “那便是了。”黑袍一顿,再不言语。

    “你继续。”看着黑袍故作神秘的样子,嬴政知道此时再是逼迫黑袍,黑袍绝对是不会说出一句话的,当即转头对着我,督促我继续讲故事。

    我继续说道:“平时我们每天吃一个炒菜都是奢侈,听说有四菜一汤的时候还连说不可信,现在我面前的明白的就是四个菜,显然今天不是个平常的日子。

    有菜就吃,我拿起碗筷夹菜,一边问旁边正襟危坐但是满面笑容的爷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爷爷嘿嘿一笑,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自己在发黄的瓷碗里面倒上一口自己酿造的黄酒,啧的一声喝了之后说:以后见不到爷爷了,你会想爷爷吗?

    我从小跟爷爷相依为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爷爷,听到这话的时候便是鼻子一酸,害怕爷爷看到我眼泪下来,于是强忍住没有出声。

    原来是离别吗?

    为什么爷爷能够微笑着跟我说如此悲伤的事情呢?

    我们爷俩都是大喇喇的性格,爷爷皮糙肉厚,平时也都是个糙汉子,关于爷爷的留言很多,有人说爷爷是从前逃荒的时候来到这个村子里面,一辈子没有媳妇,中年的时候收养了我的父亲之后,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每天都像是老菊开花,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爷爷脸上的皱纹也随着变得多了起来,逢人就说:“我是个有福的人,老了老了,有了个儿子。”

    爷爷对于这种说法从来也不驳斥,问他的时候,他从来也不承认。

    “呵呵,承认了才是怪了。”黑袍听到这里,忽然嘿嘿笑着说道。

    “怎么,你知道什么?”嬴政问道。

    “先不着急,等着颜笑讲完,或许咱们就清楚了。”黑袍说道。

    我继续说道:“我也曾就这很多传言问过爷爷,但是蔡二大爷说:“你小小年纪想这么多干什么,小心心眼太多不长个。”

    随后又十分笃定地说:你就是你爷爷的亲孙子,别人说的都别当真。

    这话深得我心,于是我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似乎与蔡二大爷,似乎也跟我有效的心灵,达成了一个神秘的协议一样。

    除此之外,爷爷仍旧是一个三棍子打不出屁来的老实人模样。

    但是在我心里,有些独特的情绪却在悄然酝酿。我是有爸爸的,并且爸爸是在爷爷的供养下学有所成,在外边干着一种十分有出息的事业,这个是整个三余庄都有的共识。

    至于爷爷为什么有这么多钱去供养爸爸读书,这个村里面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也没有人在意这个事情,爷爷从来没有因为钱求过人,也就没有人因为这个事情去问爷爷,这边是最为十足的默契。

    于是这个看似十分不合理的事情,就开始在人们的有意无意的忽略之下,蒙上了尘土,就像是封存在地窖当中白菜一样,无人问津了。

    我定定地看着饭桌上的爷爷,听着爷爷说着话,心中似懂非懂,反倒是眼前这饭要紧,怕被人抢了一般边巴拉饭边回答:“会,当然会想。”

    爷爷似乎很欣慰,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表达这个欣慰,于是又从厨房里面拿出一个瓷碗,给我倒上了一口黄酒,推到我面前,带着希冀的语气说:“陪爷爷来喝一杯酒吧。”

    我愣了一下,这酒平时我是断然没有这个福气去享用的,要是我够机警一些,认识到这杯酒当中蕴含的意思,我是绝对不会这么痛快地一饮而尽的。

    我端起酒碗就往嘴里倒,入喉之后,猛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不对劲,似乎有个火龙一般的,朝我嘴里烧了起来,我当时扔了酒碗,大口大口的吃着菜,呸了几声吐槽:“爷爷,你喝的这是什么马尿,这么难喝?”

