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逍遥客
繁体版

006 独自修炼

    王本草永远不会忘记十岁那年的那个春天。

    古人说:二月春风似剪刀。但王本草感受到的,却是“二月春风似屠刀”。母亲被逼服毒自尽,带给了他终身难忘的恐惧,让他的人生一下子笼罩在了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的阴云之下。

    也是十岁那年的那个春天,他自己死里逃生,一下子长大,不再信任身边的任何人,不敢再随意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除了面对那个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阻挡原以为会到来的屠刀,还把自己的泪水流在他脸上的师姐毕淑敏。

    还是十岁那年的那个春天,在第一次尝试逃离白水观失败后,王本草没有继续尝试逃跑,而是决定静观其变。因为经历过一次死亡危机之后,以王本草的聪慧,已隐隐感觉到,自己一时之间不会有生命危险,只要自己不流露出心中的仇恨以及对于幽冥教的不满,不让那些能够要自己命的人找到杀自己的理由,那自己就会是安全的。

    当然,经历过生死之后,虽然年仅十岁,但王本草却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起来。他选择暂时留在幽冥教,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习武报仇,为了赢得真正的自由!

    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只有在幽冥教,他才能用最短的时间获得足以自保的武功修为,甚至有所突破,与教中护法乃至教主级的强者一较高下!母亲的仇他岂能忘却?那四个仇人必须付出代价!也只有在幽冥教,他才能稳妥地练成绝世功法,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获得真正的自由。

    母亲离世之后,毕淑敏便成了王本草在幽冥教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敢去相信的人,而且这份信任与依恋与日俱增。

    身为幽冥教坛主级别的骨干之后,毕淑敏从小就有修习幽冥教秘传绝学《先天功谱》和《通天拳谱》的资格。她以出色的表现通过了新任教主龙啸海主持的严苛的教主亲传弟子考核,与免考的王本草成了更为亲密的同门。与他们一道成为教主亲传弟子的,还有14位幽冥教骨干和长老的后人。

    遗憾的是,毕淑敏的弟弟毕清文没能通过考核,只能继续做一名普通的内门弟子。但身为总坛坛主的儿子,他的前途,也是无忧的。

    虽然刚满十岁,但王本草的武学天赋却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总是觉得那些教头们教得太粗浅,那些不可一世的亲传弟子们学得太慢,他自己一直在跟着一群可笑的家伙浪费时间,或者说,生命。

    那些人可以无忧无虑,他可是随时担心有人要取他性命的。虽然封老教主死了,但他的弟弟还活着,而且成了二号长老。九大长老中,或许人人都想要他的命吧,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母亲在他面前被逼服毒自尽,自己也时刻感到不安。

    除了毕淑敏,在其他教主亲传弟子当中,王本草还关注到了另一人,一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家伙。他姓张,是左右护法的独生爱子,亲传弟子考核排名第一。他很少参加其他亲传弟子的武课,据说一直由父母单独教习。由于很少见面,王本草甚至不知道那个家伙叫什么。但在众多亲传弟子当中,王本草隐隐感觉到,只有那个人和毕师姐配做自己的对手。

    只是,如果整天与这群悟性比自己差的同门一起修炼,而那个姓张的小子却由武艺超群的父母亲自指导,那么不出数年,双方的差距必定会越拉越大!到时候,别说那些武功深不可测的护法和长老,单是这个同门师弟就能随时取走自己的性命。这是王本草不能接受的。

    一定要改变现状!

    这是王本草成为亲传弟子半年后的想法。

    在过去的半年里,他实际上只见过那新任的龙教主一次,虽然心中怀有感谢不杀之恩的想法,但那人毕竟又是带人逼死自己母亲的凶手,所以王本草实在也对他提不起好感。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这位神龙一般的教主只是现了次身,进行了一番说教,让众亲传弟子勤奋练武,便又不见了踪影。

    这算哪门子教主亲传?!

    他当然不知道,教主亲传弟子的最大意义,并不是接受教主的亲自指导,而是可能获得学习幽冥教完整功法的机会。

    王本草的焦虑之火被点燃了!死亡的命运屠刀随时可能举起,他不能顺其自然,更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改变,改变!突破,突破!

    王本草整日焦虑地思索着,寻找突破口。很快,他发现了机会。

    由于他的武学天赋异于同门,所以在与同门切磋的时候,单打独斗根本没有对手,甚至一挑二也时常获胜。这令其他弟子们十分羞恼,几次三五成群地在武课之后围攻他,许多次都打得他好几天不能去论剑堂上课。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对此有任何说法,只有毕淑敏每天将养生堂的饭菜送给他吃。

    是的,根本没有人关注他,在乎他,同门们甚至乐于不与他一同上课,否则甚至连教头们看着他一个人表演都会很尴尬。虽然毕淑敏也是单挑无对手,但那些人却都把怒火发在王本草身上。这更令王本草感到寒心。

    几经考虑,王本草下定了决心,找到毕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独自修炼。

    诚然,王本草考虑过逃走,但在眼前的形势下却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相信教主乃至教中长老一定还在盯着他,一旦他逃跑失败,只怕不但亲传弟子的身份不保,还可能有性命之忧。相反,继续待在危机四伏的幽冥教,时刻存在的死亡威胁能激发他的斗志,毕雪剑也可以帮助自己在武学修炼上加速进步。待自己习武有成,有了自保之力,到那时再想办法脱离幽冥教也来得及。只要自己事事小心,不自寻死路。

    出乎王本草的意料,毕成没有反对,甚至还微微点头,去找龙教主禀报。很快,他就带回了消息,居然是同意。王本草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他有些兴奋:终于可以不与那些笨蛋一起浪费时间了。

