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千三百年,俱往矣!
日长马嘶,残阳如血,却不若真正的血赤红,亦不若赤血热腾,胯下的骏马不住踢踏着马蹄,扬起阵阵尘土,数十名敢战士围成一圈,手中马槊紧握,有数人着甲,数百雄伟凶悍的胡人同样策马围绕与敢战士对峙,俱是从渔猎中锻出的体魄,手中同样是锋利的武器,辽东胡人战力强大,其手中的精良武器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燕国百五十年的发展,在辽东,那些大的胡人部落甚至有甲士,如今成为了敢战士的强敌。
数十敢战士为首者正是洛襄,他亦是此行领袖,面对十倍于己的胡人,他未有丝毫害怕恐惧,深吸一口气后,发出宛如虎啸般的吼声咆哮道:“五载拭目,尔等当知我洛氏之名,阻我族归路者,死;归锋刃离去者,活;敢以锋刃,试吾之言!”
燕国撤出辽东,胡人自然便顺势占据燕国故土,数年的万全准备后,洛襄受洛谌之命率一部分敢战士南归昭城,开始迁徙昭城子民,预料中的被胡人堵在了辽东土地上,但敢战士是何等神兵,纵不过数十人,亦能冲垮一道道胡人的拦截,顺利回返昭城。
河北之地,封闭的昭公国带着些许荒凉,两百年来川流不息的士人百姓,随着封闭昭城令的下达,再不能往国中而来,唯有供给的商队能进入,以致于昭城通往四方的要道上甚至多了些许野草。
这一日中,却有数十骑士踏进昭公国域中,这数十骑士面上俱带风霜,衣裳及衣下裸露的皮肤上甚至还有干涸的血迹,衣裳多有破碎,仅能略微蔽体,衣裳缝隙中可见有纵横交错的疤痕,录在胸前、背后及双臂上,甚至还有结痂不久者,其间有鲜血渗出,端的是凶悍难言又凄惨无比。
这行人自然便是从凛冬城南返的敢战士,面对十倍于己的胡人,敢战士们杀死数十人后成功突围,待进入燕国势力范围内,胡人便不敢随意追杀,担心遇到燕国铁骑。
昭城之门洞开,有数十骑奔出,洛谌之子洛攸策马在前,见得洛襄及敢战士之容,心中咯噔又有酸涩,于马上抱拳道:“阿襄,经年未见,你清减了许多,诸位族人皆辛苦,我安坐昭城,实在愧疚。”
洛襄等归来的敢战士皆爽朗一笑,同逝去的族人相比,能活着再见到昭城,已经是得天之幸,洛宫重重大门皆开,钟声彻响,唤昭城族中望重者前来相聚首,敢战士去与家人团聚、疗伤,为其余未曾返回的敢战士带去家书。
不多时,洛宫中已是人声鼎沸,众人皆望向洛襄,从洛襄那带着一道长长疤痕的额头,众人便知道这一行有多艰难。
洛攸举酒叹息道:“阿襄,众族人一去辽东五载,昭城族人的心亦随之而去,忧之、虑之,昭城大雪日,族人皆祈祷素王上皇,不知尔等饥寒否、衣薄否、困苦否,今日见之,已不忍再问,满饮此酒,敬尔等。
时光若水,昭城一闭,百姓沸腾,经年日久,俱已消散,诸国厉兵秣马,意图再战,百姓各疲其命,族中万物齐备,只待迁徙,问如今辽东若何,吾父,年岁已大,身体可还好吗?”
