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云彩捕手(4)
幞状云远在天南,被强风刮成椭圆状,如一座飞艇,一点点向西山挪动。我坐在路灯上,远望云体中心的气流猛烈向上涌动,眼疾手快地部署无人机,让它给目标云挂上第五条丝线。
猛烈的对流云会不可避免地继续向上发展,将光秃秃的顶部从幞状云中显露出来。我得再快一些。
一秒,两秒,我自远方操纵拉扯,在维持身体平衡的同时,扭动腰部并右手扯线,让线穿过“网”,把云向我所在的十字路口引,肩膀上的轮轴一刻不停地转动,将线卷进收线装置……
“X”状走线布设的网,横跨两处路口相隔的地块,垂直于天地平面。云一点点靠近巨网,被长线切割,从线组成的网格中挤过,撕成一条条单体。
没有巨物与巨物相撞时发出的震声,一切都悄无声息的开始,进行,结束,唯清风明月在日落后的容器里翻滚沸腾。
云破碎开来,连接天地的网如一把竖起来的古筝,完美地把今夜最难对付的水汽,变成可以被人随意组合的“零件”。
无线电对讲机传来同伴的声音,他是我近期能联系到的最活跃最有经验的云彩捕手。
“云碎了,你往你那边扯吧。”
随后是一声呵欠。
我身子微微向后仰,把自己的腰带拴在路灯顶部,接着把无人机终端靠在大腿上,标记了两处坐标,放飞了两个气象气球。
“老刘你再帮我找个积雨云,最好是水平范围1千米的。”
“你多少有点大病啊,我一个人怎么给你捕那么大的。”他笑骂道,然而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已从听筒那头儿传来。
“能再帮我叫几个捕手?”
“他奶奶的今晚就我一个,你别惦记着叫别人了,都来不了。”
“如果让他们在家帮我放几个气象气球呢?”我嘴上那么说,实则已经低头把提前充好气的平流层气球提上来,看准时机,松手。
白色乳胶外皮的气球水平飘移了十余米,然后向上迅速升空,我的终端也很快收到了一些风向风速的数据。
“你今晚就可劲使唤我行了,别指望他们。”无线电那头有剧烈的风声,接着老刘又说道,“你风向风速测出来了就用无线电给我报一下。”
“西北风5级清劲风,风速9.7米每秒,水面物象中浪折沫峰群,浪高1.7米。”我照着气象气球传来的数据,精确清楚地报给老刘。
“平均风力我清楚了,目前测到的最大风力呢?”
“平地离地10米,最大风级6级强风,最大风速12.9米每秒,浪高……这个无所谓了,咱不在海面捕云。”
“你把去海面牵云的无人机高度拔高,别卷海里去了。”对讲机那头传来
“行,我部署一下。”
路灯杆坐起来并不舒服,但我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牵线位置了。
我看了眼表,晚上6:24,大概还得忙活半个点儿。
在离开酒吧后的三十分钟内,我绘制了张简单的汇集云彩的街道图,然后沿着城市交通线和建筑物排列的大致方向,布置好了47枚勾线的铆钉,确保走线不偏离原定位置。
西北,正北,东南,正南四个方向都有具备成雨条件的积雨云,我接下来的工作是把它们用线汇聚到一起,形成暴雨。
为了避免因为某个方向的云破碎而导致计划失败,我今早就在市中心的8处地点设了“陷阱”,有6处成功捕捉到了小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把它们聚在一起凑成一个较大的单体,来代替破碎的目标云。
老板给的长线确实很好用,我花了比以往更少的力气,就凭一己之力拽动了如城墙般巨大的积云。
对讲机那头又传来老刘的声音。
“我最近打算考个无线电B类执照,以后可以用高频电台,设备的最大发射功率也能提到100W。”
“咱的A类证已经够用了吧?”
“我想出海玩玩,搞不好B类还不够用,考完B类还得再考C类。”
“出海?你也不捕云了?”我倒是对此并不惊讶,调整线路方位的手没有半分的迟疑。
“也会捕吧……你会在帆船上牵线吗?”
“我的捕云范围仅限于城区、乡野以及海岸线以外1海里。其他地方一概不去。”
“旱鸭子。”老刘笑道,“东南方向的云已经老实了,我给你送到线轨上,你把它扯过去就行。”
“线轨啥线轨,不就是排列好的铆钉。”我收回了一架无人机,顺带查看了下终端,发现先前放飞的气象气球已经飞到了平流层,“真要用线轨来导线就太麻烦了,还不好回收。”
“这不显得咱专业嘛……诶你这气球是找气象观测站借的?”
