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逍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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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入彀

    一连几日,秦嫂都没有消息。

    王本草习武归来之后,便去读那本《利论》。其中的道理,他虽看得不住点头,却又不肯相信,或者说,不服气。每次读完一篇,他总会对自己说:有大能耐的人,定可创造奇迹!

    看了几日书,王本草心思郁结,便在申时习武之后,直接去了太平崖。

    深秋时节,太阳落山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今日赶到太平崖时,太阳居然已经落山了,这让王本草有些意外。周围的一切看似一成不变,其实时时在变,只是自己的心境未曾改变罢了。

    顺着太平崖向西瞧去,独龙寨的人又在抢劫。这次好像是一家人,只听一片声的哭喊过后,独龙寨的人夺了些细软,将人放了回去。王本草想起半年之前岳小姐在此遇险,不禁心头一热。

    待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王本草回到了余家村老宅。一路上只见到两名内门弟子在村外巡视,比以前的防卫松了许多,心中忍不住想:是我改变了这一切,真的是我。

    老宅里装的是他的快乐童年时代和挣扎的少年时代。他每个月会来打扫一次,看一看母亲的遗物,拜一拜父母的牌位,静思一会儿,然后离开。

    此刻,他立在老宅的院中,心中浮现出了母亲的身形容貌。

    儿时的他并不明白,母亲其实是何等的美丽端方!此时想来,自己的妻子,也该如母亲般明眸皓齿、窈窕多姿。岳小姐正是这样的女子,只可惜……

    再想到前几日的相亲之事,王本草心中顿生不忿之意:那“贵姓李”不过一个无知村姑,如何配得上我?这秦嫂也太瞧不起人了。转念又想:权当一乐吧,且看他们眼中的我到底价值几何。

    王本草在小院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灶房门口,在那里,他曾与岳小姐做出了极其美味的菜肴。那些日子,竟成了最美好的回忆。他望向内室的窗,仿佛岳小姐还在里面,静静地翻阅《庄子》。

    快乐总是在不经意间溜走,留下更多的无奈与痛苦。王本草不愿多做停留,跃出墙去,一口气奔回了太平山庄。秦嫂居然在他的院门口等着。

    王本草心中怨气尚未全消,也懒得寒暄,直接问了句:“秦嫂有事?”秦嫂道:“问了四五户人家,终于问到一家,女儿不但识字,还粗通武艺呢,明日巳时三刻,听风茶楼见,如何?”

    王本草想了想,点头道:“见面没问题,还是老地方,只是请秦嫂和女方家里人不要过去,就我们两个见面就可以了。”秦嫂微一错愕,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在论剑堂习武过后,王本草回房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衫,直奔听风茶楼。

    依旧是“琴瑟”雅室,一桌四凳,茶具一套,兰花一盆。王本草悠然坐下,一面望着外面的街景,一面静候。

    不一会儿,竹门“呼”地被推开,王本草忙转头去看,只见一个身形壮硕、肤色黝黑的女子推门而入,望了一眼王本草,问道:“你就是王本草弟弟?”

    王本草眉头微皱,起身抱拳道:“在下正是王本草。你是?”

    “砰!”那女子随手一带,竹门重重撞在了门框上。

    那女子回头看了看,笑道:“这门也太轻巧了,我都没使劲儿。没吓着你吧?”王本草淡淡一笑,轻轻摇头。

    那女子盯着王本草看了一会儿,方道:“你今年二十一,我也二十一,但我是正月生的,你是二月生的,大你一月,叫你一声‘弟弟’,没意见吧?”

    王本草苦笑道:“看来你就是秦嫂所说的那位孟桂花孟姑娘咯?”

    那女子大眼一瞪,道:“不是桂花,是桂华!我爹说了,桂花太女儿气了,不好。”

    王本草为孟桂华倒上热茶,道:“孟姑娘确实有股男儿气概,在下佩服。”王本草嘴上如此说着,其实心里已经在此时把孟桂华内外都彻底否定了。

    孟桂华得意道:“我看你这人还挺顺眼,只是不知道你的功夫如何?”

