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紧贴锈透了的防盗网，视线穿过稠密树枝，舅妈钟兰朝小区门口走远了。

    冰凉的泪水滚落在宋秋手臂上，衣服上……浸泡了整个世界。多希望她会回头。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石板村的家里有说有笑，她还不知道会再次被“抛弃”。

    此刻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窗外知了永远叫啊叫，对面围墙上开满了白色的花，闷热空气里全是小白花的气味，闻着那味道，大脑嗡嗡的难受极了，比晕车还恶心，而她要在这里难受整个暑假。

    这会儿还有人，不能哭出声音来，妈妈叮嘱过，别给人添麻烦。

    四姨苏英柔和中带有刚毅，轻声说：

    “宋秋，苏跃，赶紧收拾一下，这两个格子放你们的物品。”她打开松木大衣柜，指着空着的隔间。另外的格子已经放好了五花八门的衣物，是其他孩子们的。

    她小心翼翼打开行李包。

    突发奇想：“要是我留一件衣服一直不穿。就可以留住妈妈亲手清洗、晾干、折叠的气味。”

    整个下午，宋秋呆坐在床上，读一本书。书只不过是不想被打扰的道具。很快，她就不再哭了。听大人说，以后每个暑假他们都会被寄养在这里。

    其实四姨家住的这个凌家镇和宋秋有些渊源，“理论上”她比其他孩子熟悉。因为她是在这里的医院出生的，并成为大人们每年都会聊起的医学奇迹。

    可苏跃和苏远风看起来比她兴奋多了，一等到妈妈走出视线，立刻四处“打探”新环境。

    苏英每个假期会“收留”大约七八个亲戚家的孩子。不包括吴江。

    苏英是苏老太四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上过大学，在中学当数学老师，和同校的英语老师陈默结婚。拥有令人羡慕的寒暑假。最重要的是，苏家并不富裕，只能供养一个大学生。把苏梅嫁给当时有钱的吴放，让苏碧早早辍学，都是为了省钱让苏英上大学。

    工作后，苏英义不容辞照顾哥哥姐姐的孩子们。

    为什么不是苏复上大学？被宠坏的独子，有钱也考不上。三年级的苏远风似乎已经有一点当年爸爸的“风采”了……

    苏英和陈默有一个独生女，叫陈冰，比宋秋小两个月，也上一年级，浑身上下闪着光，像真正的公主。被寄养的乡下小孩儿多少都羡慕她。

    但是宋秋，生出超乎寻常的嫉妒心思。这嫉妒每天折磨着宋秋。

    除了她，其他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期待着游乐园、游泳馆、电影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游戏……躲避父母老师繁琐的叮嘱，彻底放飞自我。

    刚到没几天，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大孩子在开着空调的客厅里写作业，大人睡午觉。苏远风心思早飞到不知哪里去了，想逃离书桌，但他有作业要写，大人睡醒了要检查的。

    宋秋和苏跃在屋外花墙下一个破损的石桌边玩。苏跃摘着白色小花，想要抓红色大个儿蜻蜓，一溜烟儿跑老远。

    体质虚弱的宋秋非常讨厌长满墙壁的白色小碎花气味，压低嗓门喊苏跃回来，好几声她才听见。

    “我们玩什么？”苏跃蹦回来，饶有兴味问到。

    她想了半天，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没精打采，“算了，太热，我们进屋吧。”

    “不，他们都在写作业，无聊透顶。”

    他们还是进了屋，冰冰表妹正舒服窝在椅子里，盯着一台灰色老式电脑屏幕，聚精会神戴着耳机看电影。宋秋没见过电脑，不希望表现得很没见识，拿起一本书乱翻起来。

    苏跃大汗淋漓冲进屋，“啊，真凉快。冰冰，你在看什么？”

    “动画片，来一起看。”她分给她一只耳机。

    “是这样戴吗？”

    “不，是这样。”

    她俩挤在一张椅子上，边看边笑，有时露出惊讶、期待、害怕的表情。一页书也读不进去的宋秋很生气。

    她想吴江了。

    第一次离家那么久，暑假过到一半的时候，宋秋再次摸了摸那件她一直舍不得穿的裙子，是妈妈亲手折叠的。拿起来擦干眼泪，小心翼翼装进背包。

    没有人发现。

    昨晚又做恶梦了，和第一天到小姨家那夜的噩梦一样，梦里没有内容，只是很悲伤。半睡半醒，她闭着眼睛小声啜泣，越哭越大声。惊动了所有人。

    “我要回家，回家……”就算哭得心碎，也无法醒来。但能听到小伙伴们说：“吵死了！”

    听得见快满四十岁的小姨父陈默再次走进房间，耐心拍着她，温柔哄着：“好，明天就回家。”

    什么都听得见，就是睁不开眼，醒不过来。悲伤淹没了仅存的理智。有时候，一晚上闹好几次。

    让大人欣慰的是，白天宋秋从来不闹。白天，她拥有和妈妈苏碧一样超级强大的忍耐力。当其他孩子吵架、打闹、惹祸时，她最为乖巧安静。

    除了一起长大的苏跃和苏远风习惯她的脾气，伙伴们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那些孩子天生就能自然融入陌生环境？第一次看电影、去游泳馆、逛商场，他们都不胆怯。

    尤其逛商场那次，都是第一次乘坐手扶电梯。穿着过时的旧衣服，灰头土脸走进开着空调、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伙伴们兴奋不已。一个个小心翼翼走上循环向上的电梯，她站在那里，看着手扶电梯的金属齿轮一个咬着一个，严丝合缝……她怕站不准位置，怕被齿轮卷进去，怕滚下来……“下一梯我一定可以走上去，下一梯”……冰冷巨大的机器并不因为她恐惧就停下来等她，反而发出可怕的金属啮合声。

    只剩下她，仰望上面等不及的小伙伴们。

    “快上来啊！快啊！”

    他们大喊，仿佛全商场的人都随着同伴的催促，心怀嘲讽地盯着她。僵持了十多分钟，陈默从另一边下来，抱起她走上电梯。

    以后逛商场，她再也没和他们一起去过。

    假期终于结束。

    苏复开三轮车来接他们，直到真的看见石板村的房子，他们才感到这个暑假所经历的像梦一样奇妙。苏家兄妹兴奋跳下车告诉妈妈发生的事情。宋秋深呼吸，卸下所有防备。

    走到自家餐馆门口，午后的爸妈果然在补觉。门，意外地从里面上了锁。

    钟兰马上拿出几天前亲戚送的水果，叫宋秋一起去吃。她吃了几口，拎起行李去苏家老宅找吴江。不长的几步路，慢吞吞走着，找了个没人的墙角发了会儿呆。才几岁的孩子，好像已经孤独了上千年。

    把背包放苏老太房间，外婆不在。索性坐进凉凉的藤椅里，就这样靠着。连吴江也不想去找了。

    第一次感受到同龄伙伴的敌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或许哥哥也会像他们那样慢慢不喜欢我”，这样的思考远远超出了一个七岁孩子应有的状态。

    熬了整整一个暑假，太累了，她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