“我自己买的,一万多,这玩意可不好借。。”
“酒吧老板早就跟我们说,你存不住钱。”
“有命赚没命花而已,不如早点把开销提上日程。”
星河滚烫,我紧紧盯着正南街道上的云一点点往路口接近,就像往日他们让我盯住飞机的轨迹云一样。
偶尔有路过的汽车和行人放慢前进的速度,好奇为什么会有人坐在路灯杆上。我顾不得回应他们的疑惑,只是双手把控着线,脑海里回忆着每一处铆钉的位置、状况。
我绑在肩膀上用来粗略预测风向的丝巾,忽然剧烈震颤了一下,如抽风了的海带。
一个不小心,我被狂风吹下了路灯,视线一阵晕眩翻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挂在路灯杆上动弹不得。
“坏咯,我成资本家了。”我赶紧蹬了一脚路灯,双腿夹着终端平板以免它掉下去。
“怎么,被挂路灯上了?”老刘幸灾乐祸了一会儿,而后又话锋一转认真问,“我现在往你那边敢,在那之前把腰带拴紧了,别掉地上。”
我右手死死扒住路灯杆,左手检查了下腰带的送进,而后悬在半空继续扯线,对讲机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
“我死不了,你帮我看看正南方向目标云的情况,我这里暂时不方便观测。”
“它走线乱了,你先把你手里的线割断,我来把它牵过去。”
“行,等我重新爬上去的。”
“诶不是你就不能找个安全点的天台牵线吗?”
“十字路口的路灯距离聚云点最近,比较好操作。”
【当你失去原有的良好处境,自云端跌落,抑或坠下“神坛”。务必坦然自若,令日夜渴求你失利的虚假看客不快困惑,让在意你的善良喜乐安然经过。】
我把后腰刀套里的匕首抽出来,将捕云手套上牵扯的五根线聚成一缕,抽刀切断。
原本紧绷着对我施加作用力的线一下子飞向了天空,三秒后,无线电那头传来老刘的咒骂。
“我*这大家伙是真不听话!”
“哈?你快找棵树把线系上,别一会让云跑咯。”我在路灯上做了个引体,踉踉跄跄重新坐在路灯顶上,而后把嘴上叼着的匕首取下来,收回刀鞘。
随身携带的刀具能切断丝线,在大多数时刻可以保捕手一命——无论是避免被云拽向高空,还是防止被线勒住脖子。
“我来不及换你给的新线了,你快重新牵云!”
“给我三十秒。”
方才还徘徊在城南长空的大家伙,此刻距离我仅剩一公里。
“你打算怎么把线重新系在云上?风筝,无人机,还是说你提前布好了阻拦线?”老刘看来还在尽全力控制积云的方向,不让其偏离原定的轨迹。
通常捕手有三种方式将捕云线挂在目标云上:1.放飞风筝之类的物件,风筝中央系着捕云线,在风筝埋没入云时,捕云线会自动脱离风筝,挂在目标云上。优点是省钱方便,缺点是精确度极差。我用风筝挂线一般图一乐。
2.用无人机。这也是民间捕手最常用的一种方法。同风筝一样把线提前系在无人机起落架上,用终端和AI辅助的方式,让无人机在云团外表或内部的特定位置放下线。精准省力还可回收无人机,可需要一整套系统设备与之配套,成本较高。
3.是提前在预计的云的前进轨迹上设置横线,在云经过时可以像陷阱一样把线挂上,受天气和风向的影响较大,但很好玩。
关键是——我爱玩陷阱线٩(๑>◡<๑)۶。
“我打算射箭,把线用箭矢带过去。”
“您玩的真花花。”老刘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固定丝线的地方,“快点吧,我手套好让它拽秃噜了。”
“当初做捕手不就是为了玩嘛,人家放风筝玩无人机,我玩捉云。”
我把背着的红黑色复合弓小心翼翼地从肩膀上取下来,用带着捕云手套的手,反复确认着弓弦的紧度。
“UkiyoQHFeather。”我微微皱了下眉头,嘴里念着弓身上的英文名称。
ukiyo……浮世,忧世。feather是羽毛……
“憋惦记你那英文名啦!快点把你的线搭上去!”无线电叫嚣了一阵,而后是脸啃泥土的稀里哗啦声。
这玩意拉弓重量60磅,开弓长度25-30英寸。希望我在射箭时不要再从路灯上掉下来。
一点点把丝线穿过箭矢末端的空隙,搭箭,挺腰,收腹,调整呼吸,与秋风间瞄准目标云的中心,拉弓……
迅矢贯穿空流,342fps的速度带着我的线无视了一切阻碍,在繁星扭转间将捕手的杀气送入了云壳。
“噫,我中了。”
熟悉地向后仰身,扯线,终于把这难缠的大家伙拉到了十字路口。丝线越收越短,而八荒之外的其他目标云也被我的无人机和自动收线装置带到了此地。
老刘被云在地上拖行了十余米,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冲我比了个中指,而后龇牙笑起来,解开了他手套上的线,放心把云交给我,而后双手叉腰站在原地,顾不得拍下陆地的尘埃。
