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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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死生长别离

    月朗星稀,林暗风紧。

    数只黑鸦远远飞来,已是无枝可栖,却为此处残枝败叶、一片肃杀之气惊得振翅飞走,发出阵阵哀鸣。

    那短衫少年藏于树上枝叶之中已有半晌。

    黑衣十三鹰乃是北地近来数年凶威赫赫的邪人,烧杀掳掠、伤人无算,据闻遭其等毒手的人往往尸骨无存,至于瓜沙一带民间传言,有一伙食人恶鬼于夜间游荡,四处掳人食其血肉、啖人生魂。

    这两年越发传得不可思议,以至乡间百姓入夜之后连油灯都不敢点,遑论出外晚归了。

    北地无数正道武林人士欲除之后快而终不可得,不料今夜尽皆亡于这片无名山林之中。

    见得几眼筋断骨折、死状可怖的黑衣人一行,短衫少年心中隐隐猜测,这位如道似儒的中年男子,所使手段倒非一般江湖功夫、更似军中杀伐之术,不知大赵行旅之中何时出了这般人物,以往从未听长辈言及。

    此时忽遭此人喝破行止,少年不由心下惴惴,自树上轻身跃至地面站定,神色之中略带不安,抿了抿嘴唇,拱手言道:

    “晚辈乐易,见过前辈,敢问如何称呼?”

    清辉之下,于持神情微动,却不回答乐易的问话,反倒将手朝林外一指,道:

    “那两条人面蛇在何处,劳烦乐少侠带在下过去看看。”

    乐易闻言稍稍一愣,旋即说道:

    “就在林中小道,前辈请。”

    说完,乐易转身朝来处行去,全身上下却是外松内紧,心中起了提防。

    片刻之后,两人到得那棵大树倾倒之处,侯小二两人已是尸骨全无,连身上衣物也随之化去,地上只余两滩黑水,于月色银辉之下泛出诡异的光芒。

    好在那两只竹篓离得有数步距离,眼下仍是好端端的放在原地,篓中无有一丝动静。

    于持摇了摇头,暗叹血衣门行事之狠辣周密,随后将那两只竹篓拎起放得稍稍远些,蹲下身子,朝篓中轻声说道:

    “在下知两位小友受创甚深,愿助二位报此大仇,若是小友能领路前往,便在篓中稍稍示意,可好?”

    竹篓之中半晌无有声响,随后便有啼哭之声传出,声音童稚沙哑、如泣如诉,于此月夜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稍倾,竹篓顶盖稍稍耸动了数下,于持将两只竹篓轻轻侧放于地,抽出顶盖,那两条人面蛇先后爬出,见得于持二人,皆是伸长了身子连连叩首,两张稚嫩残缺的脸上,已是眼泪纵横。

    饶是日间已在市集上见过,乐易仍是心中猛的一抽,又惊又怒。

    于持却朝两条大蛇挥了挥手,叹了口气,道:

    “事已至此,须以报仇为要,两位小友可能找得那帮恶人的落脚之处?”

    那两条大蛇仰起上身四处看了一看,朝于持点了点头,便向林中一处方向游动而去,于持拍了拍乐易的肩膀,拎起两只空空竹篓,快步跟上。

    林中草木茂盛、方向不明,那两条大蛇爬行片刻便停下来四处嗅嗅,沿途枯枝碎木划到身上隐现血痕,却也并未止步。

    于持两人沿着大蛇行走的痕迹踽踽而行,直至天色隐隐发灰,大蛇领着两人来至一处地界。

    树木稀疏、四周空旷,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坐落于树林深处,方圆大致数里,围墙高耸竟至三丈有余,只有迎面一处正门可入,余处无门无窗,如一头巨兽卧于阴灰的微光之中。

    两条大蛇此时已是遍身伤痕,强忍疼痛掉转身子朝于持点了点头。

    于持拱手谢道:

    “多谢两位小友引路。”说罢放下竹篓,稍稍转过头来,道:

    “乐少侠,有劳你将两位带回河阴府衙,告知此事,天亮之后带引官差来此地收拾首尾吧。此事与你而言,想来并非难事吧?”

    “前辈,小子与您一起进去吧。”乐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既而言道,“前辈似是知道小子,还望告知却是哪位长辈当面?”