洛襄痛饮满酒,只觉不足辛辣,辽东五载,洛谌履极凛冬,御寒延伸至众敢战士,但犹觉彻骨之寒,烈酒自是常饮之物,他抹抹嘴朗声道:“兄长勿忧,伯父尚好,坐镇极北白山黑水凛冬城。
伯父有言:‘自昭城至辽东极北,苦行艰难,去时路途所遭遇甚重,数百敢战士精锐尚且有损,遑论城中老幼妇孺,若不改之,定为人间惨剧。’
我等南归时,有敢战士八十二人,不过旬月,于辽东遇胡人十三部,有退却者,有搏杀者,至昭城下,仅余六十二人,余皆埋骨异域,痛惜哀哉。
伯父言曰:‘迁徙辽东乃断尾求生,死中求活,而非自我放逐,自取灭亡之道。’
兄长迁徙族人,当要慎而再慎。我等于辽东静待五年,俱为此而铺就,建城凛冬,于沿途便行之道作记,每处所在,俱有儿郎为此牺牲,当行其地,若见有青山松柏摇曳,大江川流不息,便是儿郎护佑族人。”
洛襄声音中并无压抑,洛攸却能听出那其中的悲切和强作欢悦,当即哀痛沉声道:“青山松柏葬英魂,大江川流颂神功,山川有灵,其灵为亲,若大劫尽时,我族于辽东还能大兴,当以先祖为尊,为尊亲表山川神灵,以慰其魂灵兮。”
洛襄闻言一怔而后不发一言只是抱拳作揖,殿中众人皆戚戚然。
洛襄等人回返带来辽东确切消息,辽东正建城,已备有屋舍后,早就已经做好准备的洛氏开始了真正的大迁徙,洛氏迁徙,如同行军,浩浩汤汤家族真正的珍宝,都已经置放在戒指中带走,如今所带不过是戒指所不能大量携带的粮食、棉衣锦裘等物。
青壮自然不惧长途跋涉,这些青壮都被组织起来作为护卫,洛氏在诸夏境内自然是无忧的,但进入辽东后,这样庞大的队伍,无数的辎重,看起来又不是特别强,一定是胡人眼中的口中餐,须知纵然是敢战士出行,都有胡人截杀,这便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尤其是洛氏的队伍中充斥着大量身体素质较差的妇孺,胡人定然不会放过。
洛氏所做的计划为分批出行,第一批依旧是青壮为先这些人先行出发,一是再次为后续族人趟路,二是进入凛冬城后,都是建城的劳力,能为后续的族人打下扎实的基础,最终首批迁徙的人数为万余青壮,数千妇孺,两千敢战士全副武装随行保护,待将这些人送到凛冬城,敢战士再返回昭城。
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若不是洛氏出行,无论是汉国还是燕国,都绝不可能放任,当洛襄再次经过汉国和燕国边境时,甚至能嗅到其中的紧张气氛味道,他知道惨烈的战争或许将要再次开始了。
春去秋来,寒降暑升,四季轮回,年年岁岁皆如此,昭城中的人踪愈发稀少,五年内,八九万人都已经尽数迁走,莫说内城,纵然是外城都不曾见到几个人影,在拐角处,多是年老之人聚在一起说笑,洛攸自外城负手走过,似乎要将昭城皆刻在脑海中,见到几个老人便施礼道:“诸位宗老,何以不随大队迁徙,待入辽东,亦有相谈之日。”
那老人闻言眯着眼睛笑着道:“昔年洛国亡毁时,族中老迈陪葬者众,此番本欲随城偕亡,然家主令下严辞,不准殉城,我等不能拒之,便最后走,再看一眼,再看几眼罢。”
洛攸闻言眼中有些暗淡失落,安慰道:“人生于世上,有生有死,物生于世上,亦有生有死,花有重开日,城有再建时,昭圣王能废墟上重建昭城,百千年后亦能如此,昭城在族人心间,族人所在,那白山黑水的极北寒风中,凛冬亦如昭城。”
那些老人便望着洛攸笑,只是笑中带着悲意,洛攸不再于昭城晃悠,也未曾回洛宫,而是回到了宗庙,唯有宗庙才是洛氏永远的神圣所在,如今昭城中,唯有他一个嫡系在此,洛氏宗庙烛火永不息,他便跪在往日那处,开始祈祷颂唱,纵然素王消失,但对祖先的尊崇永远不会停止,这已经刻在洛氏骨血之中。
洛攸在烛火飘摇的宗庙中高声颂唱着,宗庙外却乌云压城,黑沉沉一片,狂风呼啸卷的天下唯余风声,雷霆盖亚,不消片刻滂沱大雨挥洒而下,整座昭城都笼罩于雨幕朦胧中,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洛攸似乎未有所觉,他按部就班的将整首赞诗唱罢,这才起身走到宗庙门前。
狂风卷过的雨打湿他锦衣的下摆,潮湿的水气不住扑在他面上,几缕发丝已湿哒哒的贴在他侧颜上,他好似无所觉,只面无表情的盯着那雨幕倾泻,天翻地覆,斗大雨点滴在青石板上,而后汇聚成溪流,昭城运行千百年的排水在这般滂沱大雨下,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运行,将水流排入城外河流中。
昭城中最后数千人皆披蓑衣戴斗笠,尽是头生华发的老者,佝偻着身子立于大雨中,被风吹的摇摇欲坠,远远望着昭城周围已经俱被冲毁的良田,大量的淤泥被席卷而来,天空中的大雨依旧无止歇,昭城虽巍峨盛大,于其中亦不过沧海扁舟而已。
早已有老者弃下手中持杖,面朝昭城方向跪下,满面涕泪哀嚎道:“自素王上皇于昭地建国,一千三百年,纵有秦时之祸,不过毁屋断墙而已,仍有断壁残垣,昭圣王得以兴盛,可如今竟直接化作泽国,再不存续,一千三百年之城,俱成往事矣,苍天,何以如何苛责我洛氏我洛氏顺天应命,为何要承受这万千之苦!”
