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癫狂终焉(五)
抽血进行得很顺利,空心的针头刺入埃修的血管,布罗谢特缓缓拉动芯管,埃修很快能感觉到大量的血液决堤一般从自己的体内被抽离——布罗谢特几乎是在暴力地榨取他的血,以无底线的方式试探他体质的极限。埃修的小臂快速地瘪下去,青筋嶙峋而狰狞地凸显。他很快就感到轻微的晕眩感,平坦的地面似乎开始支撑不住他一直打冷战的双腿。埃修及时地将麻叟草塞进嘴里,快速咀嚼起来。极辛辣的药汁自碎裂的根茎中涌出,埃修一边吞咽一边用另一只手扶住圆桌以保持身体平衡,但在针管堪堪填满一半的时候他已经站不稳了,全身剧烈地打着筛糠,像是重新泡在了雪原上那条满是浮冰的溪流中。“换一只手。”布罗谢特抽出针头,漠然地说,“如果感觉撑不住就把椅子搬过来。”
……
埃修走出帐篷时,脚仍然是软的,布罗谢特终归没有用半根麻叟草打发了他,而是又拿出另外半根让他吃了下去,但即便如此埃修仍是在椅子上了瘫了好些时间,直到两条苍白干瘪的小臂重新丰盈起血色才能活动。埃修发现特蕾莎并没有走远,就站在帐篷不远处——她似乎已经等候了有一段时间。在等我?埃修脑子里才闪过这个念头,特蕾莎已经朝他走了过来,伸出手将帐篷门前的一根火把取下。“跟我来。”她用命令的口气说,而后转身离去。埃修怔了一下,沉默地跟上。他其实很想问特蕾莎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与布罗谢特在帐篷里的对话,以超一流武者卓绝的感官,想要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子探听到全部内容也并不是难事。但特蕾莎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与他交流的意图,埃修只能硬生生地忍住开口的冲动。
埃修与特蕾莎一前一后登上北瓮城的城墙,期间没有遇到任何拦阻,布罗谢特早已下令,遇到他们无条件放行,因此但凡是在宵禁期间巡逻的士兵遇到两人以后只是无声地敬礼,而后继续巡逻。
城头夜风沉重,刮得埃修的头隐隐作痛,虚脱感变本加厉。他不禁开始怀疑布罗谢特所谓的“负面影响在明天清晨之前就会消失”的说辞,也许老家伙说这话的时候早已过了午夜,而他口中的清晨大概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埃修感觉到自己的身躯随时有可能随着风势摇晃起来,周围似乎有七八名壮汉在不停地推搡。埃修下意识地想去扶着城垛,手在半空中虚抓了两下又停住了。他瞥了特蕾莎一眼——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她已经同埃修拉开了距离,走上了外瓮城。此前她的小腿肚被埃修以黑键刺穿,在回到波因布鲁后也只是经过了简易的包扎,在最需要休养的时候她却擎着火把穿行在黑暗的城市中,伤口早已经进一步开裂,绷带下晕开了大片的血迹,一路走过来她其实并不会比埃修轻松多少。埃修把手又收了回来,他用力按揉了一会太阳穴,继续跟上特蕾莎的脚步。
两人一路来到外瓮城的最边缘,巡逻的卫兵刚好离开,于是外瓮城的城墙上只剩下他们这一根孤零零的火把,被无垠的黑暗所包围。特蕾莎却在这时将火把丢下了城墙,埃修看着那朵橘红色的光焰直直沉入深渊,在呼啸的狂风中闪烁了两下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开弓。”埃修听到特蕾莎的声音,仍然是那副命令的口气。
“好。”埃修安静地说,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乌尔维特之证从身后取下,以海纳法发力,将长弓张开到极致。
这一次他的眼前并未出现幻象,冥冥中他的意识膨胀,升起,骤然笼罩了整片北境,那一刻仿佛他化身成一位与迷雾山脉齐高的巨人,北境的每一块土地都在随着他的心跳律动,雪原是他舒张起伏的肌肉;道路是他蜿蜒曲折的掌纹;凛风是他强劲有力的呼吸。原先盘踞在体内的不适感烟消云散,黑暗也在他的眼前消弭。埃修“看见”波因布鲁之外的雪原上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阴影,一条斑驳的纽带自阴影中延伸至瓦尔雪原,末端与一个腥红的人形相牵。在埃修将注意力投射过去时,阴影中有人抬起了头冷冷地看向他。另一位巨人背靠着迷雾山脉在雪原上升起,那条纽带就捆在他的手腕上。埃修扫了一眼,发现纽带实际上是刺进了肉里与血管相连。
“找到麦尔德雷,然后射杀他,我会告诉你他的具体特征。”特蕾莎的声音自天穹之上传来,“乌尔维特之证能让你感知瑞文斯顿全境,锁定他并不难。”
“为什么不直接射杀预兆之狼?”埃修并不清楚这个状态下他的声音能否被特蕾莎听到,好在特蕾莎回答得很快:“你能感知他,他也会察觉你。”
这倒没错。埃修看向对面的巨人,默默地想。巨人似乎并未打算与他长久的对视,雄壮的轮廓须臾间隐没,但埃修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自阴影中强烈地照射出来。他可以松弦,让风化成锋利的乱流席卷过去,但他已经知道对方能够游刃有余地避开。
“这就是你来北境的目的?猎杀麦尔德雷?”埃修又问。
“对你们也有好处,”特蕾莎冷漠地说,“他现在在为预兆之狼出谋划策,把他杀了,守城时就不需要防备他的诡计。现在集中注意力,寻找一个穿黑袍的干瘦老头。”
埃修再不说话,将自己的意识深入至雪原上的阴影之中,注视他的人并未试图阻止,只是任由埃修的视线巡弋过那些如同雕塑般站立的迷雾山战士。很快埃修就找到了特蕾莎所描述的目标——实际上,那个穿着黑袍的干瘦老人就站在那道目光的附近,却并未受到庇护,甚至可以说是被刻意地暴露在埃修眼下。
“找到了。”埃修说。
“动手。”
“不能说句请吗?”空气在埃修的手指间狂暴地流动、汇集,但他只是牢牢地捏着弓弦。
“……请。”她低声说,她的语气软化下来,细微得像是在呢喃,随即湮灭在凛风之中,但在埃修的意识里,北境的风中无处不是她的声音。有些矛盾,又有些恍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转瞬即逝的郝然。
“好。”埃修同样低声回答,他松开了弦,汹涌的乱流如同咆哮着离弦,如同出闸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