    于持微微一笑,道:

    “你且先去,此处有在下即可,或有意外之事,在下却顾不得你。至于在下是谁,待你回得朔州,告知尔父一句话便知,就言‘昔日瓜州黑月湖故人,问候乐氏伉俪’即可。”

    乐易看了看于持,默默将竹篓倾倒,那两条大蛇朝于持点头至地,缓缓回至篓中。

    见得乐易背着两只大大的竹篓远去,于持将两袖朝后一挥,冷声自语:

    “血衣门么,今日且会会你们这帮牛鬼蛇神。”

    天际隐现鱼肚白,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的空旷大院处却仍是混混沌沌、看不清楚,更有晨雾渐渐升腾。

    院外大门上方,挂有两盏气死风灯,于晨风中苟延残喘的微微摇曳着,两名黑衣守卫靠在门楹处睡得正香,发出细细的鼾声。

    于持随手折下一根枯枝,脱手飞出,那根枯枝于空中蓦然断作两截。

    微不可闻的破空声中,两名守卫颈间各自飚出一道血线,两截枯枝没根而入,自两人喉间穿出,伴随着先后两声“咕咕”低呼,这两人瞬间没了生息。

    稍稍撩起长衫下摆,于持腾身而动,如一片枯叶般飘进了这处院落之中。

    前院房舍最多,三个方向共有约有十来间房,阴影之中,于持逐间探了过去,眼下均是空置,却像有人于此歇息的样子,想来应是那劳什子血衣十三鹰的下处。

    二进院中零星几处房中有人歇息,多是衣不蔽体的妇人,遍体伤痕、昏睡不醒。

    于持心下不忍,顿时堂中风起,以那幕布门帘等物将妇人遮了。

    其中间有三两名赤身汉子和服侍的下人,于持皆是随手打发了。

    第三进院落最为宽敞,离得也稍微远些,却是仅有数间大房,正房三间,两厢各是一间。

    于持顿了一顿,东厢房中传出一人呼吸之声,正房与西厢中无有动静,遂悄无声息的自西厢房逐一看了过去。

    西厢房中俱是各种杂物,兵器、竹篓、药柜之类,正房三间中却是触目惊心,左间正中乃是一个大鼎,下方柴火尚有余温,鼎中不知熬着何种诡异药汤,余温尚存、漆黑如墨,发出刺鼻的气味。除一角堆放着柴火以外面,四周俱是木柜,分层放有数十个大小陶瓮。

    于持打开几个稍稍一看,顿时恶心不已,瓮中尽是各类人畜头颅四肢,泡在药汤之中,载沉载浮。

    居中一间最为宽敞,残肢遍地、白骨没膝,正面靠墙立有数具十字木架,其中有两三具木架上各自绑了一人,遍体鳞伤、几无人形了。

    右边一间,各类猴蛇虫鼠种类甚多,有一些尚且存活的,皆是昏睡不醒,数张桌案上,随意摆了些新鲜皮肉,淅淅沥沥的淌着血水,腥臭不已。

    一路行来,于持频频皱眉,已是怒不可遏。

    行至东厢房门口,悄声震断门舌,来不及细看房中陈设,直扑向那床榻之上趺坐之人,右手化掌为指点中那人后颈哑穴,旋即,于其胸肩腰腹各处连点数指,只如此尤不解恨,掌指变幻间化作虎爪之形,卸了这人手脚几处关节。

    那黑衣人连声痛呼,栽倒于地,可惜出不得大声,只喉间不断耸动、涕泗横流。

    于持拍了拍手,取过一张椅子随意坐下休息,低首闭目,半晌不看那人。

    平复良久,于持呼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那地上不停扭动的黑袍道人,道:

    “在下此番施的,乃是江湖手段,唤做‘云手十八式’,不知这位道友感觉滋味如何,比之这院中诸般恶行,怕是大有不如罢。”

    稍停数息,既而说道:

    “如今易地而处,你为鱼肉我为刀俎,可愿如实招来?”

    那黑袍道人强忍全身疼痛,不停眨动眼皮,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于持右手骈指如剑,解了此人哑穴,黑袍道人顿时连声惨叫不止,口中不停喊道:

    “道友饶命、道友饶命……”

    于持眉头紧皱,当即又是一指点去,叫声戛然而止,那黑袍道人一张变形的脸上已是憋得通红,却又关节尽卸不得动弹。

    约莫盏茶功夫过去,于持将手一挥,那道人全身抽搐,却又不得不咬住嘴唇不敢出声,鼻间粗气喘动、胸膛一阵猛烈起伏。

    于持端坐不动,带那道人胸膛逐渐平复之际,开口说道:

    “我问你答,如有不实之处,且再看于某手段。”

    黑袍道人强忍痛楚,连连点头应是。

    “尔等来自何处,此番意欲何为?”

