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石中观天的凡人
大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洛阳的禁军大部队来了。
和徐欣从前看过的所有戏码一样,这边江湖大佬们打完了杀完了,该死的人都死了,那边才声势浩大地开赴现场。
历尽千年岁月、跨越不同时空,有一些故事场景始终都是那么相同。
戏码里某些人弄出一个如此声势浩大的动静,是为了给现场一些人一个充分的逃离时间。现实里也是一样,青衫刺客听到马蹄声,转身向西,大步而去,须臾消失了身影。
被他的后退撞倒的禁军终于咒骂着爬起身,想去拦截,却见人已杳杳,哪里追得上。
而对峙的一个美人一个肮脏的和尚,短短的呼吸间,操纵着天地之间的元力不知碰撞了多少回,谁也不能辗碎谁,亦或许谁也不愿意真的血拚一场。
众人只见红衣一言不发,绕过苦行僧,拖着长长的红裙,赤足踩在尘灰之上,利落地重新上了她的敞篷马车,昂头挺胸,自己驾了马继续向西南。
一众如丧考妣的仆从婢女发足狂追,却被她横眉冷声,“滚!”
绝多数仆婢顿时软倒在地,抖如筛糠。
滚,他们能滚去哪里?
回王府?那是必死之路。若不回,又去哪里?
一个一脸稚气的少年仆从却很平静,似乎早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他迎着飘飞的雨丝望向苍天,天上一朵云散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快乐地笑了,因为仁慈宽厚的王妃,在天上对他微微的笑,在对他温软地说:“小六,下次再折梅,仔细着些,莫又伤了手“。
冬天快到了,雪快下了,梅花快开了,他还想为王妃拂雪折梅,这差事他不愿被别人得了去。
一头撞到旁边似乎特地为他安放的石墩上,头破,血流如注。
他没有昏迷,也没有马上死去。而是一动不动,大大睁着渐渐空濛冰冷的眼,望着高高在上的天穹。
凉凉的微雨飘上他的脸,那脸仍旧笑意犹存。
有两个仆从一个婢女也似乎早有成算,悲痛地看一眼撞石的人,再相互看一眼,诀然侧身,向西。
他们不愿接受被打死的命运,也不愿撞石而死,所以选择了逃跑。
向西,向西,西边有太华山,有天门,那里定有一线生机。
……
红衣离开,苦行僧却没有动,茫然四顾,手摸滑如油的光头,纳闷不已:“那是何人?刚刚有一道精神力两次锁定红衣,那精神力外放之际,明明能觉知如天门的浩然无屈,却又隐有我菩提寺佛门之幽邃空灵,怎生回事?可若是天门弟子,天门这阵子正值大比,怎么会在此逗留?”
想起天门两字,苦行僧狠狠地摇了摇透亮的光头,一脸的遗憾。
他来自西荒人心中的神祇居所,天下数千万佛门信徒心中的圣寺----大荒山菩提寺,所以即使心中景仰那座巍巍然直入云霄的大山,也不能登,所以他摇头表示遗憾。
九百年前,菩提寺一干自以为是的年轻弟子跑到大汉帝国来嚣张挑衅,杀人无数,惹怒大汉皇帝、天门诸先生。虽然那些弟子最后被尽数击杀,但这不足以平息大汉皇帝之怒、太华山天门诸先生之怒,天门大先生阻止了震怒的大汉皇帝欲派出十万铁骑不惜一切代价血洗大荒山的旨意,自太华山出,踏遍菩提七十二寺,一剑将寺中供奉了数千年的菩提圣树斩成两半,在菩提寺万僧的刻骨怨恨中,扬长而去。
那一年,天下菩提寺信徒颜面扫地。
那一年,天门与菩提寺、与大荒山结下深仇大恨。
他心中没有仇,如果他有大本领,一样会去太华山中,进入那天门,斩断其……。
天门没有圣树,太华山便是象征,难道削其峰,使其不与天高?
“既如此,太华山哪座山最高?天都峰,摩天峰?还是……”
肥佗站在城门口,数着念珠,望着断线雨丝,思来思去,肠转百回也不得解。于是托着缺了一角的铜钵、执着比他的头更为光亮的念珠、荡着肮脏的大袍,往西。
他打算去西山丹枫寺,那里有云林师兄。虽然云林师兄性情古怪乖张,但每每遇事总有惊人之见解。
更重要的是,云林师兄有酒窖,藏着他亲手所酿的绝世好酒。
……..
