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草子山不知多远的山脉西北侧，前后千里渺无人烟，大地寂寥苍茫。晚风荡起，自有天光由地而生与星光辉映。

    自山海关被十年前的罗刹黑潮冲破后，大秦已经有一小半的疆土彻底化作了无人之地。

    黑血将秦国西北大地洗了个遍，把大秦的整个河山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版图。

    西北边关的数州虽然因为黑潮最后突然改道而幸免于难，但那时西北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化成了无法挽回的死地。

    在大逃荒后，不少地区的格局走势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整个西北的大部分区域因为罗刹血的污染和植被疯长，成了一片陆地孤岛。

    除了成编制的官队外，只有那些要钱不要命的疯子才会承接其他州府的委托，横穿死绝之地，为还在西北矗立的几个大型人口聚集地输送必要的物资。

    有时在这里走上几十日都没有办法见到一个补给点。

    因为这里所有的食物都是有毒的，把生命力过于旺盛的野食吃进肚子里，有时被消化的反而可能是自己。就连补给点本身都无法在死地长时间的支持本身的消耗。

    这片被十年前的黑潮污染过的地界里，唯有生长旺盛到能埋人的灌丛，以及一眼望去仿若能撑天的高大树木长久不变的挺立在这片壮丽的绿色光海中。

    但这壮美景象让人提不起丝毫赞叹之情，活人看到只会觉得凶险无比。

    在十几米，甚至几十米只给天空留下少许缝隙的高耸树冠之下，藏着另一片寂静无声的天地。

    动物和昆虫都已经化作了植物的养分，最能适应这煞气的生物便最先能赢得活下去的资格。

    这里是死绝之地，任何一物对于寻常人来说都是胃口常开的猎手。

    这些植物被罗刹的黑血浇灌，继承了罗刹的特性，疯狂地蚕食着土地的营养。

    如果寻常人不小心把它们当作草食吃到肚里，怕是第二天植物便能撑破肚皮，吸收人身的营养在血肉上长出棵树来。

    这里已经变成了人无法生存的死地。原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大多选择了跟着大逃荒离开这里。

    而那些没有离开或者无法离开的人就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化作了新的养分。

    在这近乎孤寂的旷野上，有了新的成员加入其中。

    一具骸骨行走在足有一人半高的牛头猛中，这些生命力本就分外旺盛的毒草在吞噬了罗刹的血毒后枝干变得极为坚韧。草枝抽在不断开路的灰色骨头上，发出“咻，咻”的击打声。

    得亏是一身骷髅架子，比还活着的时候骨感了很多，使得有不少碍事的杂草就从骨头的缝隙间穿过。

    除了要不断清理正前方生长到有些骇人的茂密灌木，行走在其间也没有给陈青带来太大的压力。

    令陈青感到汗颜的是边上一个肉眼看不到的鬼魂，陆缘生缥缈的身形在草丛中肆意游荡，根本不受这些有形之物的阻拦。

    最关键的是一路上，陆缘生的嘴就没有停下来过。

    那仿佛要把天下事说尽的气势让陈青颇为头疼。但陈青也由此得知了除恨山娘娘那里得来的四野后的故事。

    ……

    ……

    ——王庙祝仙逝了。

    这个消息连带着恨山娘娘泥身被毁托梦化仙的事一起，很快就传到了县里。

    那前些年上任的年轻县官是陆氏，名缘生。

    听差房的人把不住嘴的时候说，是被家里下放到四野这没人愿意去的偏远地方镀金来的。

    所有的四野人都以为他会像那些前任一样，过些时日就忍受不了四野的偏远，或是已经挨到了升迁的功绩，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但这位新晋的县官似乎有点不一样，上任期间不管如何都坚守岗位，秉公无私，大力打通和泉州的走商通道，誓要摘掉四野的野蛮偏远的帽子。

    这其中肯定有自夸的痕迹，但陈青也没有拆穿他。

    结合恨山娘娘的记忆，这位并非出生于四野的陆缘生不管怎么说，都通过那近乎一股拧死的拗劲赢得了所有四野人的尊重。

    他一步一个脚印，甚至不惜动用家里的关系，让四野上的所有人至少开始能吃得上一口饱饭。

    直到世间突然多出了一种疫病。

    它会污染作物，受到它的影响，生命力更加旺盛的草木会吞噬原本农作物的根系，让原本开垦的农田重新退化为无法下种的原野。

    它让人无论吃下多少东西都会感觉到难耐的饥饿。

    直到有人吃土，吃草，吃肉到撑破肚皮时，所有吃下去的物质会活性化并吞噬宿主的两魂三魄转变成另一种鬼物，有人据那传说中阎罗鬼的模样，将其取名为罗刹。

    朱发碧眼，青面獠牙，大肚如蛙，鼓囊的腹部近乎能垂到地面压得整个纤长的身躯以一种匍匐于地的虫豸姿态不断爬行。

    这便是人们对罗刹的印象。

    有人说关外那边的荒原人也是这份模样，朱发碧眼，似那恶鬼转世，血红的头发飘扬着的是不祥的象征。

    这病还说就是从大北荒原传来的，于是便称此病为荒病。

    荒病愈加肆虐，眼看已经望不到了四野的希望。本抱着还能挺一挺的想法，不想放弃这片自己经营了许久的四野的年轻县官已经接近了放弃的边缘。而集合着四野土地信仰的恨山娘娘的神格陨落，更是对陆缘生一记当头棒喝。

