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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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海岳可倾诺不移

    天高云阔,白云聚散鹰声嘹亮。

    草盛马肥,劲风过处角弓嘶鸣。

    一望无际的北漠草原上,草色已然微微泛黄,晴空万里、金阳当空,好似一片金黄灿烂的海洋蔓延到了天地尽头。海天相接的无限远处,隐隐浮现出白茫茫的一线银光,当是无数中原军将渴望勒石留名的燕然山了。

    朔风卷地而起,无数枯草碎枝随着狂风漫天飘散,战马嘶鸣不止,军士呼喝连连,角弓响处,偶尔传出一两声痛呼。

    数条高矮不一的身影正朝南方亡命奔逃,后方不远处,寒光照铁、旌旗猎猎。

    到得一处缓坡,一名身形瘦削的长须老者忽地呼叫两声,停下脚步,瘫坐于地,道:

    “追兵尚有些许距离,且进些食水,稍作恢复再做计议。”

    其身前身后三五人先后停了下来,身上多少都有些损伤,却是个个不言不语,或坐或立,取出随着携带的干粮,默默吃了起来。

    长须老者身上亦是血迹斑斑,右肩、腰腹两处各中了一箭,其人咬了咬牙,左手握住肩上箭杆,只听得一声闷呼,长发老者右肩猛的射出一道血箭。

    身旁一名中年男子眼疾手快,自腰间取出金疮药敷在箭眼之上,长须老者颈上青筋略略跳动,又吩咐这汉子将自己肩头伤口胡乱裹了,接着依此施为,三两下将腹部利箭亦取了出来。

    长须老者呼出一口浊气,自腰间取下一个牛皮水袋,“咕咚、咕咚”连饮了数大口,旋即吐出一口血水,喘着粗气呛声说道:

    “诸位兄弟,乐大哥他们当已走远了吧?”

    几人俱是眼中一亮,适才与长须老者包裹伤口的中年汉子,抹了抹嘴角残留的肉干碎末,道:

    “宁二哥,乐大侠几人已走了近一个时辰,若一路顺畅,眼下应是快到大青山下了。”

    长须老者纵声大笑,道:

    “好,如此说来,我等不虚此行,死得其所,何其快哉。”

    围坐数人神色振奋,另有一人瓮声瓮气的说道:

    “宁大侠,此地甚好,虽只一处缓坡,其山顶亦可遥望大青山英姿,兄弟几人出身草莽,这番做得如此大事,便是此时死了,埋骨于此草原深处,心中已无遗憾了。”

    余者几人慨然应声。

    “北狄胡人,亡我之心不死,我等兄弟葬身于此,日后,乐大侠定会寻得贼人,为我等报仇雪恨的。”

    “此番宰杀胡人无数,早就不亏了……”

    长须老者亦有几分激动之色,略略恢复神情,搬动体内真气数个周天,仍是有所阻碍、运转不畅。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长须老者自地上捡起方才疗伤之时扔下的兵器,转过身来,大声喊道:

    “丈夫重诺轻生死,眼下乐大哥一行已然无忧,我等死则死矣。诸位兄弟,且随宁某再赴敌阵一行,让这些草原蛮子见识见识我中原男儿的英雄气概。”

    三五汉子齐齐擎起各自手中家伙,轰然应诺。

    长须老者手中虚握一支血光闪闪的判官笔,转头看了一眼远处隐现的巨大山影,朗笑一声,喝道:

    “北狄贼子,看好了,宁无忧爷爷取尔等项上人头来了。”

    虽只寥寥几人,然则血气纵横不绝,喊杀之声震天。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除了不时响起的战马呼哧之声,这处缓坡终于安静了下来。

    稍倾,土坡下面团团围攻的狄人欢声雷动,然则军士脸上皆犹有余悸,闻得阵后突然响起高亢的呼喊声,狄人军士层层散开。

    在数百名全身着甲的北狄骑兵簇拥下,一匹神俊的高头大马缓缓走上山坡,马上是一名衣着华丽的皮裘男子,相貌粗豪、威风凛凛。

    皮裘男子夹动胯下马腹,细细看了看这血流遍地的小坡,脸上隐现不悦,旋即调转马头,轻声说道:

    “区区江湖草寇,这般有死无生的境地,不知束手就擒,反倒杀伤我数十名王帐军中好手,这大赵之人,皆是如此冥顽不灵吗?”