肥佗苦行四海,练就了一双好脚力,他的脚程最快,所以他最先到达西山。
西山分前后两山,前山上有一座比大汉历史还要久远的古寺丹枫寺。
早到的人儿有酒喝。
丹枫古寺住持的小禅院里有一个石桌,此时桌中间摆着一大坛酒,桌两边摆着两个粗瓷大海碗,石凳上分坐着一胖一瘦两和尚,胖的是云林,瘦的是肥佗。
酒封被胖胖的云林住持拍开,闷在里头不知年月的醇香便迫不及待地飞出来,欢快地奔放四窜。这酒的脾性和漫山的枫叶一般无二,浓重热烈。
按丹枫寺和尚的说法,酒是来自大荒山菩提寺大德高僧云林住持亲手所酿,十年得一坛,丹枫寺的酒窖里藏着不低于十坛。
酒是好酒,但这说法信者无几。
高僧就该有高僧的高深莫测之处。
比如云林,拜访他的人颇多、以拜访之名求酒的人更多,他见的人却甚少,能与之对饮的人更少,偏他又从不独饮,所以酒窖里的酒多年来,竟似没见少过。
酒一直无名,云林也懒得取。幸好有一次那不成器的小师弟肥佗远道来访,烂醉之后榆木脑袋开了一回窍,给它取了一个还算凑和的名字----醉枫酿。
云林和肥佗举着汉人饮酒通用的大海碗,连敷衍地碰一碰的仪式也没有,各自咕噜咕噜扯直脖子酣畅淋漓的开怀痛饮。
几碗下肚,肥佗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大嘴,道:“师兄,洛阳城遇一疑似天门弟子之人,亲王刘煌那宠姬本是黑巫,怎的那天门弟子不诛杀之?”
“师弟以为天门弟子就必要诛杀黑巫?”
“那是自然,不然当年五先生何至为杀一个小小的黑巫,追杀至十万里南部荒海之外?!”
“那是因为五先生得了一块令牌”,云林喝下一大口酒,不以为然道。
“…….杀巫令?”肥佗大胆猜测,却又被自己的猜测所惊,以致手中的大碗一荡,好些酒泼洒出来,打湿了石桌。他无比肉痛地看着石桌,极力控制住伸出舌头将那酒水舔进嘴的念头。
微雨如霰,从九天飘然散落,散落到漫山红叶之上,散落到丹枫寺石桌旁两和尚的光头上,石桌上的两个大酒碗里。
云林盯着散落到酒碗里的雨专注地看,似是在确定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毒物一般,好久才道:“正是杀巫令!”
“师兄可知,杀巫令是何门何派所出?”肥佗使劲拍拍脑袋,雨太微太小,他的脑袋又太光滑,连一丝雨也没有留住。
“世人都道杀巫令乃天门出,其实不然。不过此事说来怪哉,当年我踏遍九州四海,寻找杀巫令出处,始终无所得”。
云林喝了一口酒,脸上开始现出红光,道:“师弟,你刚才说‘疑似天门弟子‘,何意?”
“那人精神念力明明浩然磅礴无屈,但又隐隐有如我佛门幽邃之意,怪哉怪哉。师兄,你可知缘由?”
云林放下酒碗,锁眉凝思,良久不得结果,又喝了一口酒,摇头道:“不知”。
肥佗也摇头。
师兄都不知,那就是旷古未有。既然旷古未有,计较它做什么,不如喝酒。
一片形似人舒展五指的红叶落进大碗,估计它向往寺中佳酿多时,如今终于有机会一亲芳泽,极欢喜地在上面打了几个滚,才悠悠停下。
云林看着这片滚了几圈才终于安定的红叶,突地道:“有人来了!”
起身,不再喝酒,而是负手向后山那片火红的枫林打望。
“…….?”
肥佗觉得师兄今儿个实在莫名其妙。这丹枫寺成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说这话不是废话吗?
摸了摸光溜溜的榆木脑袋,继续自个儿灌自个儿的酒。
……
来的人是红衣,她与肥佗不同道,虽然是骑马,却因向来深恶疾行,慢了许多,所以现在才到,而且去了后山。
到西山这一路上红衣的脑中一直在回想着洛阳城门外的惊魂一刻。
最近忧思的确太多了,心事如盘根般纠缠攀爬,理不清,剪更乱。皆因少主来洛阳好几天了,却迟迟没有召见于她,思念蚀骨,意难平,夜夜不能眠,谁知?
