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不敢离开手机，静候医院叫我去做放射治疗的电话。漫长炎热的下午，阿祖的手机响起，他从沉睡中醒来，看见陌生号码困惑接听，“你好。”

    “哦，是表哥啊？你到哪里了？什么？我现在就下来。”

    他急忙穿好衣服，拽上凉拖鞋说：“二哥来了。”

    “谁？哪个？”

    “妈说让我专心陪你治疗，把老家的二哥叫来帮忙看铺子。就是在你老家……叫什么村的，守游戏厅那个表哥。”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苏远风和苏跃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有你二哥合适嘛。你总说小时候和他关系最好。他没和你说要来的事？”

    “这事不应该你提前告诉我吗？”

    “好了，老婆。我知道你最近神经紧张，别为这点小事计较好不好？他都在楼下了，帮我引见介绍一下，以后我有更多时间陪你。”

    阿祖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二哥心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的确小时候他处处保护我，但现在，我有点怕他。

    仔细梳头洗脸，阿祖看我慢吞吞，怕怠慢了表哥，先下去打开铺子。我到楼下的时候他俩坐在一张油腻的餐桌边，面对面说话。“昨晚是员工小李做最后清洁，连桌子都擦不干净！”我暗自骂道，脸上却笑嘻嘻走上前去，“哥，你来了。”

    他不自然地站起来，“好久不见。你身体还好吧？”

    这问题让我怎么回答？看着他僵硬中带有点讨好的笑容，我头皮发麻，“我挺好。”

    “三姨说你病了，我来帮忙照顾生意。我从不向你隐瞒，三姨有把铺子让我接手的意思，这事你老公知道，三姨让他教我经营。你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二哥低下头，透露出莫名其妙的愧疚，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的村里布鞋看。

    “对，妈交代过我。老婆，这事儿我忘和你说了。你看表哥大老远来，正好快晚上了，我们先买点吃的。”阿祖感到气氛不对，这确实和他听到的情况不一样，他知道我和二哥关系最好。难为阿祖。

    关系最好，或许长大后越难以面对。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深爱的恋人分手，多年后同学聚会，见面比普通朋友艰难得多。

    阿祖去巷口我们熟识的餐馆点菜，嘱咐送到我们店来。

    吴江的警惕性放松了一点，“你老公对你很好。”

    “嫂子呢？”

    “他留在石板村，孩子需要人照看。”

    “侄女儿上小学的吧？”

    “是。你不介意我来吧？”他又笑了，这次带着疲倦。和刚才阿祖在场时的讨好面相略微不同。

    我当然介意，你那么久不联系我，躲着我！但我语气稳定反问：“很久不见，你肯出来了？”

    “怎么会不肯？只不过没机会出来，从你大学毕业，我当兵回家。我就一直想出来，而你再也没有回来过。看得出来，你和你老公关系很好。”

    “你和嫂子相亲那天，我不懂事，破坏你们……对不起啊。”

    “那天和她第一次见面，其实我是故意配合你的。我也不懂事。后来过日子，总会磕磕绊绊，现在和她也习惯了。”二哥的语气恢复原来的缓慢。

    “你们结婚我没来，对不起。”

    “你都说多少个对不起了。”

    阿祖恰好回来，“老婆孩会道歉？你以前不少欺负表哥吧？”

    二哥马上站起来，绷紧神经，“哪里哪里？”

    我讨厌他对阿祖毕恭毕敬的表情。吃完饭，他和阿祖一起收拾铺子后面的杂物间，不时跑出一只一只老鼠。扔了很多爸妈以前舍不得扔的“废物”，有用的东西整理清楚，倒亮堂清爽。

    楼上闲置的折叠床一安置，比员工宿舍看着舒服。二哥说：“这间屋子住得下两个人，等熟悉了把霞接过来。”

    他口中的霞，是嫂子。

    我转身上楼，他们开始准备夜宵食材。从窗口往下看，哥哥和阿祖一起抽烟。

    是宋秋的哥哥。他们什么时候他们开始渐行渐远呢？

    ~~~~~~~

    一年级开学第一天，吴江背上沉重的书包，牵着6岁的宋秋从正街出发。她还和外婆住在一起。去学校的路上，经过自己家时，就像经过一个熟识邻居的家。

    “宋秋，带上包子！”苏碧麻利地把两个包子装进塑料袋递出去，等宋秋跑过来拿。

    “不用了，大姨给我煮了鸡蛋面，她说开学第一天都吃这个。”宋秋没停下脚步，回过头继续和吴江说话：“哥哥，小学到底长什么样？”苏碧的手臂在空中停留了几秒，虚晃一下，收回包子。一个牵着新入学孩子的妈妈催促她：“老板，快啊！我们要两个肉包一碗粥，快迟到了！”苏碧看着那个女孩穿着崭新衣服，答道：“好，这就装好。”