    王本草有些愕然,沉吟道:“姑娘的意思是?”

    “要不咱们出去找个地方比划比划吧?坐在这儿喝茶有什么意思?”孟桂华说着,一指窗外,便要起身。

    王本草连忙示意她坐下,道:“姑娘莫急。在这儿喝一次茶至少要10个铜板,何必急着离开呢?”

    孟桂华一惊,道:“这么贵?哪里值了?街上一个铜板能喝三大碗,还不气闷呢!”

    王本草依旧微笑道:“钱既然花出去了,我看不如稍坐一会儿,喝完了这一壶再走也不迟。”

    孟桂华道:“也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

    王本草想了想,道:“听说姑娘能读书识字,不知读过哪些书?”

    孟桂华道:“《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就这三本,都是家传的。”

    王本草点了点头,又道:“姑娘的姓名,不知究竟是哪三个字?能否写来一看?”

    孟桂华嘟囔着嘴道:“哎哟,都怪我爹,非要起这么个名……”

    她一面抱怨着,一面伸出两指插进茶杯,蘸着茶水写了起来。“孟”和“桂”字很快写了出来,虽然不好看,但勉强让人识得。那“華”字中间纵横交错,有些复杂,孟桂华写了一会儿,也不知划了多少个“十”字,直划得自己也看不清了,于是又重新来写,连写了三个,仍然写不明白。

    王本草见状,柔声道:“姑娘不必写了,我已知道了。”

    孟桂华却道:“不行,这个字我老是记不清。你是不是识字多?写来我看看?”

    王本草微微一笑,右手拿起茶杯倒了点水在左手手心,然后放下茶杯,用右手食指蘸着水写出了一个“華”字,并道:“这个字,可以这么记:上面一个草字头,中间隔着一横,再来一个草字头,然后干字出头。”

    见孟桂华有些茫然,又道:“还可以这么记,更简单:王字下面出头,然后上面一横的上下各放半个草字头。”

    孟桂华拊掌道:“这回我记住了!以后我不能叫你王兄弟了,得叫你王先生了。一看你就是读了很多书的人。”

    王本草见孟桂华憨态可掬,忍不住道:“孟姑娘在武学上不知擅长什么功夫?”

    孟桂华道:“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就是与爹爹进山打猎学的射箭和掷飞刀,还有摔跤。我这几年已经摔跑了十几个青年了。我看你虽然斯文,也还算壮实,不过如果你摔不过我,我还是不会嫁给你。”

    王本草武功高绝一时,自然不会将一个猎户的拳脚功夫放在眼里。

    他将一口热茶饮尽,望了一眼窗外,道:“我送你回家吧?”

    孟桂华道:“不用,咱们出来,到街上比试一番就好。”

    王本草有些无奈,却又忍不住好奇,道:“真要比试?男女授受不亲啊!”

    孟桂华起身道:“读书人就是啰嗦,我爹在下面还等着看呢!快跟我走~”

    王本草只好跟着下楼,走过两条街,来到太平镇卖山货的摆摊处。这个地方他也曾卖过些猎物和蘑菇,倒是熟悉。

    孟桂华走到一处卖山鸡野兔的摊位前,道:“爹,他就是王本草,我要跟他比试一番,请您做个见证。”

    孟父抬头看了一眼,道:“好,开始吧!”

    王本草一惊,心道: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一男一女厮打在一起,成何体统?于是连忙摆手道:“要不咱们换个比法吧?”