    《先天功谱》和《通天拳谱》中的文字非常玄妙,需要反复钻研和反复试练才能稍微有所收获。教头们所讲的修炼方法和拳脚技巧,全都毫无新意,有些甚至明显与书上的文字相左,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讲出来的。

    王本草不但不去上课,也不再去养生堂吃免费的饭菜,虽然那样看起来可以节省出更多时间用来修炼,但他不想与其他亲传弟子碰面,否则便可能遭受一顿群殴。那种滋味并不好受,也很容易破坏他钻研武学的心境。

    家中的余粮和余钱都被他搜了出来,太平镇离得也不远,每月买粮也方便,这些足以支撑他两年的吃食。母亲的做菜手艺,他已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只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那袋钱被天杀的王正义抢走了,王本草却不敢去讨要。

    王本草的练功之地有两处,一处是他的家,另一处则是泰山之中的一处断崖。断崖足有十丈高,崖壁上面刻着“太平”二字,意指太平镇的边界,幽冥教众人皆叫它太平崖。但那儿其实并不太平,太平崖下面是条断头山路,断崖正对着一处匪穴,每个月都会有些不熟悉道路的外地商旅误入这条断头路,被群匪洗劫一番。

    太平崖的位置得天独厚:北面紧靠三丈高的小山峰,可以阻挡北风的肆虐;南面是松林,夏天正好是一片阴凉;西面虽然没有拦挡,却是断崖,视野开阔;东面也是松林,中间蜿蜒着一条泰山废道。在此处练功,没有干扰,且冬暖夏凉,远比在家里修炼要清静。

    先天功四大修行法门:坐修、立修、行修、卧修,坐修要在饭后修炼,卧修需要躺在一个安全无扰的地方修炼,这两种修行之法王本草在自己家里完成;立修需要吐纳新鲜空气,王本草选择清晨和黄昏在太平崖立修;行修需要足够长的路程,王本草选择了一条因为山石垮塌形成的泰山废道。至于通天拳,则是白天在太平崖修炼一阵儿,晚上在家里与毕淑敏对练一阵儿,因为拳法毕竟不同于内功修炼,一个人是练不成精妙拳法的,需要经常切磋。

    毕淑敏也乐得与这个师弟每天切磋拳技,因为王本草对通天拳法的理解与施展,与其他同门乃至拳术教头皆不相同,这也给了她一个全新的体悟。而她每天用教头们的理解和其他同门的招术与王本草切磋,也令王本草眼界大开。

    如此寒来暑往,一年多的时光过去了,又一个春天来了。

    二月二,本是个好日子,也是王本草的生日,却更是他母亲的忌日。王本草今天一早从山上行修过后,并没有照例边煮粥边读书,而是带上家中所剩无几的铜钱,去了太平镇。他买了些大米和香烛,一为饮食,一为祭奠。

    自从两年前母亲撒手人寰,毕成帮他在客厅为父母立起了两个牌位,他每天都会烧两炷香祭奠父母的在天之灵。而在自己生日那天,则会大祭。

    说是大祭,其实参加的人还是只有他自己。只是他不会像往常一样,在父母牌位前的香炉中各点上一炷香行完大礼就完事。他会关门闭户,点起两只红烛和数量与他年纪一样多的香,以头拄地,哭祭父母,发泄心中的痛苦,坚定练成武功、报仇雪恨、逃离幽冥教的决心,同时过一过自己的生日,告诉自己离20岁又近了一年了。

    王本草很爱干净,喜欢自然的味道,所以他并不喜欢香烛燃烧后产生的怪味。但他需要这股味道,他把这当成是死亡的味道,以此来激励自己不忘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威胁,不断保持昂扬的斗志。

    王本草此刻跪在客厅,高高撅起屁股,脑袋埋在双手掌中,手背贴地,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大祭。他回想着两年前的春日与母亲学诗的情景,想起母亲的惊慌与那些逼死母亲的恶人的声音,想起母亲带着血迹的遗容,身体开始颤抖,喉头开始收紧,泪水难以抑制,一声极度压抑的呜咽从手掌上的层层锦帕中传出。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声声如断雁孤鸣,似枯井幽咽。

    他不敢尽情地哭祭,因为他怕被别人听到,引来杀身之祸。自从龙啸海免他一死,他就下定决心:不练成《先天功谱》和《通天拳谱》这两套父母传给自己的武学,练成足以自保的本领,他决不离开幽冥教。所以,他尽量不在别人面前出现,也不让别人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墙之隔的毕家,毕淑敏结束了在白水观后院的集体立修,回到家中吃了早饭,歇了一会儿,正准备去论剑堂学习幽冥剑法,却听王宅传出一声低低的哭号。她的心不禁一颤,想到今天正是二月二,便知道去年的那一幕又将上演。她叹了口气,让弟弟为她请假,自己立在墙根,静静听着。

    王本草的哭声很特别,刚开始是长长的呜咽,后来却变成短促的呐喊,甚至怒吼。虽然他刻意用母亲用过的锦帕层层捂住了口鼻,但还是会有细微的声音传出,落入毕淑敏的耳朵里。

    毕淑敏静静听了近半个时辰,隔壁的声音才止歇。那份胆怯、压抑与不屈,令毕淑敏既怜且敬,每年听过都如同经历了一场苦修,内心变得更加坚韧。

    红烛早已燃尽,十二支香也已化灰。王本草擦干了泪痕,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打开客厅的门,让烟气散去。自己跑去灶房烧了壶水,取出几块一早从太平镇买来的烧饼,就着热水吃了下去。

    今天的早饭比往常吃得慢了许多。满肚的香烛气息仿佛不尽的仇恨、委屈与倔强,久久难以平息;又仿佛笼罩心头的死亡阴影,总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