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命缥缈不过虚幻之梦!
天下未有不透风之墙,况且洛氏不曾掩饰自己的目的,借着卦象将一条条谶语传播出去,胡人将兴,诸夏将衰,洛氏向北,镇压胡国,邀天下王者圣君,意志恢宏之士,同往而去!
然应者寥寥,天下诸人皆视之为无稽之谈。
洛楚奔昭,乃是舍国而去,吴国攻汉都因此结束,谁都未曾料到,他竟然会直接薨逝于北国。
洛希一路疾驰回到吴国中,立刻就感觉到国中局势不对,他远路风尘回到吴国,加上昭城散播出的消息,自然聚首以对,但在席中,对豫章郡公薨逝哀悼后,却陡然沉默下来,对洛氏北迁以及洛希的想法,竟无人过问,洛希立刻就知道,这定然是心中有所大事!
洛希父亲早亡,洛楚薨逝后,他就是如今的江东洛氏之主,见状微微皱眉而后朗声道:“蛇无首将死,国无首难行,先郡公薨逝,吾继公位,然吾年幼,吴国大业,谁来继之?”
“郡公,吴国立时,曾有言,功高者王之,吴国遂以功为先,前岁,先郡公及诸国诸家同心攻汉,镇北将军伯言公,奄有大功,克复徐州,据有淮泗,自荆州投效以来,未曾见此大功也,吾以为,功不可不赏,当以伯言公为大都督,持国节杖,主持吴国征伐之事。”
夺权!
洛希没想到一回来就遇到这么大的事,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吴国现任大都督鲁肃,鲁肃满头花白,皱纹纵横,纵然不夺权,也是风烛残年的年纪,随时都可能死去。
但让众人没想到的是,为陆逊出言的竟然是楚氏的家主楚雄,洛希将目光投向桥宣,桥宣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席中有二十多人,皆是吴国中有头有脸的清正名臣及大世家之主,在楚雄发声后,几乎大半人都齐声道:“伯言公当进大都督,持国节杖!”
洛希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可不仅仅是为了大都督之位,而是诸家联合要扳倒以周瑜和鲁肃为主的周氏和鲁氏。
不至于啊!
周瑜已经逝去,鲁肃行将朽木,在这种时刻为何要扳倒这两家呢?
鲁肃微微叹口气望了洛希一眼,而后有些嘶哑着说道:“伯言功高,亦有天纵之资,吾年迈无力,吴国百年,只赖伯言,以伯言为大都督,吾赞之。”
他话音落罢,便听得众人皆面无表情道:“子敬公高义!”
极度不详的预感袭来,到了现在,洛希已经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楚雄从坐席上站起,他光着脚走到殿中,环视一周,“诸位公卿,我吴国建国至今,一直在天下间差列国一筹,列国称王,称帝,我吴国俱无帝王,洛氏不王,我等可以理解。
如今先郡公薨逝,我有一问,我吴国如今据有荆、扬、交、徐四州之地,蜀王若降,益州归我,故汉十三州,天下疆域泰半,俱在我吴国之手,如此广域,万里之疆,无王无帝,岂不谬哉?”
殿中先是一静,而后是零落的声音响起,“此言有理啊!”
果然!
洛希深吸一口气,隐藏在江东吴国数十年的大问题,在祖父薨逝后爆发了出来,江东要一个皇帝!
怪不得要攻讦周氏和鲁氏,吴国九大顶级士族,洛桥萧韩楚周鲁张陆,周氏和鲁氏是最有实力的派系之一,这是要提前将之清扫出局。
麻烦了!
江东要大变天,在称帝这方面,洛氏不仅仅不占据优势,反而劣势到极点。
殿中情势愈发凝结,所有人都在互相扫视,谁会是江东的皇帝?
一直稳住钓鱼台的陆逊眼中突然精芒闪过,北伐汉国之功酬为大都督,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那争帝位?
家族北迁,留在中原之人身上所背负的便愈发重,没有主支的支撑,江东洛氏就要在保留底线的同时在政治场上和这些人转圜,洛氏子弟到底如何,该是检验成色时了!
