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明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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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云彩捕手(3)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两篇新闻报道的时间,她来了,带进潮湿雨水的低吟,自电梯打开的一刹那,高楼里孤独吟诵的琴手便裹紧了被单——倘若确有此人的话。

    女子牵着孩子步入楼层,一切祥和登时像被点燃的棉絮,剧烈紧缩成一团儿,悬垂在半空不动。惊慌与错愕搀扶起我,而她早已发现我坐在这里等待的原因。蹙眉,犹豫,嗔怒,怪罪,冷嘲,五枚冰块依次叮叮当当落入老板手中的高脚杯,一块不慎滑出杯壁,在吧台的地板粉身碎骨。

    “请坐。”我尽量吞咽了一次口水,而后摘下了捕云手套,塞进风衣口袋里,把口袋拉链拉上。

    她并没有立马坐下,而是对我摆出个“坐”的手势,而后与我相向而坐。

    “你知道他怎么了。”女子开门见山地说,接着打发她带来的小女孩去玩落地窗边的空易拉罐。

    “我也是才听说他的事。”

    “我要的东西呢?”她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满脸疲惫的样子,像是刚处理好后事。

    “这里。”我说完立马将地板上一个中等型号的帆布袋提起来,放在茶几上。

    “为你们必然或偶然的身陨哀伤,是没有必要的,你曾说过。”她自见我第一眼后,目光便垂在地板上,唯独床边摆易拉罐的小女孩,还会不时抬头打量我和她的母亲。

    我的表情随着心情难以平复而变得奇怪,冷漠,尴尬,不安,同情,各种各样。

    但已经不可能说——自己后悔说出那样的话了。

    “那是我仅限于社团内的言辞,否决家属的悲伤,谁也没有那个权利。”

    “真是一帮疯子。”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明显加重了一些。像是本打算把数年的积怨统统吐露,却在话到嘴边的瞬间,及时控制住了一些情绪。

    “在这种情形下,我不会向你辩解。”我的双手十指交叉,再松开,手心的皮肤因手掌互相过度挤压,变得红白相间。

    酒吧里的爵士乐停了,整个楼层只剩下她,老板,我。

    音乐在夜雨时分提前打了烊。

    “捕云也是一种极限运动,对吧?”她淡淡地说,“就像翼装飞行,高山滑雪,帆船航海一样。”

    “是的。只不过目前还没有资本介入,完全是捕手自发而已。”

    “极限运动的话……肯定会有人死吧。”

    “既然是个人的选择,就已经预料到可能会发生的危险了。”

    “你们社团鼎盛时期,多少人?”她好像渐渐放下了那股不能称呼为仇恨的敌意,真的好像在跟丈夫的朋友唠家常一样,语气温和了一些。

    “21人。”

    “现在呢?”她继续问,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似乎释然了些,接过老板递来的一杯蓝色海洋,慢慢把吸管捅进柠檬片漂浮着的液面。

    “……7个。”

    “有几个人不是正常退出的?”

    “算上你丈夫的话,8个人,是意外离开的。”

    “剩下的六个呢?”

    “两个有基础疾病,年纪大已经没法继续参加。两个有家庭的考虑,放弃了这个爱好。一个去国外进修,现在没消息。一个去玩单板速滑,在某个下坡转弯的时候把下巴摔骨折了。”

    “…………”她低头喝了几口饮料,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你记得挺清楚的。”

    “对我而言还是记得不要那么清楚比较好。”

    “因为你比较怀旧比较感性?”她微微笑了一下,但仅限于一下。

    “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快乐,就得保持无知且愚蠢地活着。”

    我示意她打开帆布袋,查看一下她丈夫遗留下来的物品。

    “看来你是快乐不了了。”她还是没有打开那个袋子,依旧怔怔地盯着我。

    “也说不定呢。”我耸耸肩,“他的东西……你至少清点一下吧。社团里他的东西是全部在这里了,我托这儿老板给你整理好的。”

    “我不清楚,但既然你说齐了,那我便信你。”

    “以后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联系,我们一定尽力帮你。”我把曾经对其他死去社员的家属说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

    她容貌上蒙着的阴影散去了一层,然而鼻梁一侧的黯淡却更深一分。

    “我将向你们社团求助,还是你?”女子抿嘴看向吧台价目表,眉毛欲为那上面排列的特殊字符挑起,可最终还是眯起眼,重新看向我,叹气说,“目前捕手里我还能叫上名字的,除了我丈夫,就只有你了。”