洛攸脑海中回想起祖父生前所说,昭城将化作泽国,原来是这般化作泽国,他知道这不是家族所为,召唤一场足以覆灭昭城的大水,所付出的底蕴,不是如今的家族所能消耗得起的。
素王消失,家族底蕴用一分少一分,这大雨必是苍天所降,这就是天意如刀吗,洛氏亦在天意之中,没有了素王老祖,直面天意,一着不慎,便遭覆亡。
望着依旧跪伏于地的宿老们,洛攸轻叹,一千三百年来,洛氏几乎不曾顺天应命,以至于有如今,人与天斗,胜则小胜,败则覆亡。
昭城暴雨,洛氏人去楼空,黄河泛滥,昭城竟没于烟雨中,这是完全不比洛氏决意迁往辽东差分毫的惊天大事,莫说汉国,纵然远在长安垂垂病矣的魏国皇帝曹睿都暗自派人前来一探,见昭城果真化为泽国,俱震撼莫名,无以言表。
昭城于天下人心中,不吝于长安洛阳,乃至于兴衰盛亡胜过二京,当得知昭城崩摧时,于汉国中,于魏国中,皆有人轻声叹曰:“大日耀耀,圣光永明,昭城尤有亡日,何况人哉,此归去兆,此归去兆。”
洛攸自然不知昭城化泽会导致曹睿心气一断崩殂,亦不知汉国会一日薨三元从,他已摘去蓑衣斗笠,行至燕国境中,见到了燕国大将军兼任丞相的慕容承光。
慕容承光负手与洛攸并肩立于普陀河前,朗声笑道:“公子,十年前于此河前,我送昭公入辽东,十年后,我于此河前,再送公子入辽东,自此中原无洛氏,而辽东有洛人,百千年后,史载燕洛同出辽东,我燕人幸甚至哉。”
昭城此前虽封,却不是不闻天下事,慕容承光独揽燕国大政,公孙氏被杀戮殆尽,惟余少数逃奔草原及汉国,篡夺君位,不过是时间问题,这等枭雄,独对洛氏友善,必不简单,洛攸轻声道:“辽东重大,东胡愈多,凶悍难治,可为公之助力。”
慕容承光笑起扬手道:“公子,洛氏北迁,吾不能亲往祝贺,此为贺礼,请公子转交昭公,莫要忘记燕洛间的情谊。”
洛攸命人收下便快速启程,前往凛冬城的路敢战士们已经走过多次,但依旧是崎岖难行,此行几乎竟是年老之人,纵有良马,亦疲累不堪,每逢歇息时,便作歌自嘲,洛攸见之却展露笑颜,无他,作歌自嘲者,多无事也,一言不发者,多死难矣。
当大队的敢战士突兀从林中涌出后,洛攸知道自己到了,他策马快速向前奔去,立在高石上,远远望着那座还有些简陋的城池,那就是无数次被提起的凛冬城,自他带领着昭城最后的百姓来到这里,昭城洛氏便彻底烟消云散。
往事俱流,惟留生人再复矣!
洛泽一顾,花草俱萧疏,洛泽二顾,水波绕萦纡,洛泽三顾,遗恨迷烟树,巍巍乎,风流尽罢,亦不过宫阙作土。——《笔谈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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