    吴江耐心讲个不停，虽然他已经给宋秋讲了很多关于学校的事，“就是坐在教室里上课，回家写作业。和幼儿园差不多……”

    “还有什么，快说说！”宋秋贪婪地听着，想知道更多更多，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点她像苏碧，苏碧习惯对任何重要的事提前准备，婚后这些年，活在宋勇带来的不确定性中，只有提前预备，心里才稍微感到安全。苏碧虽然是妈妈，似乎在生活的安稳方面，没有帮宋秋遮挡多少风雨，甚至把一部分焦虑转嫁给了宋秋。

    “哈！”苏远风从身后窜出来，重重一掌拍在吴江后背，把他俩吓一大跳！

    “你干什么！”宋秋生气大喊。

    “小宋秋，矮宋秋，今天你可别哭啊，哈哈哈哈！”苏远风瞬间闪进校门不见了。

    “别理他。”吴江不屑地对着他消失的地方白了一眼。

    苏跃还没出门，钟兰要亲自带她去小学。这大概是苏远风莫名其妙捉弄宋秋的原因：“妈妈总是偏心爱妹妹，哼！爸爸更爱我！不稀罕！”他心里一直这么想，会好受一些。

    站在巨大梧桐树下，太阳还没完全霸占整个校园。全新的生活已经开始。

    她迫不及待和吴江一起上小学，在校园里疯跑，不多久，金色的阳光从微黄的树叶间洒下来，像无数根小狗毛发那样挠着身体痒痒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他们绕校园转了几圈，认识了教室、办公室、校长室、广播室、厨房……的位置。这里比幼儿园“豪华”多了，虽然是平房，但面积很宽，秩序井然。

    上课铃猛地响起，刺着没反应过来的耳朵，有点疼。宋秋按照吴江告诉他的教室跑去。和她一起跨进教室门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姑娘，轻轻撞了一下，宋秋单薄的身体差点摔倒，那姑娘却灵活地及时收住即将扑在宋秋身上的势头，快速打招呼：“嗨，我叫黄岩。”来不及说更多，纷纷找座位坐好。

    黄岩是村里唯一“书香世家”的女儿，爷爷是村中学退休校长。她留着两股粗粗的麻花辫，梳理得整齐柔顺。比宋秋的短发好看。宋秋虽然也想留长发，无奈忙得脚不沾地的苏碧没耐心给她梳洗。

    她习惯性走到最后排的靠窗角落。悄悄往吴江的教室望去。

    走进来一个接近四十岁的女老师，齐肩碎发，穿偏暗淡的半旧橘灰色西装。身材微微发胖。

    “大家好，我是高老师。你们的班主任。教你们语文课。”声音洪亮慈厚。“今天我们先互相认识一下，向你们前后排打招呼。然后排座位，一会儿还有数学老师和别的老师你们要认识……”

    宋秋听得入迷。苏跃忽然站在教室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高老师看见严厉说：“进来吧，以后早点来，不许迟到！”

    她背着粉色的漂亮书包，高高扎起的马尾辫晃来晃去，坐在宋秋身边。

    “怎么这么晚？你哥早就来了。”宋秋小声说。

    “我妈太麻烦，让我试了好几件衣服。”他俩一起傻笑起来。

    “安静！！你们俩叫什么？……是石板村的苏跃和宋秋吧，坐到前排来，你们俩高个子男生……”她想了一会儿，才说：“万瑞和钟学奎，坐后面去。”她俩交换了个“没办法”的眼神，背着书包走上前去。

    下课铃声响起，苏跃早就坐不住了。蹦起来往外窜，听到高老师喊：“不要跑！宋秋！”苏跃嘿嘿暗笑，宋秋乖乖坐在座位上，暗想“我才是宋秋啊！”以前在屋门口玩的戏弄老师们的游戏，这下后果自负了。

    黄岩眼睛可亮了，走过来问：“你和你表妹长得太像了吧。要不是你们穿的衣服不一样，还真不好辨认。”

    “是啊，有什么办法？”

    课间十分钟太短了，苏跃回来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又被高老师看见！

    第二节还是高老师的课——“选举班干部”，大部分人不知道什么是干部。

    只有黄岩最清楚，选班长的时候，她当仁不让地自荐。大家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老师问：“还有谁想当的举手？没有的话就是她了。”

    一阵熙熙簌簌声音过后，高老师说：“那么下一个，选学习委员。”又是一阵小声说话，没人举手，老师点名：“那就段磊。”

    宋秋认识他，是邮局单亲妈妈段阿姨的儿子。斯斯文文的，有点瘦，比村里大多数男生都白。

    之后每个班干部，都由高老师指定，反正他们不懂……

    上午还见了数学老师，刘枫。中年男性，油腻腻，很胖。里面穿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外面套一件军绿色工装外套。胡子浓密黑长。

