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持道
繁体版

第三十七章 逆旅行人

    春花开,夏蝉鸣,小院掩篱门。

    秋月白,冬雪轻,山溪流不停。

    夏日清晨的山道上,于持回望东山小村,山径逶迤、晨雾升腾,慢慢已看不清楚那越来越远的院落。

    更高处一些的五牛山山腰之上,霞光映照,父母兄长的坟茔。一侧略显破财的茅屋倒是依旧清晰可辨。

    清风拂过山岗,树林齐齐低过头来,似在跟于持招手告别一般。

    扽了扽肩上半新不旧的褡裢,微有些暖意的朝阳下,于持却隐然心生萧索之感,长叹了一口气,以后这东山旧村,怕是无有多少重回的机会了。

    日色由红转金之时,于持悠然进了安远县东门。

    驴鸣马嘶、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山区小城的味道,耳边尽是熟悉的乡音俚语,于持行至东门大街中途,稍作思忖,当即脚下微微一转,向城南行去。

    青石环绕的老井旁边,一株巨大的古槐自内侧石壁处延伸向外,遮住了好大一片天空,给城中百姓留出一处夏日乘凉的好地方。

    巨槐虚怀若谷,却又似童心未泯,如此犹嫌不足,树枝伸过主街,洒下一枚枚铜钱大小的光斑。晨风吹过,树叶撩动身形翩翩起舞,地上的小小光影也跟着跳动,犹如顽皮的精灵。

    纵是时辰尚早,为生计来回奔波的百姓早已散布于城中各处,在这处水井旁边并不宽敞的空地上,汲水的、洗衣的、还有那谈天扯闲的百姓三五成群,或愁眉不展、或笑逐颜开,如此种种众生百态,俱是烟火人间,亦是山中世外所见不得的喜怒哀乐。

    于持背着双手,长身立于树荫之下看着这方小小天地,顿时心怀大畅,一去经年的碌碌风尘,东山老宅之心中寥落,此刻忽地去了大半。

    往昔曾无数次来往于这处古井及闫宅之间,忆及往日种种,于持不由唇角上扬,眼中尽是欣然之色。

    默然片刻,于持轻轻挥了挥衣袖,朝闫宅方向行去,身后响起一阵熟悉又陌生的议论之声。

    “这人是谁啊,还长得蛮精神的,刚刚站在上头半天,光晓得傻笑又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哦。”

    尽管年岁见长,那多嘴妇人还是一如往昔的牙尖嘴利:

    “瞎说八道,长得这般人才,就是个哑巴也有万千的人要。大刘家的,给你家翠花做个上门女婿,要不要得?”

    “要得很哦,我屋里翠花正到年龄了。我说大婶,你赶上去跟他说说看,看这先生理不理你呢,哈哈哈……”

    “你们莫要乱讲哦,方才这位像书生又像道士的先生,应该就是闫老夫子家中的于三郎啊,好久没看到了,你们都不记得了吗?”古井另外一侧,一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者眯起双眼沉思一会,摩挲着颌下长须,板起脸来说道。

    另一名约莫二三十岁的妇人叹了口气,接道:

    “是老人们说起的那个于先生吗?我只听到过,完全莫得印象,那他应该有几十岁了,怎的刚刚看到那么年轻,他要真是出家当了道士的话,好可惜哦。”

    “再可惜也轮不到你哦,你还想偷汉子么?”那嘴快的妇人哈哈一笑,大声笑道。

    众人放声大笑,空地上顿时洋溢起一阵快活的气息。

    半晌之后,笑声渐渐平静,那白发老者方才继续说道:

    “你们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似于三郎这般人才,孤身一人确实有点可惜。我们安远县是个养人的地方,不说其他,就是那街面上开米粉店的卢东家,有好些狗咬的乡邻说人家是上门女婿,不好说也不好听,但是你们看这十几二十年了,别人家的生意是不是越来越红火,屋里人丁也兴旺得很。”

    “要是这于先生也在城里成个家,上头照顾好闫老夫子,后辈又有范大夫妙手济世,不比那卢东家更加好做人哦。”