    “哈哈,颜笑,想不到你年纪小小,说话就已经这么文雅了?”嬴政说道。

    我说道:“马尿这个词,是我当时跟小伙伴们新学的一个高级词汇,来形容这种喝起来不怎样的饮品。”

    嬴政点了点头,我继续说道:“爷爷哈哈笑了起来,不多时眼角竟然也有晶晶的眼泪流了下来,似乎是不能自己,爷俩连心,我莫名其妙也有点悲伤地帮爷爷擦了擦眼泪,呜咽出声:“为什么要哭呢,爷爷?”爷爷摆了摆手:“爷爷这个是高兴。”

    其实这个时候,爷爷就已经给我预示了,给了我关于离别的预示了,如同是他这一生不知如何稀里糊涂的活着,也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亡,来通过这样稀里糊涂的方式,来跟我这个最亲的孙子稀里糊涂地告别。

    又或是那个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不足以听懂爷爷的预示。

    我安然入睡,并且无梦,爷爷没有唱起梦中的歌谣。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早早洗漱整齐,将我打扮停当,端坐在房间中似乎准备一个什么仪式。

    不久我们家门口来了一辆小汽车,引来了一帮小孩子围观,整个气氛热闹异常,爷爷脸上似乎是忍不住一样笑开了花,推门而出。

    门口小汽车上车门被从里面打开,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向着周围鞠躬致意,散了很多糖果香烟,伴随着这种举动,周围欢呼声不断,我恍惚如同置身于话本戏台当中一般,身入剧中人,茫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爷爷指着这个人,笑呵呵地一团和气,但是难掩颤抖着的手指对我说:“这是你爸爸。”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重磅炸弹一般在小伙们当时就炸开了窝,吵闹声如同洪钟大吕,声声击碎我的天灵盖,一个个议论纷纷:“颜笑有爸爸,颜笑有爸爸,他不是个野孩子。”

    随后这句话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开始在村子里疯狂飞舞,一时间村子里所有人都出动了。

    我又哭又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是的,自从爸爸十二岁开始离开这个家之后,除了十年前将我从过来让爷爷养,从来没有回来过,慢慢地所有人都开始将他忘了,以至于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人,跟我爷爷一样,没有一个亲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话是村头那个买豆腐缺门牙的张大爷爷先说的,他走街串巷,见得人多,这话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不断传播,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最后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了。

    这下子突然来了个爸爸,我着实是有一点心慌。

    看着爷爷心情复杂,似乎也是预感到了即将离开,但是开口之时如同中了魔障,莫名说出了一句四六不占的话:“你要把我卖了吗?”

    爷爷无奈笑了一声,朝我头上打了一把掌:“我是你亲爷爷,可不是人贩子。”

    爷爷又指了指爸爸,对我说:“这个是你亲爸爸,也不是什么买小孩的坏人。”

    那人张开双手,器宇轩昂,看上去真的是英气勃发,气度不凡,这样一个人竟然是我爸爸,我曾雨梦中多次幻像,也不及他分毫,但是此时他便站在我的面前,据说,旁边那个美好温柔的身材纤细的人,称呼为妈妈,周围人都如同起哄,似乎讨好催促:“快去,快去叫爸爸。”

    我抬头看过去,周围乌压压的都是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氛围,甚至是那些平时因为我没有父母,对我不假辞色的张叔李婶,也都是笑意盈盈的看着我,眼神当中都是希冀又羡慕的神色,似乎还隐隐有一种类似于盼望的神色,就连木讷的我也能读懂里面所蕴含的意思:“快去,快去叫爸爸,那可是个有钱人。”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感觉到心底被撕开了一个洞,这个洞没有底,里面黑洞洞的,仔细去听,还能听到里面的阴风呼号。

    “光板儿”、“鸡橛子”、“毛猴子”都围着这个洞口转,我怕了,似乎有些什么对我来说极端珍贵的东西,我就要守护不住了,要被这些鬼怪给一丝不剩的吃干抹净。

    于是我挣开了爷爷的怀抱,朝门口冲出去,那个男人以为我去迎接他,张开怀抱想要抱我,但被我灵活躲了过去。

    挽着他胳膊的那个女人挣扎着想要追上去,但是被男人拉住。

    生活在这个乡村当中的人谁不知道,小孩子自打出生之后就会满地跑,村子里都是熟人,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有什么危险。

    村里的孩子都是这样,跑着跑着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