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账簿:无尽以前
繁体版

第八章 海棠花

    两天后的深夜,那是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没有风也没有虫鸣。柔软的触感抚在将死的心泽身上,吹着暖融融的气,带着甜甜的香,少女柔嫩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心泽,醒醒。”

    先前的殴打让他断了三根肋骨,而吊在树上的两天,双臂也已脱臼,心泽张开干裂的嘴:“阿……冶……”

    少女将脸贴在他的脸上,不由抽泣起来:“是我,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救你出去。”

    少女从腰间抽出匕首,她站着椅子上,奋力踮起脚尖,割开捆缚着心泽的绳索,随后她将半残的男人拖到挖了两晚的狗洞处,在他耳边低语道:“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回去后,和我哥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心泽喘着气,艰难地说道:“和我一起……走……”他想紧紧抓住少女的手,可脱臼的双臂无法动弹

    阿冶奋力将心泽塞入狗洞,最后抚摸着他的额头:“我不会走了,我不想再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颠沛流离的生活了,但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好。”

    这是阿冶对心泽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就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她发梢的海棠花红的滴出血来,在这深黑的天穹下扎进心泽的心里,而这深黑的夜色却充斥了他整个眼眸,冰冷的将其包裹。

    心泽挣扎着爬出县丞家,他跌跌撞撞向家走去,巨大的失落感更加促进了他肉体的创伤,折断的肋骨刺进了内脏,整个胸腔撕裂的疼痛,鲜血从嘴里不住地往外冒,脱臼的双臂在身侧晃晃悠悠,他整个人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大脑逐渐开始变得空白,双眼也愈发模糊,伴随着剧烈地咳嗽,竟生生咳出个带血的肉团来,他双腿也渐渐失去了力气,一头栽了下去。

    “你啊,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一双大手接住了他,来人正是图南。

    “对……不起……我没劝回阿冶。”他在图南背上嘟囔着,图南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将他背回了家。

    之后的一个月里,图南经常请各种大夫、郎中来给他治病,但那些人都是自信满满都进来,又摇着头离开了,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也都拿来给心泽买药,哪怕心泽再怎么劝他别白费力气也没用。但比起自己日渐虚弱,心泽更不愿看到图南时常拖着不轻不重的伤回来,然后坐在桌边直叹气,他们都知道阿冶是铁了心不愿再见。

    心泽日渐消瘦,眼神早已浑浊不堪,他张开嘴用嗓子眼里最后点力气说道:“图南,这些日子谢谢你。”

    “谢我什么,明明是我把你害成这样。当年我还怀疑你,如今发现不是东西的是我妹妹。”图南闻声坐在床沿上,“别说话了,你一定会好的。”

    “别安慰我了,你早就知道那几个大汉对我下的是杀手,我的肚肠、肝脏都早已搅成一团。”心泽闭上眼睛,他的脸上很是平静,“要不是你每天给我喂食汤药吊着口气,我早就死了。”

    图南紧紧握着他的手,双眼凝视着他的面容,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以后不管那个不肖的妹妹了,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途川,去大漠,去北国,去王都千连城。好不好!”

    “……好……”

    那声回答在空荡荡的屋里飘荡了很久,图南一直握着他的手,从白天到黑夜,从温热到冰凉。之后图南默默在屋边给他挖了坟,树了个没有名字的碑,接着翻出藏了多年的酒,坐在坟前一口接着一口的喝,又从黑夜喝到白天,直到喝完最后一口酒,图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将酒坛子砸碎在心泽的坟前。

    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推到了房屋,踏上了北上的路。

    “是的。我死了。”心泽的灵魂飘荡在半空中,他昨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飘在空中,看着图南给自己修葺土坟,又看着图南背起行囊远走,他想追上去,却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拖住了自己,他瞭望四周,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他笼罩在途川地界内,他无法冲破这层屏障,只能眼看着图南消失在北方的重峦叠嶂之中,这一路山高水长,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心泽的灵魂飘荡在途川的上空,他并未遇见其他的鬼魅,也没有鬼差来捉他归案,他已无处可去,游游荡荡停落在县丞家的院子里,他坐在海棠花树上,风一吹,花瓣伴着蝶在他身边绕了两圈,纷纷扬扬洒在地面上,阿冶迎着花瓣翩翩起舞,她的样子好看极了,那公子在一旁傻笑着鼓掌叫好。