    孟桂华却不理会,连推带绊,直扑过来。王本草侧身避开。孟桂华转身又至。王本草心下厌烦,索性站着不动,等她来扳。孟桂华抓住王本草双肩,用力猛掀,王本草却纹丝不动。孟桂华换了个方向再掀,依旧掀不动。孟桂华干脆转到王本草身后,用腿抵着王本草的腿,想把他往后摔倒。王本草沉胯弯腰,孟桂华试了几次,依旧扳他不动。

    孟桂华累得直喘粗气,仍不甘心,绕到正面,退后几步,侧过身来,忽地向前猛冲,竟是要以肩撞击王本草的前胸。

    王本草眉头大皱,待其近身,一面侧避,一面手脚齐出,将其绊倒,右脚抵住其左脚,右手抓住其右脚,孟桂华变成了横在半空却不落地的模样。

    围观众人见状,有的惊叹,有的大笑。

    王本草右手猛一用力,又将孟桂华身子拉正,摇摇晃晃站在了地上。

    孟父见状,喝道:“好小子!我看行!”

    王本草退后两步,微微躬身抱拳道:“告辞了!”言罢,头也不会地去了,留下孟氏父女张口呆立。

    王本草失望地回到太平山庄的新家,秦嫂正在门口等候。

    此时再见秦嫂,王本草心中仅存的感激之情尽去,怨忿之意高升。见秦嫂依旧笑盈盈地向自己打招呼,王本草到嘴边的质疑之言又咽了下去,冷言请秦嫂进屋说话。

    秦嫂看脸色已知结果,便问王本草这次哪里不满意。王本草一愣,问秦嫂为何这样问。秦嫂如实相告。

    王本草心头一震,暗想:比武之时,最怕自己的出招意图被对手看破;与人交往,最怕的恐怕也是自己的心中所想被对手猜透吧!如此说来,我以后便不能太喜怒形于色了,甚至言语之间,也不能过多透露自己的真实态度。可如果这样,又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呢?王本草一时有些茫然。

    秦嫂见王本草沉思不语,正欲再问,忽听王本草道:“孟桂华自有她的好,但却与我不相配。秦嫂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希望秦嫂能找些与我表里皆相称的女子。”

    秦嫂苦笑道:“王兄弟你这话有些虚,老嫂子我听不明白啊。你能不能说具体些,哪怕像上次那样:识字?”

    王本草想了想,道:“识字,肤白,身细。”

    秦嫂一愣,道:“庄稼人啊,整天在外面忙活,风吹日晒的,那皮儿啊是白不了的,身子细了更干不动庄稼活啦!”

    王本草冷笑道:“我可没说一定要找庄户人家的女儿,而且如果嫁给我的话,我也用不着她干农活。顶多做些女红,要的是心灵手巧,而不是五大三粗。”

    秦嫂道:“可是,你挣的那点儿钱,也只能养得起一个乡下姑娘啊?真给你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什么的,别的不说,就是穿衣你也供养不起啊?”

    王本草听了,脸色大变,无数个念头和反驳的话在心里转了数圈,却又全都咽下,只淡淡道:“秦嫂难道以为我会永远如此穷困?我在茶楼闲坐的时候,曾听客人说过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秦嫂亦笑道:“本教的规矩,王兄弟难道不明白吗?等到你有钱的时候,就不是你找媳妇了,而是你儿子找媳妇了。”

    王本草心头剧震!

    他明白秦嫂的意思:幽冥教的规矩,三大使者每次任务应得的利钱,绝大部分都被扣去了,只每年给20贯钱以保证吃饱穿暖还能喝酒吃肉,若想置办私产,那是决然办不到的。

    张游龙的父母都是护法,家中每年光是护法的给奉就有800贯,再加上两位护法以往执行任务的红利分十年返还,每年又有上千贯。所以,就算张游龙分文不入,也是富得流油。可自己却不行,没有父母的支援,一切全靠自己,可自己这每月20贯的收入,实在是难当大用。

    王本草转念又想:自己至今还不是正式的炼狱使,那么执行任务后还有没有红利可分?自己为神教找到了合适的庄院,又成功联络上了清风观,这两大功劳,教主为何既不赐封正式的炼狱使,又不赏些钱呢?自己最缺的就是这两样呀!

