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听到人影的惊呼，心中觉得有些诧异。

    骷髅头死死地盯着人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

    陆缘生愣了半刻，这尸魁的表现怎么和以前见到的不一样，号称人间最为凶残的厉鬼竟然有脑子会好好说人话，这可真是烂菩萨坐深山没人理——没见过大香火。

    “大人，小的生前便是走商。路上常常听别人说些山野怪事，也买些路边记载了鬼怪的小书，所以才认得这世间鬼怪一二。”

    白影略微上斜，看了一眼那没有表情的骷髅鬼面，结果对上了那还在闪烁的幽幽绿火。本以为自己已明死志的陆缘生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把头转过去。

    “走商，就是在路上……”

    “我知道什么是走商。”

    “大人明鉴。”

    说完这句话后，两鬼之间便陷入了沉默。

    一只黑耳鸢从上空俯冲下来，停在附近的一只粗壮的杨树干上。似是没看到下面不远处的白影，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陈青，最后又失望地振翅离开。

    陆缘生见那骸骨依旧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它，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打怵。

    实际上他也没有想到，这刚出门没多远就又碰到了这么一个大凶鬼物，还是世间最为诡谲多变的尸魁。

    原本他只是远远看到了一个被袍子罩住的身体，感应下得来的结果这应是一具生机全无的骨头架子，本想要占据这具尸体去找当今的官家。

    但是谁知道他刚靠近，这骨头架子突然爆发出不知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才能积聚而成的滔天死气，还悍然出手轰开水面，吓得他没忍住激灵一下，结果落到了如今这样的处境。

    再看这尸魁的样子，竟然是一具诡异的灰白骷髅模样。

    那没有丝毫皮肉的骨头上遍布着无数宛若虫兽留下的巨大齿痕。想必还是那种死得特别惨的，死前怨气极重的厉鬼。

    按理说煞气越大的鬼物越可以无视天地规则，现身世间影响凡间运作。

    但同理，这种能在人前显化的厉鬼全是像罗刹一样，只不过是没有智力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还从没有听说过哪个厉鬼吐字还能如此清晰。

    眼前这个不知跟脚的尸魁似乎与众不同，再想到刚才那令灵魂都战栗的压迫感，陆缘生心里有了想法。

    还没想好该如何该把眼前的尸魁诱到崖下，陆缘生便听到那骇人的尸魁向他问道：“你说你家里人掉在崖下面了？”

    没反应过来的陆缘生顺势点了点头。

    “对，小人的马车就跌在一个不高的缓崖下面，有人摔破了腿。”随即令他感到意想不到的顺利的是，听到陈青紧跟着说道：“那就带我去看看吧。”

    陆缘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笑出来。假如还能笑的话，那估计他得乐开花来。

    “大人……，这不好吧。您看还得劳烦您亲自……”

    陈青骨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千万不用客气，难道是陆兄是看不起我？”

    那白色的人影泛起了一丝异常的波动，这微小的变化被陈青的“眼睛”收入眼底。

    “没，没，小人没那个意思。大人要是肯出手帮忙那是小人求来的福分！小人这是激动，激动的！”

    听到陆缘生这么说，陈青的语调似乎变得缓和了一些。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就请陆兄带我去看看了。”

    陆缘生听到这个语调莫名觉得难受，就好像在面对一只在用餐前还要礼貌地对着食物拜三拜的山间大虫一样。

    但这来自本源上鬼物生态层级的天然压制，大为限制了他的其他念想，似乎不管愿不愿意现在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白色人影拱手作揖，随即向它来时的方向慢慢飘去。而陈青则重新将自己的所有气息收敛至体内，整理好血袍将全身盖住后，也跟上了陆缘生。

    ……

    ……

    缓崖的位置陆缘生说得没错，确实不是太远。但陈青注意到，这只自称为陆缘生的伥鬼一路上有好几次故意表现得心情急迫，速度逐渐加快，随后再放慢，像是钓鱼一样。这伎俩放在引诱没有智慧的凶鬼和野兽身上倒也见效，可若是用来钓他，这也太瞧不起鬼了些。

    另一边，令陆缘生没有料到的是，一只有实体的尸魁竟可以如鬼魂一般在实体中任意穿梭。不管陆缘生怎么走，骸骨都会一直与人影保持着一个特定的距离，离得既不算近，又不会太远让伥鬼脱离控制。

    不到一会，两鬼便看到了前面的缓崖。

    说是缓崖，陈青看这陡度还不如说是叫一个坡。这地势看起来还要比草子山前那道走马坡还要缓一些。

    缓坡上除了些许草木，一览无余。

    陈青看清了前面的景象后一愣，这是哪家大户，逃个难敢情是把家都搬来了。

    在那坡底，有一座大得出奇的华贵马车侧翻在地，马车上拴着的马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留下了车身几乎消失了小半的巨大马车。

    在马车的里面还能隐隐地听到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令陈青挠头的是，这马车实在是有点太他娘的大了，像是一座小房子般横立在那坡底，若是寻常人等根本一眼瞅不清全貌。

