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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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烟雨浮生梦飘摇

    近夜,龙门岗下龙门寨,草山斜阳日渐矮,飒飒春风伴雨来,天气微冷。

    小雨击打在红叶林间,洗刷着其中弥散的腥气。但不论怎么小雨怎么下,林子都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青绿。

    数十只青黑色皮肤,足足成熟到了一丈多长,似人又似恶兽的狰狞罗刹被尸首分离。剜掉了整个脑袋的伤口平滑,丑恶的皆倒在深红如墨色的腥臭血泊之中。

    这些罗刹的头颅和腹部中间,都有一道从前到后、若有若无的缺口贯穿前后。像是有什么利器在从中一穿而过之后,直接从中掏走了什么东西一般。

    这些已泛死气,生机早已丧失多时了的尸体,竟然还在冰冷的山雨中轻轻抽搐。给人一种随时还能站起来的感觉,可见其成长后强大到极点的生命力。

    若有若无的惨淡煞气从脖子那让人骇然的巨大伤口中满溢而出。随后,缓慢地渗进尸体周边的土地里。

    附近的花儿在煞气和雨水的灌溉下更显娇艳,草木愈加翠绿。

    在斜阳完全沉进草山那头时,被乌云挡住了凄冷月光的昏暗天地里,这些花花草草竟开始散发出一股诡异的绿色灵光,星星点点若萤火虫般随风摇曳,生死相依,好不壮观。

    这片土地已经被罗刹死后因不入轮回而产生的煞气所污染。此后阴阳失衡,生死颠倒,现今已经成了一片百年绝死之地。

    这煞气对于草木来说皆是大补,但对于人来说便是剧毒。

    剑光,虹光均已消失不见。

    除了风声,雨声,再无人声。

    草地上村人的尸体全无,竟是连一点渣子都没剩下。

    只有一具全身泛着温润玉色的断首白骨,斜靠在一柄深深插在地上的丈八云枪上,还倔强地没有倒下。

    白骨上面布满了夸张的齿痕,但许是这骨头实在太硬,罗刹没有啃动,才被抛弃在此处。

    就在距离这骸骨数丈之远,一个同样没有皮肉的骷髅头半埋在泥土之中,那与已有玉色的脊柱相连的颈骨处,伤痕竟如镜面般光滑。像是直接被绝世兵刃一斩而断一般,散发着阵阵寒气。

    突然有一声异响,若不细听还以为是一道惊雷。

    那不远处的镖车在无人牵引的情况下竟然动了一动,发出像是撞开了什么东西一样的闷响,随后又沉寂了下去。

    ……

    ……

    ——惊锣一声震天响,天北镖局亮镖威!

    一队武器精良,一看身强力壮的护镖人走在山海关外的大漠之前。

    前方远处有几个沙丘耸动,再一看,好像有几个瘦长身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沙丘后面探头探脑,一看就是鸡鸣狗盗之徒。

    锣鼓再一敲,以震宵小。

    有人隔着老远对那里喊道:“合吾一声镖走!半年江湖平安回!陈某天北龙虎师此次亲自拉挂子,各路趟子给个面子!喊声合吾,天北和气生财!”

    这声音中气十足,又有习武之人的真气加持,震得周边砂石“唰唰唰”直响。自是不用对面搭话,但要先把气势和人情喊出来,避免落了下乘。

    睡意正浓的陈青立马被巨响惊醒过来。

    少年轻轻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两只眼睛还残留着茫然以及不解。随即扑到了身旁一个熟悉的人影的怀中。

    美妇人看到少年撒娇般钻进她的怀中,浅笑了一下。腕上系着一根金丝绳的右手将少年环住,搂在怀中。

    “怎么了青儿,做噩梦了?”

    陈青搂着美妇人的腰不肯放手。

    “嗯。娘,我感觉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我梦见全世界就剩我了……,我好想你。”

    一阵啜泣声隐隐从身下传来,少年模样的陈青的双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但陈青努力皱着鼻子,死活不让那两滴一直在眼睛里打转的豆大泪珠掉下去,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前面一个走在镖车前,穿着黑色镖服,手持丈八云枪的八尺大汉闻声转过头来,看向陈青。

    “不准哭!男子汉大丈夫,该顶天立地!怎么能轻易落泪,憋回去。”

    美妇人听到丈夫这话,嗔怒地瞪了一眼大汉。瞪得大汉讪讪一笑,退到一旁。

    美妇人慈爱地把少年搂进怀中,温柔地拍了拍陈青的脑袋,笑道:“青儿以后不是要当仗剑走天涯的大侠吗?大侠可不当众哭鼻子。”

    附近的几个镖师友善地笑了几声,有人还做出几个鬼脸,想作弄一下躲在美妇人怀中的少当家。

    却见陈青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两滴强忍在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湿润的泪痕顺着脸颊流过嘴角,轻轻一尝,咸咸的。

    “我当不了大侠了,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不想仗剑走天涯了。我就想待在娘身边。”

