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暑假结束前三天，苏跃、苏远风、宋秋一起被苏英阿姨送回石板村。

    刚到家那一刹那，他们三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家去哪里了？！原本并排的两个“大盒子”呢？空地上只剩下钢筋水泥框架，七八个工人裸着上身，穿着齐膝短裤，在架子上像杂技演员那样走来走去！

    苏复宋勇和工人一样装扮，宋勇明显比几年前胖了很多。钟兰苏碧在工地前架起临时大锅煮饭烧水。

    “快来，苏英。看看我们的新房子。三层楼高！”钟兰拉着小妹站在还没修好的“正门”。苏英早就知道这个假期他们修房子，只是搬去镇上的她没见过真正的自建房工程——不禁“哇”了一声。她年龄并不大，却被老师这个角色束缚成严厉模样，这一刻闪现出当年闹着不想读书的小姑娘的表情。就一瞬间，没人注意到。

    “妈妈，什么情况？”苏远风激动得一会儿拉扯苏跃，一会儿拉扯钟兰。

    “要不了多久就能住楼房咯！”钟兰哈哈大笑，同时搅拌大锅里熬的汤。

    苏跃惊讶地看着这么大的框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宋秋也诧异盯着一堆庞然大物，她更关心吴江在哪里，将近两个月没见他了。“妈，我找外婆去！”蓬乱着一头短发跑走了。

    “这丫头跟妈住惯了。”苏碧浑身尘土灰泥，顾不上那么多。

    背着书包到大姨家，刚才那阵仗根本没地方放行李。何况大姨家已经成了她的半个家。外婆还住在宽敞大屋，厅堂侧面搭建起了一个正式水泥浴室，比以前用几块布帘围起来的“安全”多了。浴室旁边还有一个厕所，“哇！真好。”她不禁感叹，就像赞叹自己家一样。

    把书包放外婆卧室后，找了一圈，没看见吴江。

    他原来的卧室放着苏复一家人的物品。转头出房间不小心一头撞在苏梅怀里：“大姨，哥哥呢？”

    “在小屋呢。”苏梅忙着去对面邻居家兑换零钱，一个大孩子拿了百元大钞买零食，一时找不开。

    宋秋走进浴室和厕所对面的小屋，这里原本是杂物间，很多老鼠出没。疑惑着推开门，吴江真的在里面，杂物被清理掉，屋里灯光昏暗，墙壁裸露着水泥，没有粉刷。屋里只有床和座椅。外加一个很旧的木头矮柜，想来是装衣服的。柜子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工具，和一块游戏机主板。

    瘦弱的吴江背对房门，借着微光，折腾这块主板。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宋秋找他从来不敲门。是他们的默契。

    “你回来了，我瞎折腾，每次游戏机坏了都要拿去城里修，又贵又麻烦。我想学学，可学不会。我妈说等长大些给我找个师父。”他不好意思地说。

    “哥哥真厉害。我们班同学万瑞的爸爸万林翔不是在开修理店吗？不过我不喜欢万瑞，他对女孩子可凶了。”

    吴江苦笑，她从其他房间搬来小板凳坐在旁边，痴痴看着。看不懂，就是喜欢安静待在他身边，其实吴江也不会修，原本心浮气躁打算放弃的，因为宋秋坐在旁边，又冷静寻思了半个小时。

    游戏厅兼小卖部那边传来一阵粗声大吼：“这是第几次了？！”吴江和宋秋等待酒瓶砸向地面破碎的声音，久久没听到，他们蹑手蹑脚走出去，看见苏梅脸上肿红的巴掌印。这次吴放没喝酒。

    邻居拿着刚才兑换零钱的那张百元钞票，尴尬说：“我看错了，不是假钞，我先走了。”说着回到自己的铺子。

    吴放继续大吼：“你这么大个人，要被小孩儿骗多少次？”

    苏梅流着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蜷缩着站在那里，像被吓坏的一只小猫。吴江攥紧拳头，涨红脸，宁愿此刻挨揍的是自己。宋秋紧紧挽着他的手臂，可能是被吓坏了，可能是怕他冲出去。