少主不得见,却还要日日夜夜逢迎那个恶心的男人!
郁积心中的怨恨早已滔天!
今天心爱的马车被毁,她越加盛怒难当,无法克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于是将盅虫附在珠钗之上。她要让盅虫食尽胆大妄为者的五脏六腑、全身血肉,让其在恐惧和痛苦中死去。
可是盅虫刚出,其所含至阴至邪之气,便流荡天地,那道先前让她不安的念力再次出现,锁定了她,令她如入冰窖。
黑巫是只能在黑暗里行走的一群人,为天地所不容、为世人所不容、更为大汉帝国所不容,一旦身份为人所知,必将祸患无穷。
纵然别的人因刘煌的身份不敢轻动于她,但太华山上那些先生却是连皇帝都不惧的,必将天涯海角地追杀,至死方休。
这个男人虽然为她极度不喜,每每欢好时备感恶心,然而毕竟是百般纵容于她的。
被纵容一年,她开始忘形了。
还好危机时刻,那个肮脏枯瘦的和尚横插一足,以落叶包裹住那枚珠钗,也包裹住了那条盅虫,也包裹住了那股至阴至邪之气…..。
锁定她的念力在她身上盘旋一圈,离开了。
和尚虽然救了刺客,也救了她。
少主说过,巫门大长老和大荒山菩提寺有暗中相助的口头之约,此话当真不假。
……
随手拍碎几片跟着它一路飘飞的红叶,进入西山后山极深僻处,重重红枫掩映处,有一座一年前才建起的富丽华堂。
红衣踏入华堂时,已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和尚虽说救了她,但如世人一般,应还是憎恶着黑巫,在与她对峙时终究还是伤了她。
华堂之后是一间更为华丽的闺屋。红衣躺上大床,拍了三下床侧的墙。
另一面墙,一道暗门无声打开,一个身形如童子面相却苍老的人端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鲜红汤液走出来,递给红衣。红衣憎恶地看一眼,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将空碗掷到地上,听到破碎的声音,满意地一笑,用袖子擦了擦残留唇角的红液,闭上眼,面无表情地直挺挺躺下。
半晌,她苍白如纸的脸开始浮上一层血色。睁开眼,幽幽问道:“少主没有来?”
声音似从海洋底浮飘起来,淡淡空空、飘飘缈缈的,叫人觉不出情绪。
站在床前,同样面无表情、直挺挺的人,惜字如金地答道:“走了”。
红衣转头,紧紧盯着那人的眼睛,确认她听到的话没有错以后,不可置信、愤怒、悲痛、妒恨,几种表情在脸上交织变幻,扭曲着她精致姣美的容颜。终于,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个贱人也来了洛阳?”。
那人面色不改,没有说话。
深谙他性情的红衣自然明白他的沉默代表着什么,猛地拍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无法收拾。
无法收拾的后果便是乐极生悲,有滂沱的泪如雨从她白璧无瑕的脸上落下。
顷刻,泪尽笑收,仿佛天才雨,又云开见日。
以衣袖拭尽颗颗珠泪,仿佛从来没有哭过,下床,昂扬着头,无视床前的人,拖着长长的裙裾,踩过瓷碗碎片,走了出去。
一个不爱你的人,怎么会明白你这旷世的伤?