    躲在一旁还在往这偷听的大汉,听到这话漫不经心地撇撇嘴,接道:“就是,到时候这天北镖局做起来可是要传宗接代的。当什么劳什子大侠!大侠有什么好的。

    青儿,等为父走不动或者以后路上出什么事了,这把穿云枪就传给你,看你再闯出一些名堂来。”

    听到这话,少年好像哭得更伤心了。

    原本的啜泣再也憋不住,竟全身颤抖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弄得一边持枪的大汉措手不及。

    美妇人伸手一把把大汉推远了一些,怒道:“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这么一张嘴。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话,看你的镖去。”

    “好好,我走,我走。”眼见妻子眼中怒火渐盛,不知又哪里说错的郁闷汉子连忙加快脚步,走到了镖队前面。找个理由去检查挂着的镖旗去了。

    美妇人没去理会他,捧起陈青的脸,掏出一个手帕擦拭掉少年稚嫩的脸上的泪痕。

    陈青别过头来,没敢去看她的脸。

    “别听你爹的。咱家青儿以后做什么都能做的,天下之大哪都能去的。大侠也当得,说不定以后还是那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仙师呢。”

    “我不要当大侠,我不要当仙师。我要娘和爹一直在我身边。”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娘和爹当然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永远都会在的。娘还要看到青儿长大当大侠的风光呢,到时候青儿只要别忘了娘就是了。”

    “娘,你骗人。”

    “娘从来不骗你。”

    “娘……我都要忘了你的样子了……”

    大漠残阳映在沙土上,红霞如血。

    苍黄大地,寂寥荒凉。古老的城池矗立于茫茫沙漠中,此关山海,隔绝山海。

    空中大雁南飞,周而复始。

    一队人马向着远方的沙丘走去,黄亮的镖旗在一声声号子下随风飘扬。

    在沙丘的背面至那凡人眼不能及的漫舞狂沙之后,煞气冲天,黑墨如潮,层层叠叠若那大浪淘沙。

    ……

    浮生叹,乱世悲,一世荒唐化作土。

    侠客行,男儿泪,野冢哭坟路枯骨。

    山鬼幽魂离乡远,七级浮屠只怆然。

    可怜生死两相茫,尽作他人嫁衣裳。

    呜呼哀哉!今朝梦醒今又醉。

    嗟乎长叹!与君相别阴阳愁。

    不惧不惧,终是血染西风马嘶鸣。

    不惧不惧,只怕天仙妖孽乱大秦。

    ……

    斜阳已远,将沉山海。

    陈青似是哭累了,斜靠在娘亲肩侧,静静感受着那份陪伴在左右的温情。

    他不再持枪翻山岳,他不过是个懵懂少年。

    他累了,他要睡一觉,他再也不逃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

    “痴儿!”一声怒喝响彻天地南北,苍老的声音席卷八荒,宛若神灵天降。

    “快快回头是岸!理清迷惘!莫要信那假天伦,入这伪阴司,做那不入轮回的失心野鬼!”

    突然之间,就见陈青身后的沙路寸寸崩断,在其后有无数黑色的裂缝从空无一物的地方不断向前蔓延开来。

    最终,众多裂缝合而为一,构成一扇刻满了神秘铭文的巨大的古朴门扉。

    在门扉之后,传来“咚咚”巨响。好像有谁在那里奋力推门,但那看上去破旧的古门此时却显得极重。

    门后的人看似声势浩大,但竟是只推开一条堪堪通人的小小缝隙。

    在其缝隙中,少年勉强能看到那窸窸窣窣的小林风雨。

    但他没有动作。他只是又往后靠了靠,依偎在娘亲的怀里。

    “痴儿!还不回来!”

    陈青对那声音的来源摆摆手,笑了笑。

    少年依然继续随着车,向远方开始涌动的罗刹黑潮行进着。

    在黑潮后方,有无数虹光涌动于其上,但面对那黑潮尤为苍白无力。不知他们是在阻止那罗刹,还是在驱使那罗刹。

    凶潮开始越过沙丘,带着无底的饥饿向前方扑去。

    啸声,嘶吼声中,那苍老的声音在洪流中变得越来越弱,最终消失不见。

    身后被打开的古朴门扉隐隐有百兽齐鸣,开始有了要合上的趋势。本来不大的缝隙正在一点点变小。

    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的陈青,回首平静地望向那直通天际的凶潮,这一次他最后不会再逃了。

    “陈青!”

    手持云枪的八尺大汉突然转过头走来,将云枪不由分说地塞入少年手中。

    “男子汉本该顶天立地!我陈某的儿子怎么能临阵逃跑,躲到这来!给我去当个响当当的大侠去!”只见大汉双手把陈青提起,双臂猛然暴涨一圈。

    “娘!”

    “青儿,当上了风光的大侠,可不要忘了娘啊!”

    “你们骗人,你们说话不算数……”

    陈青话音未落,大汉双臂一轮。少年像是鸿雁向北,在凶潮淹没车队的下一刻,在古门最后关上的下一刻,飞进小林烟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