    她随后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久久地注视我,鼻息缓缓呼出,并没有在我面前叹气二次,而是从斜挎包里慢悠悠地取出一只木匣,“砰”地一下放在茶几上,先是抬眼观察了下我的神情,然后朝着我打开了匣子。

    …………

    风从四面八方卷起尘埃,明明这楼层里没有任何开着的窗户。远方的烟火升起,散热,唐突地坠落,掉进钢筋水泥不知名的深霾。

    “你总归是得见他。”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可怕阴冷,愤怒早已化作云烟,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理解的,诡谲的报复。

    “喂……”我本想再次吞咽下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然而喉咙下已经有酸液意图涌出,我废了好大劲才维持了食道上下的平衡。

    肉块上的猩红有一部分已经化作焦黑,那是部分腐烂导致的有机体变色。整齐切割出来的形状,让我立刻明白了她丈夫的死因——失足坠入自己布设的密网。他向来偏爱用最锋利,最危险的硬线。

    “你可能觉得我在恶心你——好吧事实上我也确实有这打算。”她把匣子径直推给我,甚至意图在一气之下塞进我怀里,却被我闪身躲过,“我也希望你能一同承担这份痛苦,这本不是我一个女人可以独自承受的。”

    她瞳孔下的眼白翻出血丝,而不远处的小女孩还未意识到,她死去父亲的尸块,正被母亲装在木匣里,供给父亲的友人观赏。

    “现在心情如何?”她仰起脸,自上而下俯视我。手里捧着的匣子晃动,令里面的肉块也一起摇晃起来,我看到白花花的脂肪上泛出一层油光。

    肉块被切割出来的时间大概在两天内,部分肉里已经有了小白点甚至是扭动的黄蛆,我很难把这与昔日的他联系起来。

    我出于对死者及其遗孀的尊重,还是没在表情上表现出任何不适的样子。

    可她竟把手指伸进了木匣,搅动翻找了一番,抠出一颗眼球来,捏着它,让那颗眼球盯着我。

    “很熟悉吧?啊!?”

    正当我无话可说,心想她一定是因为过度悲痛而疯掉的时候——

    “本酒吧打烊了,请顾客们趁早离开。”老板洪亮的嗓音突然响彻二楼,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动了二层的电闸,让我们顿时身处于外界无二的黑暗。

    女子瞬间像断电的机器人一样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把眼球放进木匣,盖好盖子,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用纸巾优雅地擦干净手指上残留的组织液,然后转头去安慰因为突然断电而大哭的女儿。

    我站在沙发旁看母女二人相拥哭泣,又看了看那个木匣,沉吟了片刻。

    “你先走吧,纠缠不清很麻烦,她以后大概也不回来了。”老板走到我身边小声说。

    “你可以不插手的。”

    “今天是例外。”他在我身后拍了拍我肩膀,示意快走。

    我把风衣口袋拉开,将捕云手套取出,戴回右手,然后隐入不被窗外灯火留恋的黑暗,踏入电梯里。

    当我缩着脖子走出写字楼时,街灯已经一排排点亮低空的尘埃。天空的尘落在地上,不见水迹。

    “你还没走啊。”我转头走进街角的胡同,见它仍悬浮在那里,心里不自觉感到好笑,“也太听话了吧?”

    它孤零零地困在丝线间,见我来了,只是沉浮一阵,线陷入软绵绵的云团中。

    “来下雨吧?”我解开它周围的丝线,只留一条牵在手套上,“刚才的雨太小了,解不了这城市的干燥。”

    吸进肺里的空气依然很干燥,它的水汽也在一点点丧失——方才的雨对于这片山海,影响甚微。

    秋日的气爽该被打断一下了,让高压暂时退却吧。

    我站在原地,缓缓地给全身筋骨放松了一下,而后把老板给的新丝线装在轮轴上,把线排上肩膀、大臂、手套,从五指一侧扯出来新的线。这种新的线要比风筝线细一些,或许我今晚用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一场暴雨从中学附近的十字路口降临,而后流向八荒集市,顺着南北大道或者下水管道,冲到沧海,卷入山林,如何?”

    我看向它,拽了拽牵它的丝线。

    它随丝线拽动而上下抖了抖,在楼与楼之间软软弹弹地点头,于是连天的暗夜纤云,轻巧地披上了一层淡粉色的火烈鸟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