汉国都城奉高,天下有数的繁华之城,端的是城池高阔,巍然屹立,自刘备入青州,伴着刘氏走过数十年风雨,斑驳旧迹,尽是往事尸山血海。
刘禅知晓洛原回返,便将之邀入宫中,望着那恢宏辉煌的宫殿,洛原深吸口气步入殿中,面相颇为和善的胖子皇帝端坐在上首,对刘禅,洛原还是很有好感的,这是个相当仁厚的皇帝。
两相对比魏汉二国的辅政大臣,魏国尽去,伏诛者过半,而汉国俱老死,未曾有因罪伏诛者,诚然汉国诚臣,然刘禅仁厚亦是其中关键,洛燕后裔毫不犹豫的想要离去,而洛齐后裔有所牵挂,就在这其中。
“臣参见陛下!”
“卿且坐。”
洛原行礼后,便在下首跪坐,刘禅询问洛原前往昭城之事,除姬昭之事外,洛原大致讲出,刘禅一听顿时急切颇为紧张问道:“卿,卿可要弃朕而去?”
洛原眼神一暗,而后回道:“陛下不必担心,臣不会走,家主言使臣尽英侯之责。”
刘禅轻舒一口气,汉国有今日,元从诸勋功不可没,但数十年下来,老的老,死的死,再过十年还不知道是否有在世之人,二代忠诚但能力稍弱,尤其是比起父辈差的太远,洛原是二代中的佼佼者,又能信任眼见燕国权臣横行,魏国政斗激烈,刘禅如何能不怕,自然不愿意洛原离去。
如今听洛原言语放下心来,于是朗声笑道:“英侯,朕以为昭公实在是过于杞人忧天了。
朕虽只略通文史,亦知邦周时,曾有‘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的危急之相。
周懿王时,诸夷攻夏,我诸夏尽乎葬身于夷人浪潮,洛宣公以此为功,名列盛典,及至诸霸主尽起,三百年间,尽诛蛮夷戎狄。
那等危急之日,尚且安然度过,如今诸夏虽裂,然北至辽东,南至琼州,东至滨海,西至昆仑,俱为素王之土,区区北狄,又有何惧哉?
朕以为,纵使匈奴复生,我诸夏亦有冠军无双,摧敌破阵,擒杀单于,使诸夷知我诸夏之风!”
刘禅说着竟然挥舞起手臂来,显然是被自己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语所鼓舞,洛原很无奈的发现,刘禅是真心实意的在安慰自己。
当洛原步出宫殿走到殿外的台阶上时,耳边似乎在回荡着大兄看他们离去时带着些许无奈叹息的言语,“天命之说,太过虚无缥缈,邦周时,老子、孔子、墨子,这些圣贤都宣扬天命却又尊崇人言。
诸夏之人崇信天命却又发自内心的不信,莫说洛氏之外,纵然是为兄,见惯素王神迹,甚至听过大祖父攻破汉朝天命之事,也时常怀疑天命是否真的存在。
实在是天命勃发,藏以大势,无声无息,只觉运去来回,便在不经意间翻天覆地,我等尚且如此,又如何能让外人相信呢?
此番你们回返诸国,尽可讲述,信者恐怕寥寥,况如今胡命如何昌盛,家族尚未可知,素王所言的洛氏镇压之法,亦不清楚,又如何能纠集他人,这便是我族必应劫之因。”
洛原摊开双手,他仿佛见到手中有赤血浸出,那是族人未来将会流尽的血,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兄长,你说的果然没错啊,但我不会放弃,胡人如果真的昌盛,不是洛氏能够平掉的,大祖父攻破汉朝天命才多久就死去了?
没有了天命的汉朝依旧经过数十年才落到现在的地步,洛氏能毁掉胡人天命就已经是素王庇佑、得天之幸,还要面对汹涌宛如潮水般的胡人,纵死也难以胜啊。”
自昭城至洛阳,数百里,洛襄昼夜兼程旬日即达,站在洛水前,望着伴随人口迁走而不复往昔荣光的洛阳城,他面上满是沉默,日后不知多少年,不能前来此处,有生之年,不能再见洛阳圣城了。
自函谷进长安,他在魏国自然未有洛原在汉国的地位,直到七日后,皇帝曹睿才得知了洛襄回到长安的消息,于是召他进宫。
曹睿在上首端坐,面白微须,带着些纵欲的颜色,洛襄垂首步入殿中,眼角余光见得殿中有数人,皆是魏国重臣,心知皇帝应当是刚与群臣论政结束。
曹睿望向恭谨守礼的洛襄,眉头一松,洛襄是他所属意的太子舍人,但洛襄一直犹豫,不愿意入仕,此番洛氏决意迁徙,定然更是难行,他最后声音略带沉闷问道:“闻卿族中有大变,卿意何为,可愿为太子舍人乎?”
