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怪的老阳
“有山高,高以大;有水深,难以逝。我欲归,害梁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梁,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有并不好听的苍老的声音唱出的歌突然萦转天际,随风荡荡飘飘而来,却久久未见其人。
“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正细嚼饼慢咽粥的昕阳低声呢喃,眼角水光盈盈。
父皇隐于大汉不知哪个角落、大哥哥二哥哥如果真的骨肉至亲相残,何处为家?归何处?
那些流言原本她是不信的,但无奈听得实在太多了,再加上父皇继位之前,皇室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自小耳濡目染,于是她竟慢慢地开始怀疑。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偏听偏信吧。
所以她一定要回洛阳,弄个明白。
虽然李成被刺后,二哥哥过来陪伴,一再告诫敌在暗,在未铲除凶手之前,切不可回洛阳,好生在东郡呆着。
可是如今二哥哥也被刺杀,她如何呆得住?
另一处的李荆正大口大口地啃着香喷喷的饼、吞着热腾腾的粥,正感叹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听见歌声,突觉滋味全无,怔怔呆望着手上的面饼,一时忘记了啃。
不知道自家的笨女人和一双儿女到洛阳没有。
说了等他安全到达洛阳再派人接母子几个的。偏自家女人又笨又倔,硬要跟着一个商人的车队,先启程好几天,还骂自己尽说蠢话,他们一家子一定会在洛阳团聚。
女人虽然又笨又倔脾气又不好,但她的话从来没有错,再有几天他们一家子就会团聚了。
抹抹眼角,怎么湿湿的,难道下雨了?
抬头看天,晴朗着的,白云悠悠、艳阳高照。眼光落下时,看到一个瘦骨零丁、须发尽白的老头子骑着一匹同样瘦骨零丁的老马远道而来,意态清闲,一边时不时在空中随兴挥舞一下手中的马鞭,一边仰着细瘦的脖子、扯得青筋暴起的喉咙高歌“……临水远望,泣下沾衣……”。
老马拉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超大马车。透过马车破洞,里面空无一物,但老马却拉得很吃力,急促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几次甚至摇晃起来,差点坠倒下地。
李荆禁不住替它心紧,却见那老马晃得要倒地时,又不知怎的晃正了,好端端地继续迈蹄。
一个瘦骨零丁的老头、一匹瘦骨零丁的老马、一个破破烂烂的超大马车,这一幕,说不出的诡异。
李荆扔下手中面饼,腾地站起,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渐行渐近的老头。
身经百战的其余侍卫自然嗅出其中的不寻常,尽皆扔饼按刀,并自觉地将长公主环卫身后。
然而那老头子好似没有看见这边一群如临大敌、目露凶光的人,自顾自扬鞭歌唱着“有山高,高以大……“往洛阳方向慢慢吞吞远去。
诡异的老头子和老马远去,影儿消失,侍卫们松了一口气,放下按刀的手,或坐或蹲,继续吃饼。
忽然,又是忽然,大地阵阵颤栗,轰鸣之声不绝入耳,仿佛重雷压着地面猛击,又仿佛地下不可知的庞然大物在翻腾涌动。
有婢女惊恐地盯着脚下的大地,想起某个恐怖的可能---“地牛翻身”。
“保护长公主”
“立盾”
婢女能想到的,李荆也想到了,但他仍然决定先用最基本的防卫手段。而此时远处飞扬起大片大片的尘烟,印证他的决定是对的。
并非是地牛翻身,而是有大队铁骑绝尘而来。
“如画,去,站到路中间!”艰难地吞下一小口粥,徐欣皱眉。
最讨厌吃饭的时候被人打扰了,何况现在吃个饭这么艰难。
“喏”,习惯听从的如画很惊愕,并且不可置信,但还是没有多作犹豫,微屈身行礼,转身咬牙带着决然毅然的神色冲进官道。
不只是她,所有人包括长公主的脸上都闪过惊愕和不可置信,继而同情。但没有人说什么。
颜女和如画虽然先前都是长公主的婢女,但彼一时此一时,颜女今已非昔,是修行有所成的上仙,纵然尊为长公主也不能再以小婢的身份待之!