    白发老者说的口沫横飞,停了数息,复又感慨了两句。

    井边众人或嫉妒或真心,皆是半真半假的跟着感叹了几句。

    于持听得这番议论,脚下不停,渐渐远离了这处热闹。

    约莫盏茶的功夫,于持行至那白发老者所言的“卢氏鱼粉”店招之下,稍稍往里一看,此时晨间食客高峰已过,店中只有一两张桌旁尚有数名客人,却也吃得差不多了。

    初夏的早晨已略有几分热意,大半碗热气腾腾、鲜香可口的鱼粉下肚,这数名客人早已额头见汗、脸色泛红,却依然个个埋头、竹筷不歇,显是这卢氏鱼粉仍如往昔一般客似云来,愈发的兴旺了。

    店中一名年轻小二正手脚勤快的收拾碗筷,那大东家卢义此时却倚柜而立,眼睛微闭、轻轻捶打着腰间疲累之处。

    点了点头,于持迈步进得店中,稍稍靠近柜台外侧,那卢义犹未察觉有人进来。

    于持敲了敲桌沿,轻笑着说道:

    “卢大掌柜,生意兴隆啊。”

    “哪里哪里,多赖乡亲捧场……”卢义睁开双眼,下意识的回道,忽地嘴巴张得老大,一脸惊喜之色,大声说道,“于先生何时回来的,却叫卢义等得好苦。”

    于持摆了摆手,回道:

    “昨日刚回安远,于东山老宅歇了一宿。想起卢掌柜这处的美味,在下顿时口舌生津,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回安远县城,这不,一大早进得城中,便来此处搅扰卢大掌柜了,哈哈。”

    “言重了,于先生能来此间,已是卢某天大的荣幸。一别两载有余,先生向来可好?”卢义走出柜台,朝于持深施一礼,道。

    于持亦拱了拱手,寻了张稍近的空桌坐下,口中回道:

    “在下一切尚好,多谢卢掌柜挂心。倒是这卢氏鱼粉生意越发红火,于某腹中空空,眼下灶房可还有粉否?”

    卢义脸色一红,激声说道:

    “旁人若问,卢义不敢说日日俱有,但先生的一碗鱼粉,小店每日皆有备好,先生且请稍待,卢某去去便来。”

    不过片刻功夫,卢义挑帘现出身来,手中托盘之上,盛着一大碗粉白汤浓、香气扑鼻的鱼粉,轻轻放在于持面前的桌案之上,而后侧身立于一旁,说道:

    “于先生且尝尝看,是否变了味道?”

    于持点了点头,将衣袖稍稍挽起,自桌上竹筒中取出一双竹筷,先在碗中缓缓搅动数下,挑起一片外皮焦黄的鱼肉往嘴中一送,细细嚼动片刻,然后端起桌上大碗于嘴边吹了两下,喝下一口鱼汤。

    顿时,一股暖意自口至腹沁入肠胃,处处无不熨帖,于持心下暗赞一声,朝立于身侧的卢义说道:

    “正是这股家乡的味道,于某在外行走多时,甚是思念,今日得偿所愿,多谢卢掌柜了。”

    卢义咧嘴大笑数声,见得店中已无旁人,遂放下手中托盘,在于持身侧另一张长凳上斜斜坐下,口中说道:

    “昭阳米粉,名传南国数州。不过,要说这鱼粉,近来数十年还是卢某这小号最为地道,其中根底正是由于其中一味山椒而已。如今这山椒粉秘方,已是我卢氏传家之宝,卢某听说,有无数旁人尝试照猫画虎,往往高低不成。”

    说着,卢义起身弯腰深深一躬,道:

    “先生昔年大恩,卢某一家没齿不忘。先生有所不知,自这店面开张至今,不论怎样的天气,卢某后厨定会多备一两碗鱼粉材料,先生随时来此,皆有新鲜鱼粉可食。”

    于持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此事往日倒不曾知晓,这卢义确是有心了,当即起身扶起卢义,道:

    “卢掌柜情深义重,于某感念多谢,愧不敢当。只是如此一来,怕是多有不便吧,于食材而言亦会浪费,往后却不必这样了。”

    卢义随着于持动作,亦回身坐下,道:

    “若无于先生一番成就,安有今日之卢义乎。先生大恩,卢家无以为报,数次送上抽成或是谢礼,先生皆是推辞不受,这般小事又算得了甚么,只盼先生常来常往,卢家老少便心满意足了。还有今日这顿,先生自外归返,这碗鱼粉便是卢某做东了,先生休得客气。”

    于持见卢义说得一脸郑重,又暗暗揣摸了一下袖中钱袋,默然点了下头,洒然一笑,却不再劝。

    二人谈笑之间,不过片刻桌上已是碗空汤净。

    于持擦了擦嘴角,轻轻拍了拍肚子,说道:

    “甫回安远城,便吃得这般满足,于某多谢卢掌柜盛情。”

    卢义连忙摆手,道:

    “于先生客气了,卢义听闻闫夫子时常与那范大夫念叨先生,不知先生此回可会在安远多住些时日?”