    稍作停顿,皮裘男子放声喊道:

    “王帐将士,灭杀中原细作,个个有赏。”

    土坡下面的狄人骑闻言大喜,顿时喧声四起、声震云天。

    “报……报……”

    烟尘起处,数名草原骑兵身插信旗,口中呼喊不绝,胯下战马四蹄翻飞,片刻间便飞奔到这处浸透了鲜血的山坡之下。

    坡下十余步外,为首的那名骑士不等胯下战马完全停下,骤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拜倒,大声喊道:

    “启禀大单于,五松观处有信使前来,言上宗已下法旨,命我等急寻大单于回营议事。”

    华服皮裘男子眉头紧锁,一脸黑须贲张。

    三年前,大赵先皇新丧之时,北狄联军仓促南下,连番大战之下却折戟而归。

    边境安稳不到三年,数月前,五松观传令草原诸部,令草原军士小队分散出击,多次袭击大青山各处关隘,虽未取得多大战果,却也使得大赵朝廷日夜不安,边地守军疲于奔命。

    莫非,此时上宗已有成算,大战即将爆发不成,华服男子端居马上,心中暗自思量。

    心思转动之间,这华服男子拨动马首,深深的看了一眼此处土坡。

    眼光过处,数十名死状各异的北狄军士尸体中心,数名中原打扮的汉子倒伏于地,而那身披数创、判官笔已然断成数截的长须老者兀自屹立不倒,双目圆睁的看向草原深处。

    皮裘男子鼻间重重的哼了一声,俄而,挥动手中马鞭,脚下微微用力一敲马腹,喝道:

    “众将士,回营、设宴……”

    却说于持得了白鹿迎门,顺着那云桥过了两山之间的断崖,缓缓行至浮云山门之外。

    只见万里青空之下,数阙洞天石门傲然耸立,其后一道青玉石梯顺着山势蜿蜒向上,直入群山环绕的白云之中。

    山门石阙下方,数年前与于持相约的浮云谷弟子乔延霖躬身立于一侧,另有一名面色黧黑、身着道袍的男子眼含期待,一脸肃然的站在乔延霖对面,竟是那邯都金明河畔惊鸿一现的牧道人,二人身后各有三两名白衣小童。

    于持停下脚步,面带笑意,朝二人微微点头示意。

    旋即,于持缓缓迈动脚下步伐,行走之际,眼神已朝这闻名已久的道门大派山门深处看去。

    青冥浩荡,金阳照临,清风拂槛,白云飘飞。

    猿猱欲度愁攀援,万壑群山中松风阵阵,仙鹤愁飞不得过,千峰川流处呦呦鹿鸣。风过处林木苍翠,异兽珍禽隐现其中,云起时花草飘香,青金黄玉若出其里。

    其地也,上接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起微澜,明月映照湖光山色,清风吹送鸟语花香。

    其形也,势拔山岳掩五岭,身若飞腾纵八荒,便非天外仙山,亦是人间仙境。

    于持心中暗自称道,不愧是传承数千年的道门大派,只这略为观瞧的煌煌之象,已非寻常奇山秀峰可比。

    兽嘶鸟鸣之际,风云变幻之时,于各处山峰中隐隐现出的宫观楼阁,与那邯都宫城各有意趣,虽无那般富丽堂皇、人间贵气,却胜在以山水云气为凭,更得了许多自然和谐之道。

    于持离山门石阙尚有数十丈远处,牧云桐与乔延霖两人齐齐上前,双手交叠结印,躬身一礼,齐声说道:

    “浮云谷门人牧云桐/乔延霖,见过于先生。”

    于持眉目含笑,双手抱拳结了个阴阳印,语调平和的回道:

    “两位道友有礼,于持久慕浮云大名,此番得见,堂堂道门大派,果真名不虚传。有劳二位久候,于某何有其幸焉。”

    乔延霖看了师兄一眼,上前数步,道:

    “于先生言重了,我师兄弟二人愧不敢当。数载不见,先生风采更胜往昔,晚辈盼先生前来久矣,家师已亦在万松山主殿等候多时,有劳先生挪动玉趾,随我师兄弟前往一叙。”

    “浮云高修,于某向往久矣,有劳二位引路。”

    牧云桐与乔延霖两人分列两旁,稍稍侧过身子,领先于持身前数步,口中齐齐说道:

    “于先生,请。”

    万松山,玉竹峰殿外。

    杜长歌身穿一袭隐现云纹的青灰道袍,一头黑发挽了个太极髻,目光清澈、面色从容,颌下灰须随风轻扬,与人一种说不出的飘然出尘之感,却又犹如世间大儒一般温文清雅。

    那侍剑童儿跟在杜长歌身后数步远处,已然又长高了几分,仍是一脸清秀的模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转动两圈。