可如画仍是一介小婢。
上仙要一个婢女去送死,别人能奈何?凡人能奈何?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如画一步一步走向并不算宽敞的官道,孤伶伶地站在中间,娇小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瑟瑟着,如风尘中随时将被碾作泥的小花。
而洛阳方向,轰轰隆隆、尘烟四滚,千军万马沿着官道奔腾而来,这朵小花注定将被碾作尘泥。
如画站在路中央,害怕、恐惧但又倔强地挺直着身躯,直面前方。
悲哉!壮哉!
徐欣不禁动容,大汉连一名小小的婢女经过短暂的磨砺便能做到如此地步,如何不纵横四海、威慑天下?
李荆目力极好,当终于看清这等惊天动地的阵势是何物所致之后,心里翻起惊涛骇浪,握住刀柄的手不禁加重力道,青筋暴起。他太用力,以致虎口崩裂,有血涌出来,却毫不知觉。
还是那匹老马,那匹刚才路过时喘着粗气、摇摇欲坠、瘦骨零丁的老马。
它现在虽然还是骨瘦如柴,却与刚才判若两马。它铁骨铮铮、健步如飞。它踏地之声如雷,尘泥在它的铁蹄之下化作烟灰,激扬飞卷。
它如在云端,腾云驾雾而来。
“天马!”李荆全身血液如被一把火点燃,熊熊燃烧、沸腾,恍不知身在何处,一时间忘记恐惧,忘记戒备,兴奋、震惊地吼叫出声。
是的,它是老阳的天马戾。
老马本来是没有名字的,有一天老阳和老马游历人间时,忽然觉得自己看起来虽然威武有加,但不够凶悍,不足以让人望而生畏,于是给自己取名戾,仿佛有了这个名就可以弥补那份缺憾。
戾离如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没有半点掉转方向或者减速的迹象。
长公主心中震惊,却没有忘记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膛,不让她看到即将发生的悲剧。
有的婢女忍不住,双手捂脸,哭出了声。
这毕竟和之前浴血力战杀敌不同,这是救命恩人转眼欲把自己救下的人置之死地。
如此这般威势,奔马一旦踏过,车轮一旦辗过,如画转眼将被踏成辗成一滩血浆、一堆肉泥。
李荆和众侍卫也想闭上眼睛,又千般不舍那匹天马的神骏,只好把眼睛眨了眨。
可是他们的眼睛只不过眨了眨,再睁眼时,天马却停下了,稳稳当当的,又变成刚才那瘦骨零丁、不堪重负的模样,前蹄无力地踏地,一双浑浊的老眼和痴傻了的如画相对而望。
大地重归安宁,带着无法言喻的肃穆。未见风起,官道上的尘烟却顷刻散尽。
人们面面相觑,难道刚才听到的、看到的,是幻觉?
老马上瘦骨零丁的老头子将一个精巧绝伦的小檀木盒,笑嘻嘻地递给如画,“把这个给丫头”。
如画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她看到老头子的脸上有一丝近乎谄媚的表情,但她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捡回一条小命的激动,因为她已经彻底被吓傻了。
如画机械地将小盒子交给徐欣。
没有人告诉她“丫头”是谁,但她好象就是知道。
徐欣打开小盒子,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一抹笑,老阳又扮演成那副猥琐的样子装神弄鬼,倒是一直待她挺好的,知道她在意什么,就巴巴地送来。
看如画还是呆呆的、傻傻的的样子,好笑地道:“去吧,包几张饼给他”。
老阳不知何方神圣,反正是神仙大能没错,却又喜欢着人间的一切,所以老是在这滚滚红尘中厮混不去。
可怜的完全不知所谓的如画又转身机械地包了几张饼,机械地走到官道中央,机械地双手递给老头。
“嘿嘿,小姑娘,好生伺候我家丫头”。
老头接过饼,象接过什么宝贝似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只是那花褶皱太多了,有些惨不忍睹。
戾也挺高兴,大眼突放精光,对着如画使劲眨巴几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抛媚眼,惹得如画更如坠云里雾里,呆呆地瞧着戾,给不出个明确的表情。
“有所思,何用问君?缕缕丝丝帛。若君有他心,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已往,勿复相思,与君绝”。
在徐欣鄙视到极点的眼神中,老阳笑嘻嘻地掉转马头,再一次慢吞吞扬歌而行。破烂车厢里的东西实在太重了,老马蹄上又是一崴,差重翻倒,老头子一阵手忙脚乱,停了歌,改为呼喝责骂,堪堪稳住老马、稳住车厢,才扬鞭继续远去。