    终于，第四节课下课铃声响起。黄岩拿起筷子和一瓶酱菜慢悠悠走去厨房，早上她已经把装了米和水的铝制饭盒放进厨房大蒸笼里了，那个蒸笼高得顶天。

    其他在学校吃饭的孩子们冲在前面，像饿了几百年一样。各自拿了写好姓名的饭盒，再去另一个窗口打菜。黄岩打了一荤一素。有的孩子没钱，就着家里带来的腐乳，或者酱油对付午饭。

    苏跃好奇地跟在黄岩身后往前挤，连连发出惊叹！刚入学的小个子女生挤不进去，只能等大家拿完饭盒才匆忙上前找写了自己名字的饭盒。遇到被人拿错了的就更惨了，只能饿肚子，运气好的话下午放学在厨房能找到脏兮兮的空饭盒，运气不好弄丢了，回家还要挨揍。

    她们从厨房出来，苏跃窜上窜下地说：“简直就是个大工厂！”苏远风在门口等得不耐烦，拉起妹妹往家走。

    住得近的孩子们中午回家吃饭，吴江带着宋秋在厨房门口也看了一会儿，比他们先回家了。

    本该兴趣盎然玩过家家、串门的下午，他们被赶回学校。苏跃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泄了气，不断抱怨。宋秋对下午的“课”倒很感兴趣，因为高老师带着几个男生抱了一堆又一堆书本、作业本来。

    宋秋闻着新书和作业本的味道，一下午很快过去。苏跃可没那么乖，东张西望，好几次站起来想往外跑。像她这样的孩子太多了，班主任高老师一次又一次呵斥他们“坐下、坐下！”

    终于放学！

    苏远风和吴江来领两个姑娘回家，黄岩的爷爷戴着眼镜等在校门口。更多的孩子虽然住得远，家里人没空来接送的，也就拜托邻居家大孩子陪同上下学。黄岩爷爷是站在校门口的慈蔼温柔的符号。

    宋秋回家坐在安静的餐馆桌边，虽然特别累，还是兴奋拿出新书本开始歪歪扭扭写名字。苏跃没上过幼儿园，钟兰帮她写。

    写完后苏家两兄妹和宋秋去老宅找吴江玩，三年级的苏远风经验老道地说：“只有开学第一天轻松，明天开始就会有很多很多作业！今天抓紧时间玩！”

    那天晚上宋秋在大姨家玩累了，回家吃晚饭，惊讶发现高老师也在她家！刚走进门就后悔了……小学生天然对老师心存畏惧，利用矮小优势，躲躲闪闪穿梭在柜子桌子中间。

    “是你啊，今天感觉怎么样？”老师慢吞吞问。

    宋秋手心出汗，支支吾吾半天没回答上一句话。

    苏碧端着饭菜放在桌上，原来她是来吃饭的，虚惊一场。

    “宋秋，你有没有听话啊？”妈妈笑吟吟问。苏碧很少这么温柔地笑，仿佛此刻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只要有外人在场，苏碧下意识表现出很爱她的样子。看着怪别扭。

    其实在宋勇回来之前，她一直是亲和的妈妈，和宋秋形影不离。可惜那会儿她太小，记不住事。现在只记得游离在大姨、和舅舅家的生活。

    苏碧作为一个依附于丈夫的影子，自然也没意识到一个小小的，看似毫无思考能力的女孩儿的感受。

    “她乖巧聪明。”高老师使个眼色给宋秋，意识到今天在学校调皮捣蛋的是隔壁苏跃，尴尬笑一笑。

    她又惊又怕，匆忙吃完饭溜去大姨家了。吴江在看店，其他人都在吃饭。宋秋无聊地坐在露台上，看夜幕越来越深。

    越接近寒假，吴江越发不见踪影。

    寒假第一天早晨，宋秋从外婆屋里出来，想溜进哥哥屋里。不料，在房间门口，听到一阵哭声，之前从没听到他哭过。蹑手蹑脚推开门走进去，想安慰他。却发现吴江右手臂露在棉衣外，一条浅浅血痕在渗血。沾了血的刀片在桌上。

    “啊！”她下意识尖叫一声。

    吴江被吓一跳，随后捂住她的嘴。“你怎么来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努力忍住难过。

    “哥哥，你……”宋秋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在电视上看过。真实景况出现在眼前，脑子里一阵嗡鸣，差点晕倒过去。

    “我没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难为情的样子。

    宋秋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吴江的大哥并不会这样，吴东虽然安静，但柔和中带点若隐若现的阳光气质。看着二哥，年幼的她不知道怎么问，怎么讨论，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就这样呆呆站在原地。

    仿佛中间隔着厚厚一堵墙，遥不可及。

    一道裂隙在他们中间延展，伤口越来越深。很多年后，宋秋才会意识到，这是她和吴江离别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