就让灵与肉带着这永生不能痊愈的痛、怨、恨,走吧,走吧,走到黄泉去,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可以忘了,来生不相见,来生再不爱。
玉足落地无声,但瓷碗碎片划破了她的足底,有殷红的血滴落,仿佛一朵朵红色的小花,盛开在她一路走过的地方。从华堂一直向外,直到与红叶满地的庭院交织融汇。最后穿过长长的青石板路,来到一处天生巨石前。
也许用“巨石”两字来形容并不贴切,因为这块石头实在是高大陡峻如险山。只是这山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远远看,它就是一块孤立的、灰白的、大得过份的石头。
巨石之上镌刻着一些繁复晦涩的线条,看上去象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象是一些随意描刻的图案。
红衣伸出纤长的食指在其中一根线条重重一划,所有与之相联的其余线条开始流动迂转,变化成另外一些文字或图案。
当线条不再流动变化时,山石轰烈裂开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大缝隙,原来山石之中别有洞天。
石中洞天,是一个微型的小院,院里布局错落有致,甚至有水塘游鱼、花草树木。看得出来,这里虽然与世隔绝,但并不缺乏天光。因为巧夺天工的设计,只要开启机关,天光一样可以不遗余力地照耀进来。
所以一道坚不可摧的石壁,隔绝的只是人间俗世的繁华。但那些俗物俗事,却与天光一样,透过这一日尽启的机关,穿飞进来。甚至还有几片火红的枫叶,也辗转着,趁着机关开启的瞬间,从云天飞落。
既有俗物俗事,便有俗人俗虑俗忧。
石中小院,一个瘦削的男人青松一般挺拔地立于院中,抬头望着顶上阴沉微雨的天,和辗转浮沉虚空的红叶,若朗天之星的眼有所思、有所动。
所谓“无欲观大道之妙、有欲观大道之徼”,实则无论如何,人都在大道之中。
可是人尽在大道之中,来来去去,亘古无绝,然而能有所悟而开启那扇玄妙神秘之门者,却少之又少。
男人便是这大道之中的少之又少者,因为那扇玄妙神秘之门已为他敞开,只待他举步即入。
红衣加快步伐走近男人,将丰腴饱满的身子紧紧贴靠上男人结实温热的后背,左手臂从后至前紧紧缠绕他的腰际,呼吸变得紊乱、急促,右手开始急不可耐地拨拉他肩上的衣袍。
这一刻,她是一个火热的、大胆的、急于和情人翻云覆雨的女人。
男人的身体虽然依旧结实,但已经没有往日的健壮,略略苍白的脸证明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最先来到这里的时候健康。
不过这一点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看到终于裸露的肩膀,她的呼吸缓了一缓、眼神里露出贪婪,红唇对着看起来最舒服的部位重重的、狠狠的咬了下去。
原来,人非情人,而是吞噬人血肉的恶魔。
男人依旧如青松般挺立,一动不动,仿佛她噬咬的并不是自己的血肉。他望着云天和红叶的眼有一些迷茫,因为迷茫紧紧皱起了浓眉。
他看到红叶和云天之间有一层障碍物的存在。那障碍物是透明无形的,并且在按一定方向或者规则缓缓流淌。
就象一条大河,无声地流淌在天地之间、万物之间。
那条大河实在太大了,它无边无际,无声无息,却又磅礴至极、宏伟至极,让他每每仰望都不由得震撼、颤栗。
可是透明无形的东西,用肉眼怎么能看到呢?他更迷茫了,眉头更紧地锁在一起。
他叫秦武,是凡间的武者,虽还有一步即可臻至武道巅峰,但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正是卡在那一步上,耗尽一生的心血也不得寸进,所以他更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踏上另外一条完全无可想像的路。
那是另外一个神奇的世界,作为凡人,想都不敢想。或者曾经想过,却每每只是失望,所以干脆不想了。
上一次奉命刺杀昕阳公主时所见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让他热血澎湃,那位一个“滚”字如雷震伤他肺腑的如仙女子,却重新激发起他对那一神奇世界的强烈向往。
一群兄弟在返程途中被一个面目诡异的人掳来,除了他关禁在这石中洞天,其余兄弟不知被关押在何处,更不知生死。
禁锢在石中洞天,无所事事,观天冥想便成了一种习惯。
他并不认为通过观天或冥想就能开启通往另一方世界的大门,然左右无事,聊以此打发漫漫时日,亦不算浪费光阴。
他不知道的是,徐欣的那一个“滚”字里灌注了她当时所能凝聚到的压底箱的力量,那是真正的真神之力。那些真神之力在破坏他的肺腑之后,却并没有消失,其中一些反而残附在他的体内,给了他无限的可能。
逆天之物,自有逆天之能,即使几丝几缕也让人受益不尽。
所以他今天看见了只有修者才能看到的东西,开启了另一扇凡人不可想象的神奇大门,踏进了另一个真正神秘莫测、更艰辛凶险的未知世界。
有时候,失去是真的失去了。
但于幸运者来说,上天却将赋予你另一种得到,以补偿曾经的失去。
无疑秦武是幸运的。
执行任务失败,回去复命是死路,独他因祸得福,窥探到大道,将入顿悟初境,从此踏上凡人梦寐以求的修行之路。
大道在前,只待他举步踏进,可是他更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