    陈青眼中幽火轻轻跳动，但也仅仅能看到有一抹浓郁的青绿色彩在马车内部缓慢流转。在巨大的马车里面确实有生命存在。

    同时，陈青能看到那个青绿色身影周边的光晕相当紊乱，像是受伤了一般。

    走在前面的陆缘生刚想进去，一道黑色的火墙却倏然升起挡住了他前进的路线。数道死气凝练的黑线骤然从血袍下激射而出，缠绕到陆缘生的体内。

    黑线一碰到白雾就发出如同水开了般的“嘶嘶”声响，陆缘生本就模糊的身形似是在瞬间受到了极大的痛苦，白雾开始翻滚起来再维持不住人性，本就不大的身形缩成了一个更小的雾团。但那黑线宛若附骨之疽，深深地刻进了雾影的体内，形成了一道闭锁。

    白雾中传来陆缘生毫无波澜的叫喊声。

    “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与古井无波的声音不同，身形不断颤抖的陆缘生感到那早就不存在的心脏要跳到了嗓子眼。

    尽管他知道这语调在这情境下似乎有点挑衅的意味在里面。但这也属实怪不了他。

    能操控身边雾气发声对于实际上是生魂的伥鬼来说都已到极限。这鬼说鬼话民间都传是虚无缥缈，哪能像眼前这个尸魁一样每个字都抑扬顿挫似是肉嗓子里发出来的调一样。

    他听到后头传来那尸魁带些调侃的声音。

    “嘘，小声。陆兄放心，这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已化作一团白雾的陆缘生用没有情绪但止不住颤抖的声音说道：“大人，我有点没听懂。”

    陈青抬起骨脚将地上的草木抚开，露出下方的土地。

    那土壤中散发着点点荧光，衬着周围的花草愈加鲜绿。但这对于植物来说好似甘露的死气对于其他的生灵来说却等同于毒药。

    “十年前，冲破山海关的罗刹黑潮从北到南，后转西方群山境横贯大秦。

    从这条路到泉州再往后两千里，尽是一片被罗刹的血污染过的死绝之地。若是逃难过来就连带人的吃食用水尚不能够。带着这么大个座驾，你是要多少匹马，多少粮草。你这哪里是逃难，简直是皇帝出行。

    大可不必当我是那些没脑子的寻常厉鬼来骗我。”

    听到了这话，陆缘生自知凶多吉少，已经彻底蜷缩成团的陆缘生也不再遮掩。

    他一改先前的口癖，虽然语气前后根本没有变化：“鬼兄明鉴，缘生第一次见面便知道鬼兄不是寻常凡物，只是此次那货受了劫伤机不可失，最终买卖反而做得心急了。要杀要剐还请鬼兄随意。”

    陈青漫步走到陆缘生的身边，几道缠绕雾团的黑线带回来一点白雾重新收入陈青的血袍中，只在雾影留下一道微乎其微的气息藏在其中。

    没有了束缚，重新恢复了人形的陆缘生看着陈青不解道：“大人，这是何意？”

    “伥鬼，为虎作伥者为鬼。是将死未死的生魂被有法力的杀人者拘束而成的鬼灵。我想你这一路钓着一只吃不了还有毒的尸魁回去，怕是没安好心想来个坐山观虎斗。

    我这人最惜屠虎辈，倒是真心实意想和你做成这个买卖。”

    ……

    ……

    破败马车的门被人敲了敲，那相比正常马车门要大出几许的红漆木门突然无风自动，敞开一条暗到看不清内里的通道。

    那走在前面的雾影拱手作揖，喊道：“黄仙，缘生带人回来了。”

    就在这句话说完，马车的门骤然外扩，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嘴将雾影以及后面穿着紫黑色长袍的怪人一并吞了进去。

    整个马车原来就是个障眼法，当周边的光影逐渐扭曲变形之后，一座红墙泥瓦的破败庙宇将整个坡地都圈了进去。而刚刚的那扇门只是庙宇前庭的仪门。

    再看那庙院正中央的大殿上，左右两个原本是马车两边的立柱上刻着一副对子。

    上联写道：无量高天显圣降露解救万民水火

    下联写道：阴曹地府神算善恶皆循此道因果

    大殿正门上悬“城隍庙”匾额，但房梁因为已经被虫豸蛀朽，连带着整个匾额歪斜下来。要断不断的木头在半空中随风摇摇晃晃，发出好若哀泣的悲切声响。

    在与其他陈青见过的城隍庙相比要小了一圈的庙院内，大殿只是寻常人家门厅大小，不过几步便是城隍殿。

    城隍殿两侧还悬有一副已经掉漆的对联，称颂此城隍神公正无私“一言一行须知天下公明，奖善惩恶才得大道无私”，上悬匾额“威灵显赫”。

    在几乎没有一点光亮的城隍殿中有什么东西遮掩了四周的气机，让整个破损的城隍殿笼罩在一片带着腐蚀性的黄雾之中。

    陈青即使动用冥眼到极限，也只能勉强看到离敞开的殿门最近的半个红色泥身。

    一道巨大的齿痕留在红泥身的断口处。而在那泥身背后的黑暗中，似是有一个庞然巨物在缓缓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