    秦嫂见王本草沉思不语,也并不打扰,只笑吟吟地望着。

    王本草几番思量,已然意识到教规是阻碍他相亲的最大障碍,便想去找教主问个明白。

    见秦嫂还在面前,便道:“我的标准不变,秦嫂若觉得找不到合适的,那便算了吧。”

    秦嫂依旧笑着道:“虽然很难办,但既是教主和萧护法交待下来的任务,我也只好尽力一试了。王兄弟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秦嫂走后,王本草坐立难安,满脑子都是那不合情理的教规。三大使者明明是教中收入的最大保障,为何自身收入却是最低,甚至连一般内门弟子都不如?

    王本草越想越气愤,怒而起身,直奔教主所在的逍遥馆而去。龙啸海正在与萧红怡在朝阳厅品茗对弈,见王本草面色不善而来,双目微眯,沉声道:“有事?”

    王本草望了二人一眼,抱拳行礼,后道:“弟子确实有事,正要请教教主和萧护法。”

    萧红怡脑袋微转,将一张白皙动人的脸庞对着王本草,柔声道:“王贤侄难得一见,快坐下说话吧?”

    王本草直觉萧红怡那双美目有摄魂之力,不敢直视,微一垂首,道:“不必了,多谢萧护法。”

    随即望着龙啸海道:“属下请问教主:幽冥三使对本教收入的贡献最大,为何月钱却是最少的?连普通的总坛内门弟子都是三使月钱的三倍。”

    “啪!”龙啸海落下一枚黑子,道:“你这一路白子孤军深入,却不知已落入我的口袋阵里。不好意思,我这一子落下,你这路急先锋我可就全收了。”

    萧红怡一声惊叫,嗔道:“师兄~你太过分啦!人家只是心急而已嘛,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这一子落下,人家原本筹划的四路大军已亡了一路,再走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嘛!”

    龙啸海冷哼道:“你若是规规矩矩的,我还可以让着你;但你这一手横冲直撞,不但扰乱了我的棋局,还将我置于危险之中,我不灭你,难道等着你来灭我?”

    萧红怡将一枚拈在指间的白色棋子丢回了棋盒之中,摇头道:“师兄真是不知怜香惜玉,这一局小妹认输了。”

    王本草见二人只顾下棋,完全不理会自己,心中很不是滋味,继续道:“请教主解惑。”

    龙啸海一面收拾棋子,一面道:“教规如此,没什么好解释的。”

    “可我并没有被赐名授袍,便算不得是幽冥使者,至少该按内门弟子的待遇,每年拿60贯钱吧?每年20贯钱,着实不够花的。”

    龙啸海冷笑道:“就算你天天在听风茶楼喝茶相亲,一个月也才花300钱。如今每月实发你1000钱,半年和年底还会有3000钱,还不够你花吗?你要真想要那60贯钱,也可以,只是你这幽冥使者的位子可就坐不成了。”

    王本草道:“弟子这使者之位,本就无名,与其……”

    王本草本想说:“与其徒有虚名,拿20贯钱,不如实实在在地拿60贯,日子还能过得更舒坦些。谁知道将来那些钱还能不能拿到手呢?毕竟至少是20年后的事了。”却见萧红怡神情淡然,若有所期,王本草立时心中生出警觉,便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龙啸海冷目如电,瞥了王本草一眼,道:“与其什么?!”

    王本草低声道:“没什么。”

    龙啸海将棋子收入盒中,起身道:“师妹啊,你的棋艺太差,跟你下棋,没意思。改天我还是找张师弟吧!”说着,甩甩衣袖,转身离开。

    待龙啸海走远了,萧红怡语带关切地问王本草:“王贤侄方才想说什么?”

    王本草想起当年母亲去世后正是萧红怡下令断了他的口粮,心中冷笑,嘴上却油然道:“没什么。多谢萧护法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