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比普通期末考试提前一个月，那个年代，每个稍微有点名气的学校都会自设考试。互相之间的测试时间错开。成绩优异的学生通常在所有好学校报名，逐一参考。考后，他们可能会收到很多录取通知书，然后选择最好的一所学校就读。

    苏远风有点惨，根据苏英评估，他的成绩很难办。

    苏英帮他挑选了NJ市里分数要求低的两所学校，和另外相邻镇上一所，以及苏英上班的凌家镇中学。

    报名前，他倍受家族压力，苏复对他寄予厚望，苏老太常常来督促他有没有认真学习。钟兰每天变着花样给他补充营养。连宋勇苏碧都上心，家里做了好吃的要给他送一份。

    他的朋友们是村上的小混混，无处可倾诉这压力。苏跃和宋秋还小，根本不懂。他找到五年级的吴江，敲了敲门，果然他没上学，在窄小简陋的屋子里，翻一本闲书发呆。

    “在干啥呢？”苏远风故作轻松，在旧椅子上坐下。

    “你怎么来了？不在家复习，不去老师那里补课？”吴江诧异道。

    “读不下去了啊。”他叫苦连天。

    “全家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尽力而为吧。”吴江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平时他们关系挺好的，只不过今天他又挨揍了，妈妈苏梅为这件事还在吴放那里低声下气求情。

    “我的好弟弟，你觉得我能考上吗？”

    “凌家镇那所学校应该可以为你兜底，四姨会托关系，放心。”

    “你觉得她真的会？”苏远风两眼放光，可惜看不见吴江的表情。

    “不然我哥吴东怎么进去的？”

    “他不是成绩好吗？”

    “成绩好不假，可他考试那天太紧张，没发挥好。我看了分数，没上。”

    “啊——不会吧？”苏远风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脸都歪了。

    “你别说出去。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吴江有气无力晃着吊在床沿的一条腿，脸却面向墙壁，姿势很奇怪。

    “我知道了，只要在凌家镇中学尽量发挥，其它一堆考试早点放弃，省了我不少压力。谢啦，小弟！”

    “不客气。”他还是没转过身，远风走的时候帮他关上了门。那一刹那，吴江的眼泪滚落在泛黄被褥上。哥哥吴东没考上，可以去镇上上学，现在又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很少回家。他应该过着“外面”的生活吧。

    还记得吴东曾认真对他说：“弟弟，一定要好好学习。外面有更大的世界。”

    他就算努力，吴放一口咬定不让他出这个村，就没有看大千世界的机会。

    “这就是命！”一拳狠狠砸向墙壁，落下一层年久失修的尘埃。

    苏远风回到家里，边吃点心，边煞有介事学习。这时六年级毕业照和结业考试早就结束，妹妹还在学校，有的题目完全看不懂，她想找宋秋帮忙，宋秋做六年级的语文试题还算轻松，虽然她才四年级。

    “算了，等晚上老师下班，晚辅的时候再问吧。”他吃了太多点心，有点困，趴在桌上睡着了。

    很快到了市里两所学校的考试，苏复亲自送他陪考，看他满脸轻松的样子，坐在校外的苏复心情稍微平复一点。全村人都以为他势在必得。

    好在成绩不会那么快出来，撑得到完成所有考试。过了几天，才轮到凌家镇考场。那天下了雨，虽是盛夏，吹着渗了雨的风有些凉。他只穿一件短袖和齐膝短裤。考试的时候一直打喷嚏，影响整个教室的安静。监考老师是一位秃顶男老师，瞪了他几眼。

    “一定不能考差了。”出汗的手心握着钢笔，以最好的状态发挥。

    这次他确实认真了。

    走出考场，看着头发泛白的爸爸坐在屋檐下躲雨，没去苏英家，没带伞，他心里凉凉的。“我怎么配全家人的希望？”

    第一次，他思考自己的身份。以他的纨绔性格，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思考吧。毕竟他认真的时候太少了。

    “走吧，我们回家。”苏复高兴说。

    这时刚监考完的苏英迎着前来，“哥，到我那里坐坐。吃完饭再走。”

    “行！你说这孩子能考上哪所学校？”

    “这……我们等通知吧。”苏英知道他成绩有多差，但看到远风眼里的内疚，不再挑明，希望会有奇迹出现。

    走进屋里，饭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苏英的丈夫陈默殷勤忙活，去隔壁音乐老师家学钢琴的陈冰刚巧回家。