洛襄躬身拱手沉声道:“陛下厚遇,臣铭感五内,涕零不已然臣尝闻自古圣王无不以孝治天下,圣朝亦以孝为本,臣父早亡,更念亲近。
族人行将北迁,臣与伯、叔、兄、姐相顾而泣泪,慨言不能侍奉亲近,自昭城归,臣有五内具焚之感,悲戚哀切,圣朝无臣,其光巍巍,族亲无臣,臣不见亲,摧心伤肝。
陛下圣朝奄有四海,陛下圣明光照八荒,臣无大志,不能承舍人之贵,只愿随亲北迁,艰难困苦,俱在族亲,望陛下成全。”
殿中寂静,沉默如阵落可闻,魏国群臣望着洛襄的眼神都很复杂,关中洛氏自洛燕起,因冀州之败,洛襄的父辈、祖父辈两代都不曾被重用,可谓凄惨,到洛襄这一代,皇帝欲用为太子舍人,这是要兴盛的征兆,但洛襄却不要辉煌的未来,要去辽东的冰天雪地里吃苦,这如何能让人理解?
曹睿自然以为这不过是借口,有些不满的说道:“卿可是对朕及先帝怀有怨气?卿家出自河北贵勋,朕惟用卿,卿难道不懂朕之心吗?”
洛襄只是深深躬身垂首却坚决道:“臣不敢,陛下英明,臣尝闻上古有为侍奉母亲而不出仕为相的贤人;臣尝闻先汉有因为避讳尊父而辞不受两千石的大臣,封侯富贵非臣之愿,还望陛下成全。”
洛襄的每一句话都很柔和,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却告诉所有人他的意志有多么坚决,曹睿有些郁闷的说道:“贵家所言的胡命昌盛,夏命衰微之谶语,实在是荒谬至极,朕年幼时,武皇帝曾言,谶语之说,利则信之,不利则毁。
朕万万未曾料到,洛氏竟会因为谶语就自我流逐至辽东,既然卿已经下定决心,朕不再阻拦,只可惜千年世家,怕是要自此而终,纵使素王血裔,也抵不住族人糊涂啊。”
夏虫不可语冰,洛襄无话可说,他面向曹睿躬身一步步向殿外退去,及至宫殿门处,他缓缓直起身,于是他便从阴影中站在光下,而后毫不留恋的转身,迎着那盛大的光离开殿中、皇宫、长安、魏国。
洛襄这一支在魏国从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他通知族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上百人便离开了长安,许多人都在关注着,这种果决,让人震撼莫名,有人开始有了一丝相信难道洛氏说的是真的?
传承千年的家族,突然做出这等反常的行为,实在是让人费解,除了相信那个最荒谬的理由,竟找不到其他的原因。
洛原洛襄二人,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自然境遇不同,洛原尊崇受礼,却心中怀有遗憾,洛襄并不或缺,却有终脱樊笼,复返自然之意。
洛襄回返昭城,拜见洛谌,洛谌正读着洛原和洛希送来的书信,洛襄将曹睿与自己所言语事告知洛谌,洛谌叹息,将手中书信交于洛襄,洛襄通读一遍,其间所记颇有大同小异之处。
洛襄感慨道:“伯父,家族离开中原后,这天下会变得如何呢,天下人是会向君子之国而变,还是滑落入小人之间呢,一千三百年,天下的百姓习惯了素王的存在,当素王的光不再照耀,这世间会如何呢?”
洛谌微微叹息道:“人有恶念,罚而惧之,洛氏以刀剑声名为刃,遂有天下尊贵守而谨之,我将归去,世道若何,天知矣!”
公卜卦,得夏命大凶,以传四方,天下皆不信也,引为笑谈,乡人告之,公曰:“天命难测,惟时知矣!”——《世说新语·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