    心泽的心里并未有愤怒,也许是死去了的缘故,很多感情都被抽干,他温柔地望着心爱的少女,能感受到她的快乐和她想要的幸福。

    ‘这样也挺好,这公子对阿冶挺好,唐少奶奶也没刁难她。’心泽乐呵呵地坐在院内,看着府内人们来来往往的生活。

    转眼一年过去了,阿冶怀了生孕,心泽打从心里感到高兴,他快活着陪着阿冶在花园里遛弯,虽然没有人能看见他,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道:“阿冶,我真的祝福你。不知道你怀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像你这样好看吧。”

    阿冶站在海棠花树下,她从怀里掏出那只木雕的海棠花簪,她用纤细的手指温柔的抚过每一寸木纹,她喃喃道:“哥哥、心泽,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很想念你们。”说到此处声音有些哽咽。

    心泽的灵魂在她的身后温柔地笑着:“你幸福,我就开心了。有想过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心泽的话语阿冶并不能听见,但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感应,她笑着长舒口气:“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叫唐泽,如果是女孩,叫唐心。”她眼里带着幸福的光回过头,望向天空,天很蓝,云悠扬。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海棠树上的心泽,只见唐家公子行色匆匆的进了阿冶的闺房,不一会阿冶哭得梨花带得走了出来,那公子搀扶着他,同样满脸泪痕。

    心泽赶忙跟上,隐隐听到几个小丫鬟在窃窃私语,说是唐少奶奶多年未孕,这回见小妾有了生孕,心怀嫉妒便写了封信给了知府老爷,那知府老爷对一方百姓可谓是爱民如子、治理有方,但他唯一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喜好那美艳的孕妇。

    “这?这怎么行!”心泽大声喊道,可他的声音喊得再大,也没有人能听见。

    他拦在阿冶的面前,伸出双手想要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可他就是团空气,他的手直接穿过了他们的肉体,心泽声嘶力竭地喊着:“阿冶,唐公子,不能去啊,唐少爷求求你,阿冶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怎么能把她拱手送给别人呢。”

    自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形体,他不断阻挡在他们的面前,又被一次次穿过。

    府门外知府接人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唐公子亲手将侍妾送上了车,他最后嘱咐道:“我对不起你,但为夫也是没有办法,阿冶这一路你还要多多保重。”

    “夫君,你真的忍心吗。”阿冶早已哭成了泪人,她死死抓着唐公子的手,直到被车内的嬷嬷给生生拽了进去。

    月亮银色的光辉洒在青石路面上,马车吱啦吱啦的向前走着,伴随着女子呜呜咽咽的声响,月色显得更加寒彻。

    心泽跟着马车向前一路前行,他不忍心走进车内去面对那个哭泣的女子,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跟随在车后,马车出了县城,路过他们曾经的家,那里还有他小小的坟,车沿着路向北而行,那是一年前图南离开时走的路,耳边传来途川溪水的叮咚声,和深秋枯蝉的悲鸣,直到那股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心泽的去路,他依在屏障上,目送着马车走入北方的山峦之中,心泽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双手死命敲击着那无形的屏障。

    “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是个死人,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样对阿冶。”他的手不断敲击着屏障,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伴随着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为什么,一个平平安安的人生难道都是奢求吗……”

    他的手,他的头,一遍遍撞击着屏障,撞击着荒唐命运的不公,他的嗓音因哭泣而嘶哑,他的灵魂因撞击感受到刺骨的疼痛,他的苦痛与悲鸣混合着声声撞击,屏障出现了裂痕,而那埋葬着他肉身的小小坟墓的泥土也开始松动。

    “轰……”

    随着屏障的碎裂,心泽的肉身爬出了土坟,他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