    青玉台阶之下,缓缓现出几道身影来。

    侍剑童儿精神一震,睁大眼睛看向前方。

    杜长歌亦是稍稍平整了一下衣角,见得阶下走来的一行数人中那长袖飘飘之人,不由目光一凝,暗道了一声好风采。

    牧云桐及乔延霖两人稍稍领先于持数步,此时见得自己师尊竟然未在殿中等候,而是行出殿外降阶相迎,皆是神情之间微微一愣,脚下更趋平稳,脸色也不由得更为庄重了几分。

    于持远远看到迎候在外的青袍道人,心中亦是微微一动,旋即快行数步,拱手为礼,道:

    “见过浮云谷杜真人,有劳真人相候,于持愧不敢当,莘州修士于持有礼。”

    杜长歌面带笑容,双手结印回礼,道:

    “浮云谷万松山杜长歌,见过于先生。先生自千里之外赶来相见,老道有失远迎,失礼了。”

    于持摆摆手,道:

    “于某来得冒昧,真人言重了。”

    “于先生,小徒招呼不周,快快殿中有请。”杜长歌目光左右一扫,看了牧云桐两人一眼,稍稍挥动衣袖往主殿一引,道。

    片刻之后,诸人于殿中分宾主落座。

    略做寒暄数语,于持心中稍稍沉吟数息,道:

    “杜真人,于某贸然登门,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前番遇得乔道友,语焉不详,遂定了日后之约,不知杜真人可知于某来意?”

    杜长歌面容一整,道:

    “于先生风姿出众,乃是老道平生少见的红尘高士,莫说先生是为浮云谷之事奔波而来,便只来此处与老道论法一二,亦是杜某之幸了。实不相瞒,小徒前番下山,专为破得入真窍关一事,黑月湖水灵丰沛,小徒有所成就,多赖先生成全,老道先行谢过。”

    于持扬起手来,来回轻轻摆动数下,回道:

    “此事不过举手之劳,适才山门相迎,乔道友两人已多番致谢,贤师徒却是太过客气了。”

    杜长歌点了点头,看了看堂中另外一侧的两名爱徒,接道:

    “大恩不言谢,先生日后有所差遣,但请吩咐小徒便是。至于先生此番来的目的,老道约略猜得数分,先生高义,此行是否为那晨阳子师弟之事而来?”

    晨阳子道人乃是浮云谷高修之一,与堂中这杜长歌同辈,其人道行高妙却喜好红尘口腹之物。前朝太平年月之时,晨阳子便常流连世俗,然则其人更是嫉恶如仇,每遇魔道作恶便极力阻之。

    约莫两百年前,晨阳子道人得成五行之境,于山间修行之时静极思动,便下得山去随处闲游。

    其时朝局日渐混乱,天下渐起风起云涌之势,魔道妖人出没凡尘、作恶多端。

    晨阳子于莘、梓一带活动时,意外遇得幽冥道一名妖道作孽,义愤之下慨然出手,两人相斗多时,两败俱伤。

    那晨阳子虽然击杀了幽冥魔道,自身亦是受伤不浅,回返浮云山门已是无能为力,幸得其人早年间于黎水深处略有布置,便强自打起精神,回转那黎水老龟洞窟之后不久,兵解道化而去。

    不过,也正是这般缘由,才使得于持得了入道的机缘。

    于持幼时,于五牛山一处山涧中偶然得了半块莫名石板,十数年间无人识得其本来面目,于持认为那石板材质非同寻常,其上文字图形亦颇有玄妙,便将之随身携带。出门游历之时亦片刻不离左右,以期有朝一日,或有万一之得。

    功夫不负有心人,其后黎水之上,于持与那老龟妫元一朝相遇,于深水洞窟之中两块石板合二为一,化作一块完整的水道地脉图,名唤《东苍水道行脉图》,便是于持日后入道之基,亦是前番于持所修的《清心行脉图经》的源头之一。

    晨阳子道人仙去之前留下遗言,得了机缘的后辈来人,若得时机凑巧便往浮云谷一行。

    其后,于持修行略有所成之后,约莫三年前于瓜州河阴府城遇得下山寻找破关机缘的乔延霖,一番巧合之下,遂定下了今日之约。

    当下,于持便将此中情形略略说了,殿中数人皆是喟叹不已。

    杜长歌沉思片刻,起身朝于持施了一礼,道:

    “晨阳师弟本姓芈,乃是我辈翘楚,入道不过两百余年,便化开龙虎大道,修得五行真意。若非那般火爆的真性情,常与魔道争锋的话,只在山中一心修持,想来如今定是五行圆满,或许道行不在那赤魂宗赢真人之下了。”