老人、老马、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如画如恶梦初醒,跌坐地上,嘤嘤哭泣,双泪长流。
谁来告诉她,这一惊一乍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置身梦中的众人相继醒神,重新鲜活起来。
李荆看着自己虎口凝固的鲜血,拍拍脑袋,摇摇头,实在理不清刚才的事情,决定放开。
只要长公主是安全的,其它万事都不重要。
而长公主则无意识地抚着女儿,望着老人消失的远方,若有所思。
徐欣闭目抚向左手腕。
那里现在已经不再空空如也,而是有了一个玉镯。玉镯里清穆的东西还在里面,真好。
轻抚着手腕上的玉镯,念力向四周天地蔓延。
一簇小野菊在泥地上努力地生长,秋日渐深,若是第一场冬雪来到之前,它还未开放,便要错过今年的花开季了。
一片叶子随风落下,在枝旁兜兜转转,仍旧没有能重回枝上,不甘心地跌下尘埃,被随后而来的几只蚂蚁抬回了洞穴。
几只小动物在卖力地刨着地底的洞穴,想把它刨得更深一些,冬眠的时候才会更温暖。
这就是亿万年来天地万物相生相成、生生不息的法则
更远处,一个模糊成一团混沌的影。不用多虑,必定是老阳。老阳说过,只要他在人世间行走,纵隔千山万水,她若愿意,便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而当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存在,相隔万里犹如就在眼前方寸之地的时候,就能进入他的世界。
但现在若强行带她进入他的世界,她必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可是,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感知到的老阳从无影到模糊之后,再无寸进。老阳说那是因为她的心之不及,所以境之不及,又兼懒惰散漫,所以更是难再寸进。
她说不定就是他一念之间硬生生把她拉进所谓的真神之殿的,心境不及,怪谁呢?
懒散倒也说对了,可他说这话的时候,没见生气呀。或许是觉得生气也没有用吧,只好听之任之。
五年前有一段极漫长晦暗的日子,她思念清穆时,就会在纸上不停地写一句话“一步沧海、一步桑田”。有时候没日没夜地思念,她就没日没夜地写。
她不想忘记对他的思念,但想忘记悲伤,所以百般盼望一步跨过沧海桑田,到达无悲无忧的彼岸。
这一步,可抵万里之外、可抵千年光阴,可消无度悲思。
这一步,何等潇洒、何等无拘无碍?
可是这一步,又是何等奢华的欲念?
所以她这一写,不知不觉竟写了近五年,写字的纸足足可摞几间屋。
一个春日的夜晚,凉风习习、月华如水,星辉斑斓,她又开始伏案挥毫。其间,抬头观月,月圆而空,当中无人无影,想那嫦娥许是去哪里串门子了,心中艳羡。于是,低头挥毫,写下四个字,
一步成神!
区区四个字,这一回不知怎的,却写得无双艰难,且一笔更比一笔更吃力、更艰难。当写到“神”字时,若手负万均之力,一横一竖、一笔一划只能凭大毅力勉强拖动,虚空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强蛮之力,和她对抗,阻碍她写下去。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却没有湿到笔尖的纸,掉下时,即落进纸上的虚无。好似笔尖纸上有一个浩瀚无垠、不可捉摸的境界。
字成,境界成!
穿窗而入的银辉变成金色,洒在她的身上。从外面看,象一层厚厚的金茧,将她包围其中。
但她浑然忘我,只无比执意地想着,一定要把这一个字完成。
她有所感,只要一完成“神”字,生命将从此不同。
也许只要完成这一个字,便可升天入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做她想做的事,寻她想寻的人。
“神”字的最后一笔,她身上的金色光芒须臾褪去,她也颓然倒在地上。
但她终究没有获得升天入地、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本领,只是身体轻盈了许多,跳得高一些、纵得远一些、打架要厉害一些罢了。
但没有人可打架,只有常常独自在山野跳高、纵远,操纵着一切可以操纵的物事,自得其乐地玩得不亦乐乎。
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歪号“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