    那黑袍道人脸色一滞,断断续续道出一番缘由。

    这黑袍道人乃是狄原之北一处名为五松观中的修士,那五松观乃是东苍一魔道大派之下院。

    那大派不知有何谋算,自二十余年前,便发动门下弟子、下院修士入得大赵腹地,埋下暗子、收买蛊惑修行败类、异类妖族之属,当年瓜州黑月湖畔与那妖物老鲤一番大战的黑衣人便是五松观中门人。

    此番黑袍道人一行落脚于此河阴府城附近,也是一则便于掳掠人口,二是此处离那黑月湖不甚远,其等还欲去那处探探机缘。

    血衣门乃是狄原上少数成器的江湖门派之一,数十年前便为五松观所掌控,那大派下山之人藏身其中,以血衣门之名作下诸多恶行。

    黑袍道人黄钦,便是五松观中一名长老,看似年约花甲,实则已近百岁之龄,可惜资质有限,修行近百载也未窥破入真一关,进不得那大派山门,只在下院空耗时日。

    不过,修为低微的黄钦却有一桩看家本领,甚为擅长血肉炼药之道,那大派修的便是血魂之道,死前怨念越大,炼制的血魂威能便也越发厉害。

    由是黄钦领了血衣门众多邪修中的一路首领之职,于此河阴府城周边收集血食生魂,炼做血魂奉于上宗。

    此院中诸多人畜残肢、血肉白骨,便是炼制过程中的残余,至于那看似采生折割的人面蛇之类,不过是黄钦等人闲暇时间的娱乐之物罢了。

    侯小二与马六儿这类人,收了血衣门银钱,将偷拐抢骗而来的生人畜类送于林中某处即可。

    那侯小二办事精明,马六儿又是一身好气力,两厢合作往来已有数年之久。

    此番却是那血衣门办事不力。

    采生折割已是万般残忍、极难成功,受害之人往往百不存一,更何况这五松观得自那魔道大派的邪法比之寻常手段更要厉害数倍。

    因此,这处院落近十年来不知残害了多少性命,收锁了几多血魂。

    那两条人面蛇原身乃是两名十来岁的童子,出身富贵、颇有几分根骨,遭血衣门掳来之时,连黄钦也赞叹良才难得,遂以采割之法将两人练成人面蛇,受尽折磨苦痛之后再行炼制血魂。这两名童子果真不凡,历经剥皮、浸药、蒙上蛇身等多番手段,竟是成了。

    黄钦来此炼药数年,尚是首次炼成这般成功的异物,不由志得意满,十数日来细心调教呵护这两条人面蛇,前日里刚有小成,黄钦难得的放下架子,于血衣门众人面前展示了自家成果,果然引来马屁喝彩不断,尽皆叹服黄长老好手段。

    得意忘形之下,黄钦便多饮了几杯,血衣门众人也难得轻松一日,遂松了警戒,竟让那两条人面蛇溜出了这院子。

    恰逢那侯小二两人来此送货,遇上这两条人面蛇,不禁又惊又喜,那侯小二也是猪油蒙了心,想着借此物去发一笔意外之财,几日后送回,又是大功一件,岂不两全其美。马六儿倒是个没心机的,直道哥哥好算计。

    五松院黄钦、血衣门邪修和侯小二两人这一行人诸般谋划、机关算尽,不料此番遇上了于持,到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到此处,于持顿时恍然,昔日黑月湖、去岁回雁关之事倒是解了一些疑惑之处。

    然则,隐于血衣门与五松院背后的这魔道大宗到底有何图谋,仍是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不清不楚。

    沉吟片刻,于持问道:

    “黄长老,你等行此大伤天和之事,又于大赵腹地诸般下手,到底有何图谋,你这下院长老,当真半点不知?”

    黄钦摇了摇头,道:

    “这位道友,老道着实不知,每隔半载左右,便有上宗来人自此处取走在下所炼魂药,我等入得大赵的各路人马,皆是单向而行、互相不通消息。上宗有命,我等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若有不尊号令、阳奉阴违,上宗自有惩治手段,一个不慎便是小命不保,更有抽骨吸髓、魂飞魄散之忧。”

    “哦,你担心那上宗邪法炼身,却不害怕此时分筋错骨之痛吗?”于持冷笑一声,道,“于某尚有一手段,亦是武林技艺,唤作‘移筋截脉’,不知黄长老可愿享受一番?”