    于持闻得“赢真人”之名,心头微微一惊,不过,此时晨阳道人之事尚未了断,却非言及其他的良机。

    略微沉吟片刻,于持亦拱了拱手,回道:

    “修行不易,各凭法门机缘。若是不得其门而入,凡人蹉跎数十载,也感悟不得半点气机。于某山间小子、天资平平,不料侥天之幸,得了晨阳子前辈的水道行经之法,一朝入了修行之门,如今略有所成,尊晨阳子前辈遗命,此番入浮云谷偿还因果。”

    杜长歌闻言眉头一皱,暗道,莫非晨阳子水行之法大成了。

    然则,眼下这殿中端坐的于先生,一身元气妙若天成,行走坐卧之间无有一处不谐,偏又清气内敛不显于外,若非殿中三人皆修行有所成就,粗一见面怕是会以凡人处之。

    牧云桐与乔延霖二人两厢对视一眼,更是心头大惊,若果如这于先生所言,其人入道最多不过三十来年,如今看来,道行却已远在自己二人之上。

    杜长歌眼神转动,轻咳数声,道:

    “于先生,请恕杜某无礼,妄言猜测。观先生神意,莫非是以感气之法入道?”

    于持心中稍觉有异,前番东南竹林山腹之中遇到那沧溟宫中老龙王时,其人一语道破感气法门,怎的这浮云谷高修却看不透自己底细了,是那姜龙王比这杜真人道行更为高深,还是自己修为大进后外人视之不清,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实不相瞒,于某正是感气入道。”心里这般想着,于持并未含糊其辞,回道,“晨阳子前辈所遗东苍水道图录,于某姑且名之为《东苍水道行经图》。”

    见杜长歌等人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于持顿了数息,继而言道:

    “初初入手之时,于某时常观摩冥思,茫无头绪、并无所得,北行数月,一日天降大雨,于某忽有所悟一朝入道。”

    杜长歌眼中精光一闪,细细端详了于持片刻,又转眼看了看满脸狐疑的牧云桐两人,道:

    “可否将晨阳师弟所遗玉板赐予老道一观?”

    于持挥挥衣袖,笑道:

    “于某正为此事而来,一应物事自当如晨阳子前辈所愿,归还山门。不过,在下有言在先,若是稍后于某所请不得圆满,此事怕还有些纠缠。”

    不待杜长歌出言相询,于持已然起身,自袖中取出晨阳子所留物事,往杜长歌身前案上轻轻一送。

    杜长歌欲言又止,旋即往案上定睛一看,却是一方玉佩、一块玉板以及三两书册等物。

    玉佩乃是浮云谷门人身份玉牌,自上而下个个必备,杜长歌遂置之不理,先是取过那三两本书册看了看,皆是晨阳子昔年游历所记之凡尘俗事,并无太多出奇。

    唯有这块玉板,却是略有熟悉之感,杜长歌取之于手,细细观瞧半刻,旋即右手结出一道法诀,在玉板上轻轻一扣,那玉板飞出杜长歌手掌,于空中转动数圈。

    稍顷,只见一道浅浅的青蓝光芒闪过,这玉板变得丈许大小,悬于殿中。

    杜长歌挥动衣袖,口中轻啸一声,空中悬停的玉板倏地恢复原状,飞回桌案之上。

    “此物乃是芈师弟之护身法宝‘厚山浮玉屏’,昔年,芈师弟以一老龟蜕去的软骨甲壳炼制而成,颇费了一番心思,道魔争锋之时多番建功。”杜长歌悠然长叹,道。

    神情黯然数息,杜长歌微微展颜,笑道:

    “不想芈师弟竟有这般心思,将东苍各处水道印刻其上,欲以之开创我浮云水行一道。不过,于先生,以老道拙见,这区区一幅水道图,道友竟能以此为基奠定道途,非是芈师弟之法门已成,而是道友天众奇才、道缘自生。”

    于持亦笑了一笑,道:

    “感气引气,在于某看来并无高下之分,修行之道,贵乎己心,天地悠悠、道途远阔,我辈修行之人,不过取其大道之一、各行其是罢了。于某所见粗浅,杜真人鉴之。”

    杜长歌沉思片刻,回道:

    “于先生见识悠远,老道闻之颇有所得。不知先生适才所言芈师弟之事尚待商榷,却是何意?”

    “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于某既承晨阳子前辈恩惠,自当尊言守诺,将前辈所遗送归浮云。然则,听闻浮云谷山门规矩,先辈殁于魔道之手,可由血脉后人承其道统。如今,于某已至贵派,敢问真人,于某可否与晨阳子前辈那后人见得一面?”

    于持眼中闪过一道光彩,轻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