    “小侄女这么厉害，辛苦不？”多年来苏复和苏英的生活已经渐渐迈向不同道路，他在妹妹家里竟然有些局促。

    “舅舅，你们来啦！听说远风哥哥今天考试，祝你考上！”陈冰虽然小，礼数倒周全，谈吐开朗。苏跃也开朗，但那是山里孩子的纯粹。陈冰的笑声里富有书生气息，优雅得当。

    “快坐，晚饭马上好。”陈默大喊，声音一大半被厨房轰轰作响的油烟机卷走。

    陈冰拉着苏远风，要他讲大年级的事情，又连珠炮似的问苏跃和宋秋的近况。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同龄家人，挺孤单。

    苏复和苏英尴尬寒暄。

    吃完饭，苏复开着破旧三轮车带苏远风回家。

    一周又一周过去，小学已经放暑假了。成绩好的孩子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苏远风还在等。

    直到一天下午，接到苏英电话，是钟兰接的。

    “远风分数差太多了。”

    “能想想办法吗？”钟兰非常着急。

    “如果差十分以内我可以帮忙，毕竟当时我上大学，刚工作那会儿，你们帮了我不少忙。”电话那头，苏英内疚得快听不出声音。“要不，我再请校长，年级主任吃吃饭，塞点钱……”其实这些她都做过了。

    “拜托你了。孩子给你添麻烦了。”钟兰几乎是在恳求。

    其它客气的话远风没听见，早早走开。苏跃悄悄跟着他，他们走到一个小山丘，坐下来。

    “哥哥，没事。大不了以后我和你一起上村中学。听说村里学校不比镇上差。”

    “好妹妹，你好好上学，像宋秋那样。”

    “可是她很少开心，还是我们家幸福，你不觉得吗？”

    “宋秋以后会有出息，你好好跟她学习，别像我。”

    “宋秋是我的好姐姐，你是我的亲哥哥。”她的眼里依然和小时候一样清澈。

    苏英为这事又托了一圈关系，东奔西走忙了一周。还是没办法。特意带着陈冰到石板村来向苏家表示歉意。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聚集在苏复家，气氛严肃得孩子们不敢说话，但又不能离开。因为这是苏老太要求的家族会议。

    “对不起，我没办好事。想当年，大家对我的照顾……”在学生面前叱咤风云，同事面前趾高气昂的苏英，忽然变成个罪人一样颤抖说话。把陈冰吓得不轻。

    “就说这事怎么办吧？”苏老太不依不饶。

    苏复耷拉着脸：“怎么办，认命呗。”他有气无力说，忽然一声厉吼，“苏远风，你跪下！大家想尽了办法，你这个不争气的！”眼看就要拿起捶衣棒狠狠揍他一顿，钟兰抢先一步拾起棒子从窗户扔出去老远。

    宋勇想起宋秋出生那年他受到的屈辱，心里恨得发慌。慌张里生出一丝得意，“你也有今天。”他暗暗嗫嚅。

    没人说话了，苏远风乖乖跪下，却不知该向苏英还是爸妈的方向跪。只好取了中间方向，正好朝紧闭的大门。

    苏碧在隔壁做饭，几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通常在他们饭馆吃饭。独她没在场，不知道现场情况多么紧张。店铺提前关门，饭食没卖给客人，食材是现成的。只需要简单装盘摆桌，添几样时蔬。

    准备好晚饭，她推开钟兰家门，看着面向她跪着的苏远风感到氛围紧绷，上前轻声说：“先吃饭吧，都准备好了。”

    “吃什么吃？”苏复大吼。

    吴放带着苏梅和吴江先回家，看见他们散了，老四苏英到隔壁苏碧家，除了苏远风不敢动，孩子们都溜到苏碧家了。

    苏复关起门，钟兰怒斥：“你要把我们家的脸丢光啊！”

    苏复：“丢脸的是我？你对儿子上心了吗？捡来的闺女比儿子亲是吧？谁知道她是不是你在外面生下的野种！”

    钟兰如受到晴天霹雳：“你疯了！我在你家这么多年，和你一起吃住，如果真怀上野种，不会被发现？”她拿起扫把向苏复扔去。

    苏复自知说错话，又不肯服软，把愤怒转到还跪着的苏远风身上：“还不是这不成器的！”

    钟兰再也受不了，拉起儿子大步走向苏碧家，大家一起安慰母子俩。

    “妈，我就上村中学。爸容不下我的话，我出去打工。吴江可以学修电视机的手艺，我也可以学个手艺。”

    一群人围着钟兰和苏远风，安慰他们。

    苏跃满腹疑惑想另一件事，他们都说我是村书记家不要的女儿，这是真的吗？为什么爸爸刚才说我是妈妈怀的野种？野种是什么？我到底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