    吴放两眼充满血丝，出门去了。不过他会准时回来吃饭的，如果到时间没吃的，他会变本加厉发脾气。

    苏梅忍着疼痛走去厨房。吴江出来守游戏厅，有几个混混孩子在喊：“冲啊，左边，哎呀，快！”

    “老板，再来几个游戏币！”

    他收钱，从抽屉里数清游戏币递给一个高个子男生。

    除了苏老太和老太保护的宋秋，吴放揍过住在老宅的所有人，以前甚至揍过没长大的苏英。有时候苏梅为了保护两个儿子，被他揍得更厉害，可她还是会保护他们。

    苏复一家挤在大姨家，那苏碧他们呢？晚上才知道他们借住在学校旁的一间小房间。那是谁的房子，没人说得清，一直空着。看结构，像早年间国营商店的房子。

    四年级开学宋秋很难过，吴江还在家里学修游戏机，听说苏梅已经在找修理师父准备教他了。而且就是村里唯一的修理师父万林翔！吴江还有不多的时间小学毕业，吴放希望他学门手艺，留在村里。

    她和苏家兄妹一起上学，经过爸妈借住的房子，还是像经过邻居家一样。

    “宋秋，最近我们比较忙，你就在大姨家吃饭，生活费我会交的啊。”苏碧塞给他们仨每人一块麻饼。

    “知道了。”没有吴江一起，她心情不好。

    第一节课，是熟悉的高老师上，她的头发长了点，染成棕色，化了点妆。“不检点的女人才这样。”宋秋嘟囔着，是外婆教给她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

    日子就这样穿梭着。半学期的时候，他们的新房子只剩下收尾和装修了，那时谈不上什么装修，就在二楼和三楼地板上贴瓷砖，墙壁刷白。买些新家具家电。

    工人们又到下一家开始修房子。

    宋秋这才注意到，他们住的这块空地慢慢建起一些新房来。和正街平行走向。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归属感，在大姨家，那个越来越破旧的宅院，正厅大门是可拆卸的老木头。这条街充斥着历史的古老气氛。油菜花凋萎，油菜籽渐渐成熟的季节，附近村民用箩筐扁担挑过来一筐又一筐菜籽，在巨大榨油坊榨出香喷喷的食用油。

    顶着天花板的机器，油腻腻的，应该不会有人清洗。男人们露出黑漆漆的牙齿，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油渍，分不清是机油还是食用菜油。这台机器，是不是运转有百年了？

    酿造酱油和醋的作坊要小一些，据说这家人是她的远房表舅。他们家的醋很香，而且店铺干净。

    还有手工布鞋店，农具店……她都喜欢。街坊邻居们也喜欢她。

    房子修建完成，苏跃家和宋秋家恢复了原来的生意。不过规模更大，更“专业”了。秋天的夕阳干净清爽，他们正吃晚饭，苏碧漫不经心说：“回来住吧。现在家里房间多。”

    “不用，外婆那里很好。”她头也不抬，往嘴里塞满食物。

    “我可以给你辅导作业。”宋勇忽然说。宋秋抬起头，差点噎着。

    “我上学期成绩比苏跃和苏远风都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怎么拒绝。“还有上次，家里好多坏人打架，我害爸爸受伤。”她语无伦次，提及了大家都不愿想起的“毒品血案”。

    “你的班主任，不太好。后悔当时没托关系把你分到另一个班。高老师她不太适合教书。你四年级了，得考虑升学。”宋勇认真说。

    “高老师很好啊。”除了平时化点妆，宋秋实在想不到有哪些不好的。却真实听见村里人们对老师的流言蜚语。

    “你在大姨那里天天打游戏，影响学习！吴江会把你带坏！”宋勇没耐心，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声吼起来。

    “听你爸的，乖。”

    大颗眼泪滴落下来。她知道依然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不把我抛弃得彻底点？干脆把我扔掉算了！苏跃被扔掉，还能遇上那么爱她的舅妈！”

    她恨恨地在心里说，不敢出声。

    吃完饭，去外婆屋里收拾简单衣物和书包，回到了完全陌生的家。没有露台，只能从装了防盗网的钢条看见一小片星空。

    当她难过时对天空说话，神仙会找到被藏起来的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