    “于某有所挂碍,不久之后仍会出外一行。不过,需得见过夫子再定行止,于安远亦有些事情处理,可能会多住几日吧。”

    “如此甚好,先生可得常来店中吃粉,卢某一家日日翘首。”

    于持哈哈一笑,旋即皱了皱眉头,道:

    “三郎,方才只顾吃饭,却是忘了问你,如今卢老可还安否?”

    卢义神情一黯,回道:

    “多谢先生挂记,老父已于前年过身了。”

    于持闻言,神情微微发滞,不想昔日那乐天知命的卢老艄公竟也去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本是自然寻常之理,然则骤然闻之,仍是免不得心下唏嘘。

    当即于持朝卢义拱了拱手,轻声说道;

    “数年不见卢老,怎料竟已天人永隔。不过,如今三郎你家事和美、兄友弟恭,尚请节哀顺变,相信卢老在天之灵,见得家中后人安康如意,定会无比欣慰。”

    卢义回了一礼,咂摸了几下下巴,略微缓和了一番情绪,道:

    “是啊,如今我等再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去那黎水之上讨生活,老父昔年的拍板身为紧要。”

    卢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继续说道:

    “于先生可知,卢某现有两子一女,皆已成家立业。大郎承继此处家业,如今在后厨掌勺,已能独挡一面,再有数月,卢某便能见得长孙呱呱落地了。小郎姓了陈,一家人经营着家岳传下来的米粉作坊,亦是生活无忧。”

    于持脸上亦带着笑意,点了点头,跟着赞叹了这县中名声不小的卢大东家几句。

    卢义眉眼舒展,指了指正在打扫卫生的小二,道:

    “呶,还有这个小子,却是卢某不成器的女婿,乃是邻县人氏,家中境况倒还过得去,不过无甚大志,文不成武不就,如今跟在店中学些本事,待得有所长进,卢某便打发他回县中打下一间店面,亦开个米粉馆子,也算有个着落了。”

    “嚯,卢掌柜好谋划,听闻卢掌柜兄长接手了先前昭阳府城的米粉店面,如今生意亦是不差。这般下去,再有数年,怕不是整个昭阳府数县的米粉馆子,皆得唯卢掌柜之马首是瞻了。”于持两手交击,半开玩笑的说道。

    卢义闻得于持玩笑之语,忙摇头摆手,连道不敢,不过终究没有忍住得意,与于持对视一眼,一阵朗声大笑。

    日上三竿,安远县城东西方向主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群中,一名身着灰白长衫、圆脸细眉的壮年男子行色匆匆的走出一座医馆,左右看了一看,脚下生风般望西走去。

    邻间杂货铺掌柜见得这男子神色激动,闪身出来问道:

    “范大夫这般焦急,却往何处去?”

    圆脸男子闻言稍稍放缓脚步,转脸回道:

    “居仁坊中有些事情,范河需得回去一趟。”

    那杂货铺掌柜脸色一变,道:

    “莫不是老夫子身体有所不适,却也不对,前日尚见得他老人家在街上散步,看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啊。”

    “闫夫子近来一切安好,多谢吴掌柜挂心了。确是另有要事,范某需得回居仁坊一行,医馆这处尚有伙计帮手,寻常照方抓药无有大碍,若有紧急事务,伙计去往家中唤我之时,却需吴掌柜帮忙照顾一二了,范某先行谢过。”圆脸男子拱了拱手,回道。

    “闫夫子无事便好,范大夫自去便是,医馆这处我等众人自有眼色,定无差错。”

    圆脸男子再次道了声谢,加快脚步行向下一处拐角,于路时有熟悉之人上来问好,男子皆是粗略回过,却不再停下寒暄了。

    这圆脸男子正是范河,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前,得青鸟飞来医馆传讯,道是于持回得安远县城,着其空闲之时回居仁坊一见。