    权衡之后，陆缘生决定让人带领已经食不饱腹，再也不受四野信仰束缚的四野人去最近的没有被荒灾影响的泉州逃荒。

    而就在出发之前，拖家带口的人们准备万全，所有人都以为陆缘生会跟着人们一起前往泉州。

    但实际上，陈青望了一眼那正在旁边，碎嘴不见得有片刻落闲的鬼魂。

    陆缘生说，他在当年，所有人都要离开的最后一天，带着一帮自愿的民兵登上了城隍庙的大门。

    他想夺回四野的信仰，最起码也要夺回那泥身，他还不想放弃这片他花费无数心血耕耘的土地。

    然后他死了。

    死得相当草率。

    因为恨山娘娘真的造出来了一只妖兽。

    尽管只是短短几天，但在海量的神念灌输下她将一只黄鼠狼硬生生地撑成了一个黄仙。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这种粗暴灌顶的做法，也会让被强行提高了生命层次的黄皮子稳稳卡在差一步化形的修为上，以后再无法寸进一步。

    而若是黄仙离开能够遮蔽气机的城隍庙，就会惹来天道对化形妖兽的雷劫，对黄皮子来说就等同于宣判了死刑。

    但不管再多的限制，对付十几个连炼体的兵家都不是的民兵，一只得了道行的变异妖兽就够了。

    陆缘生尽力回忆着那日。

    一只和一栋小楼一般大小的黄皮子冲他和民兵们露出了狞笑。

    那黄皮子用那公鸭嗓子吼了半天，费力地说出了一句让陆缘生至今依然觉得记忆犹新的话来。

    “贵客上门，你们看我像人吗？”

    剩下的事情自不用陆缘生再往下说，吃了黄仙的陈青就已经能猜到后续了。

    吞下了恨山娘娘赠予的半个泥身，化身为妖修。但修为已经永远再无法存进的黄皮子，被自身的贪念拴在了这座城隍庙里。

    那十年可以说是相当煎熬，甚至给了陈青一种度过了八九十年的错觉。

    它望着那能助它一步成仙的半个泥身，却没有再吃下去的勇气。

    这是恨山娘娘的馈赠，但这也是诅咒。

    黄仙明白，恨山娘娘已经将它这副身体的道行以一种拔苗助长的方式提升到了极致。若是再吃下去，可能就会被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硬生生地撑爆。

    但同样也有可能会在被力量撑爆之前挺过雷劫进阶化形，重塑肉身，从而活下来获得追寻长生大道与天齐寿的资格。

    它就这样望着那半个红泥身，一直徘徊着，直到面对天劫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勇气。

    最终这份迷惘成为了陈青的一部分。

    陈青看着还在叨叨不绝，已经聊到过去用猪下水做的四野美食的陆缘生。

    最后还是摇摇头，选择把这件事埋在心底。不去告知陆缘生，那黄皮子其实是由恨山娘娘的决定为因，主动造出来的妖畜。

    这其中因果，理还乱，若是点明，只能徒增烦恼。

    正飘在半空，对着四野美食滔滔不绝到有些忘词的陆缘生似乎心有所感，扭头看着还在费力扒草前进的骷髅，不禁问道：“陈兄，我先前见你也能穿过这些有形之物，怎么偏要这么赶路？”

    陈青顺手用死气扫灭了一片比他还高出一头的杂草道：“我和你不同，你本是无形之物。我要穿过这片草丛就得进入阴界，在那里进入得时间越久陷入自己的‘孽’的深度就越深。”

    “话说陈兄，你的孽是什么？我现在还没搞明白把我留在世上的迷惘是什么？说不定知道你的孽是什么，有助于我……”

    正在潇洒地飘在前方的陆缘生回头一瞥，看到了骷髅眼窝中开始泛滥的幽冥火光，赶忙说道：

    “不说也没关系……

    陈兄你走的地方再多，也肯定不知道在四野是怎么处理猪大肠的。

    当时我们做的猪大肠那称之为四野一绝，旁边几个原本还在的小村落当时那叫一个求而不得，我们可都是力求原汁原味熏制而成。四野的师傅做肠之前都不洗……”

    在遇到陆缘生之前，陈青本以为自己是一个健谈的人。

    可如今陈青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鬼外有鬼。一身吊儿郎当的骷髅骨架不知道怎么捂住自己已经不知在哪的耳朵，只能忍受着陆缘生一张能从晚说到早的利嘴。

    最终陈青忍着眼窝中暴涨的幽火，将那些吃撑后无处发泄的怨气全都洒在前面的灌丛中。

    “造孽啊。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陆缘生听到后眼前一亮，赶忙凑了过去。

    “但按字收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