    那黄钦闻言,一张满是尘土涕泪的脸上顿时变得煞白,此时身上各处关节骨骼已是如同万蚁噬咬一般,遑论发起攻势,便是连体内元气也运转不起来,若是再来上一重,只怕自己受之不过。

    当下苦苦冥思良久,蓦地灵光一闪,道:

    “老道所修乃是上宗入门之法《血灵书》,吸食人畜血肉神魂,于胸中养得一枚血灵之种,由此引动天地元气入体,可惜老道天资不足,于入真一关数十年不得寸进,因此也进不得上宗山门修行大道。上宗所思,老道不敢妄言,只偶有一次听得来使提及‘燕然山’、‘赤魂大法’等寥寥数语,料想与上宗所在所行有关,其余确是不知了,还望道友放过老道一条残命。”

    于持稍稍闭目细思,这黄老道所言未可尽信,不过,昔年那沧溟宫姜宫主也抓了一名黑衣人,或有所得也未可知。

    自己这十余年大多时间居于安远及东山两地,一心修持、走动得不多,却是有所疏漏了。

    念及于此,于持心念电转,将范河自回雁关带回的那样物事取出放于手上,道:

    “黄长老,此物得自大赵回雁关之外,乃是修行之人赐于血衣门人所用,此前林中那血衣十三鹰皆不识得,只言修行之物。不知黄长老,可能为在下解此疑惑?”

    黄钦见得此物,眼中掩饰不住的慌乱一闪而过,强自扭过身去,仰面向天,口中呻吟不绝,道:

    “此物唤作‘血饮石’,于人身气血却有莫大妨碍,不知道友带于身上几时了?”

    “约莫有数月时日了,在下倒未感觉有何异常之处。”

    “绝不可能,血饮石乃我宗奇物……”那道人厉呼出声,旋即发觉自己失言了,不由心下一急止住话头。

    “你宗?方才黄长老所言,可是只有五松下院与上宗之言,无有‘我宗’之说啊,如此不尽不实,却让在下如何信你,莫非而今骨头不痒了?”于持脸上似笑非笑,淡淡说道。

    黄钦顿时萎颓下来,闭目沉思良久,道:

    “罢了、罢了。吾之上宗乃北域燕然山赤魂宗,传承数千载,乃是当今一等一的修行大派,宗门详情老道确实不知。此石确是血饮石,应为上宗入室弟子所有,血饮石产自狄原深处一方寒潭之底,非金非玉亦非石,有一奇怪之处,此石可吸人气血,长久随身可至人畜血尽肉枯而亡。上宗以秘法炼之,更是威力倍增,以我宗功法催动,数息之间便可吸尽一人全身气血魂魄,行功之时催动此石,取其中精华为用有事半功倍之效。更有一桩妙处,江湖之中内功深厚之人,亦可催动此石些许威能,只是自身必会有所损伤。”

    “如此看来,这块血饮石却是这赤魂宗门人所有,不知何人赐给那胡人营中高手所用。一石二鸟,当真好算计。”

    “当是如此了,只是不知,为何对阁下无用。”黄钦点了点头,甚为惊奇的又看了看于持,却只见一片清气环绕,识不得其中底细,不由心中暗叹一声,“何方高人,却与老道为难?”

    于持微微沉吟,纵是过去数月未有异样,自己亦有些托大了。

    当即将此石放于左手手心,右手两指回扣于掌心,拇指虚应其上,结了个法印,于此石上方来回划动数下,两掌之间一道金色符箓亮起。

    于持右手三指斜指,口中喝道:

    “敕令、镇邪。”

    那玄妙金符微微闪动,旋即印入那血饮石之中,将那隐隐的黑光覆盖的严严实实。

    黄钦顿时目瞪口呆,讷讷言道:

    “此等手段,却又是何符法?”

    于持微笑不语,看了看院中,不知何时已是天光大亮,林中似有喧闹之声传来,回手之间将那血饮石收回袖中,道:

    “黄长老,多谢阁下解惑。不过,阁下乃是此地首恶,在下不杀你,自有刑法等候与你。”

    话音刚落,于持剑指扬起,朝那黄钦前胸重重一指点出,黄钦察觉话锋有异,尚来不及求饶,只觉犹如被刺穿了一个大洞一般,体内元气滚滚涌出,数息之间变得须发枯干、面如金纸,不由嚎叫连连,修行近百载,今日一朝尽散,却连俗世老人也不如了。

    地上的道人犹自哀嚎不断,前院墙外官差的破门之声不断传来。

    于持稍稍环视房中一周,蓦地眼前一亮,自黄钦早前打坐之处拾起一个三寸来高的玉瓶,心中叹道:

    “聚散如常,别离无消息。生死之间,黄泉有孤魂。此中,当是那血魂之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