“wdnmd下次再这么磨蹭就真不跟你玩了。”他开玩笑道,大白牙在路灯灯光下,比碎月明烛还要明亮。
“6。无线电B证考出来了告我一声,我请你吃烧烤。”
“记得点烤秋葵。”
“等您考出来再说叭~”我戏谑地冲他一眨眼,然后翻身面朝十字路口,操纵丝线把云一点点聚集。
倘若山海皆可平……
就像水滴聚集一样,云与云撞在一起,挤压,变得愈来愈乌黑阴暗,卷进无数凝结核与水汽,吸干了这路口的光亮。我感到自己腿下的灯光开始变得浑浊,迷蒙,大概是云体聚集吸走了光明的子嗣。
就像操纵着皮影或木偶,又好比把一摊各色各样的积木在地板上聚拢,丝线牵着云在头顶剧烈地挤压,变形,融合,重组。
玄冥乍惑何来雨,夜澜不瞑水落渠。
天空的尘落在了地上。
老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准备回家登录本地的无线电协会网址,去刷刷题库。
我没有戴帽子,让雨点自然地打在脸上,径流很快汇聚成不以阻挡的水龙,盘旋于行道之上,涌入一切干渴的泥土。
天空已然坠落,这世间与天堂白雾已无半分差别,在这水幕的浇灌下,万物洗濯,耀斑散热。
天壶翻倒几苍晰,墨伞欲折拽风回,水菇密成石榴蕊。
绿羽浮水,歌啼如苇,光乱气晕画如醉。
人们开始举起花花绿绿的伞,挡住被空气打磨出的长针,免得衣物被水汽沾染。门关上了,窗关上了,本熄灭的灯点了起来,却怎么也烧不透这漆黑的云雨。
过往的枯燥已然破散,
捕手只相信一件事情——
风月明日来。
千秋浮云满日漫停留,风怎吹人袖,惹怀凉通透。
砖瓦乱离楼缝又残留,冷骨野丛瘦,残液乱离旧。
我打了个哈欠,伸手接了些雨水,均匀地涂抹在有些发热的脸蛋上。
“你再这样就要感冒了。”路灯下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赶快翻身,一只手拽着线沿路灯杆一点点爬下来,见果然是她。
“晚上好~”我背着手歪头看她,把捕云手套慢慢摘了下来,而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着大雨怎么还出来?”
“群里说有疯子坐在路灯杆上射箭,我估计是你,刚好出来散步见见。”她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脸,嘟嘴想了一会,“然后忽然下雨了,不知道哪个坏蛋干的。幸好有带伞出来。”
天空上的巨大单体依然乌黑一片,浓密地遮盖一切月色与淡粉色流光。
她撑着透明的伞,皮鞋上粘着一些湿润的泥土,眸子里闪着星子打滚后的流萤,整个身子都在雨伞的保护下,干燥,温和。
“那真是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下雨了。”我随口答道,眼睛看向一边。
“还在干这活啊?”她又问,雨伞灵动地在她马尾后转了两圈,甩出晶莹剔透的水滴。
“很好玩的,你……要不要加入?”
“不要,听说你今天还被死者家属骂了。”
“顶多是被强迫看了些不常见的东西而已。”
“什么东西?”
“尸块。”
还未等她惊讶,我就赶紧把傍晚捕捉的云取出来,递给她。
“给我的?”
“打开有惊喜~”
“你快戴个帽子吧,头发淋的跟刺猬一样。”
“那刺猬的刺一定很扎手。”我翻了翻背包,取出个渔夫帽来,扯了扯帽檐,戴在头上。
她抿了抿唇,先抬眼看了我一次,而后打开匣子。
只是缩小了的积云而已,有些像3D投影,然而我们都知道这匣子里的积云是货真价实的。
“然后你把第一层掀开,下面还有。”
“唔……这样?”她微收下颌,仔细瞧着那个匣子,把第二层盖抠开。
开尔文-亥姆霍兹波。
云彩捕手冲浪时的最爱,像岸边破碎的巨大海浪,既罕见又转瞬即逝。由风切变引起,当云在下方较冷空气层和上方较暖空气层之间突出的边界处发展,有足够的切变,就能卷曲出波状云来,形成一连串涡旋。
“哇!你自己捕的?”她立刻抬眼兴奋地看着我。
“很久以前,在我们能聚集21个捕手的时候,出海捕的,我在沙滩上负责观测和布置线位,很麻烦的说。”
“嗯……谢谢哦。”她抱紧了那个匣子,用来拴在腰带上的金属链条自然地从臂膀上垂下,一晃一晃闪出光亮。
“喜欢就好,云彩都是很可爱的。”
我又该如何在今后的生活中,
追寻与捕捉自己心之所向,梦想所爱呢。
不如……
继续坚持所爱,把梦想放飞,手中一直牵着线,
我要让它在长空之上自由自在漂浮,
但又得抓紧牵引它的长线。
祝一切平安喜乐与喜好向往,都可兼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