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寻在一片混沌中挣扎。如同陷入泥沼，窒息绝望，却等不到死亡来临。

    她是世间仅存的白象血脉，却没有神力。她是黎旭然对外宣称的未来妻子，却并非他心中所爱。他们说没有神力的白象不算白象，与其辱没神女称号，不如做个普通人。

    既是普通人，就好好做个普通人。她虽怀念水中畅游的愉悦，却并无沦为凡人的怨愤不甘。最开始的一些年，她对人世间的知识与规则充满好奇，总是以领悟新道理、掌握新技能为乐。

    人类，在短短数千年的衍进中累积的知识与文化，精妙浩瀚到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些知识与文化如甘霖般令她如饥似渴。只是渐渐地，她不再快乐。因为总是有人提醒她，她的快乐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他们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的生命是用父母、爷爷甚至更多亲族的生命换来的。所以，即便她不能做到时时刻刻心怀忏悔，也不该展现出肆意张扬、才华横溢的样子。她该活得低调谦卑。

    无疑，她不是低调谦卑的人。她是聪明、敏锐的。除了作为白象传人本该天生拥有的神力与法术技能，她几乎学什么会什么。

    她精通十三种乐器、五国语言；她在同龄人类参与中等教育的阶段便已完成了高等数学、物理、化学学习；她对深奥晦涩的天文学知识有着浓厚的兴趣，但为了更好了解自己身体的秘密，选择了把更多时间花在古中医学和现代西医学上。

    她能使用一些简单的黑客技术，能记住所有三国杀武将技能，能在绝地生存的世界里轻松吃鸡……但可悲的是，作为一个人类，在真实的生活中，她过于天真纯粹、轻信于人。

    她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对待身边每一个人。明明对一些人和事一直心存疑虑，却只因为他们是“亲人”，从未尝试过不惧冲突正面解决问题。她包容他们的一切，对他们坦诚无私、关怀备至、两肋插刀。然而最后，他们却抽干了她的血液，挖出了她的内脏，让她屈辱地成为一具活体标本直至生命枯竭。

    他们说，这是找出白象传承的真正秘密，拯救所有大江后裔的唯一办法。

    ……

    “江小寻，我并不需要你嫁给我。但我希望，你能配合研究所的实验。”

    黎旭然的声音平静无波。即便像亲兄妹一样共同生活了十数年，江小寻依然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好在，她已经不在乎了。

    “实验？毫无科学依据，动辄要人性命的活体实验吗？”

    江之寻轻柔的语气，让她的质问不像质问，倒像是单纯的疑惑。

    “菱姨会陪着你，不会让你有生命危险。”

    提到白菱，黎旭然的语气里总是充满了信任与坚定。

    江小寻笑了。照理说，一个作为亲妈的妹妹，却间接害死亲妈的阿姨……一个口口声声深爱姐姐，却在姐姐死后半年不到便迫不及待嫁给姐姐丈夫的后妈……在一个家庭里，最难接受她的，就该是那个既是她侄子也是她继子的人。

    然而黎旭然对白菱的态度，从小到大，却都是那么让人感到违和。

    江小寻想，这个人类的世界，总能比她所想象的，更加复杂一点。这复杂，是由光明与黑暗交织而出。她喜欢光明，但她也该睁开眼，去看清那些黑暗的所在。

    就像，黎旭然。他的外表是那么干净。但内心，却让她不得不另眼去看。

    ……

    每一个白象后人都必需以鱼的形态经历江海洗礼八载，方有继承白象的资格。

    那时候，每年从惊蛰开始，就有无数鱼往家乡的方向游。凤尾鱼成群结队，用漂亮的尾鳍在江水中作画；鲥鱼躲躲藏藏、东张西望，生怕成为人类的盘中餐；江豚永远那么活泼，总是追逐嬉戏不断，歌声、笑声不停……

    白鲟也是一样。他们也在回游的鱼群之中，只是他们比其他鱼更沉默、更庄重。他们是大江的主宰，是最凶猛威严的鱼。他们，必需每年回到上古石阵中参加祭祀，才能在适当的年龄，完成神秘的成人仪式，从此开启新的人生。是的，人生。

    大江水面以下的世界也是很广阔的。有上古真神遗迹；有神祗、大妖存在；有无数蛟、鱼、虾蟹；更有人类的沉船、桥墩，以及垃圾。

    所谓的大江后裔，实则是蛟族和鱼族的一些大妖，随着人类社会的日渐进步，实在难以割舍人类生活的优势便利，在一代代传承中，被迫放弃妖力，从而剥除了妖性。

    严格来说，这些人早已与妖无关，他们是真正的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自我选择的基因变异。只是这个基因变异的过程携带BUG，致使这些蛟妖和鱼妖的后人，都有先天的基因缺陷，令他们先天有疾、无法长寿，或子嗣艰难。

    黎旭然的母亲白茜，就是一个蛟族后裔。她是江小寻母亲的好友。

    江小寻的母亲名叫俞九，也是白象后人。五岁那年，在一次祭祀之后，江小寻在石林阵外，见到了焦急等待俞九的白茜。

    那时候，白茜的身边就跟着低头不语的黎旭然。

    未成年白象仅在每年祭祀期间可以短暂体验以人的身份与亲人相聚。因此，五岁的小女孩江小寻，认识了九岁的小男孩黎旭然。

    黎旭然大眼浓眉，却显得清俊，没有攻击性。气质如春日阳光，干净温暖。据说，他的生父很强大、很神秘，但在他出生之前便已消失无踪。后来，白茜嫁入了纵横政商两界、与大江后裔缘分颇深的黎氏大家族。黎旭然，就是跟着继父黎华天姓黎的。

    和所有大江后裔一样，黎旭然先天有疾。他的眼睛，一到夜里就无法清晰视物。和普通人所患的夜盲症不同，他的夜盲虽不严重，却非医学手段可逆。

    小时候，每到黄昏，黎旭然的情绪就会明显低落。他十分介意夜里看不清这件事。但江小寻对此不以为然。毕竟，她自己很快还要做回一条鱼，每日在水中独自觅食呢。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享受了作为人类的种种好处之后，再想要回妖族的能力，明显不现实。

    爷爷曾说，山海分隔之后，上古真神皆不能再存于此界。白鲟鱼神之所以存在，皆因放弃神身，屈从于此方天地规则之故。这就是说，既然是你自己想要留在这里，就要自觉遵守这里的规矩。

    江小寻深信爷爷的话。她渴望领略人类智慧。虽然成了人，就无法再做回鱼。虽然与鲟鱼相比，人类的外壳是那么脆弱，四肢是那么无力。人类甚至把自己的食道和呼吸道长在一起，导致很多幼崽包括成年人仅仅被食物噎一噎，就能丧命。这是多么愚蠢的生物结构，年幼的江小寻曾为此哭笑不得许久。

    但江小寻敬畏人类文明。毕竟人类以满是漏洞的弱小之躯创造出的世界，如此辉煌壮大、瑰丽迷人，几乎令存于此界的所有神、妖、鬼趋之若鹜。

    江小寻觉得成为人，即便停留世间短短数十年，也已经是幸运。而黎旭然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根治夜盲之症，即便有江小寻在身边时，他的眼睛是能够在夜间清晰视物的。江小寻信奉知足常乐，而黎旭然渴望极致完美。他甚至不惜用江小寻的生命，来赌自己可能的完美。

    江小寻曾心甘情愿留在黎旭然身边，无微不至照顾他，不问理由相信他……但他们不是同一类人，这是从小就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