    范河已两年多未曾闻得于持消息,自多年以前洪水中被救起带回安远后,此番却是分别最久的一回了。乍然闻得先生归来的消息,范河喜不自胜,匆匆料理完手中急切事务后,片刻也不敢耽搁去往闫宅,往常需得一刻功夫的路程,今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赶到了。

    到得闫宅门口,见得那须发花白的苍伯正倚着门框闭目养神,范河细细整理了一番身上衣袍,又扶了扶头上发髻,缓步步上前,在苍伯的耳边轻轻呼道:

    “苍伯,于先生可是回来了?”

    这闫宅看门房身躯微微一振,睁开眼睛,起身回道:

    “我道是谁搅了老头子好梦,原来是你小子啊。不错,于先生回来了,眼下正在东厢房盥洗呢。只是于先生归家不过片刻功夫,你却如何得知的消息,回来得这般迅速?”

    范河闻言大喜,笑道:

    “自是清儿传讯,多谢苍伯,范河这便去见过先生。”

    “去吧去吧,休要再来扰我清梦。”苍伯眉头耸动,不耐烦的朝院中摆了摆手,回道。

    闫宅不过一进院落,正房连着东西各一间耳房乃是闫玄自用,东西各厢房各有两间,苍伯居于西厢下处,东厢两间却是于持及范河各有一间,倒座这方两间小屋却是灶房和堆放杂物之处。

    庭院中间青石铺地,约莫三四丈见方,四处角落间或种了些花草树木,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其中西南一角,却长了一棵碗口粗细、高约丈余的大桃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只是眼下已然快到桃实收获之时,这大桃树上结的果实不少,却仍是拇指粗细,毫无成熟之意。

    阳光照入院中,桃树洒下一片阴影,映在西面厢房门墙之上,枝叶摇晃间漏出斑驳的光影,树下放着一方圆形的石桌、数张石凳,眼下俱是无人在座。

    一只半掌大小、青毛翠羽的小鸟正站在这桃树一根高枝之上,见得范河走入院中,顿时仰起脖子“啾啾”鸣叫数声,旋即,两只绿豆大小的黑眼珠轻轻转动,看向东面厢房门户,身形灵动、声调昂扬,似乎在跟范河邀功一般。

    范河清了清嗓子,轻轻走到东厢房门外,躬身行礼,道:

    “弟子范河,拜见于先生,阔别两载有余,先生安否?”

    俄而,房中响起于持回声:

    “院中是范河罢,别来无恙。且稍待片刻,于某这便好了。”

    范河正待起身回话,听得“吱呀”一声,正房大门洞开,闫玄须发飞扬、衣袍飘飘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方木盘,其中盛了茶盏水壶诸物,行至桃树下桌旁坐定,挥了挥手,朝范河说道:

    “范河回来了,且过来坐吧,却去管于三郎这个惫懒作甚。”

    范河进退不得,略作思忖,又朝东厢房门施了一礼,轻轻转身走了过来,侧着半边身子于闫玄旁边坐下。

    片刻之后,范河自盘中取出三个茶盏,各自倒了七分茶水,两手抱拳一礼,道:

    “夫子,请用茶。”

    树影摇动,茶香杳杳。

    闫玄自桌上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茶水,笑道:

    “云川,你是在这院中住惯了的,却与你家先生不同。这位于三郎心系苍生,来去匆匆,居仁坊中的这处小院,不过是他途中一处歇脚之地罢了,且把他当做一位客人便是,勿需如此大礼。”

    说罢,闫玄哈哈大笑,范河倒是神情自若,知道这是闫玄与自家先生相处长了的玩笑之言,却也并不回答,只默默地往这老夫子的杯中又添了些茶水。

    蓦地,东厢房门一声轻响,于持穿着一身宽松长袍,头发披散于脑后,神采奕奕的走了出来,口中说道:

    “一别安远多时,本道老夫子改了性子,不料老而弥坚,言辞愈发刺人了。有道是天行有常,红尘碌碌,人生天地之间如居逆旅,你我之辈、芸芸众生,谁又不是其中那匆匆行人之一呢。”

    说罢,于持大袖摆动,洒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