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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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从前往后何事因循

    雷声轰隆,大雨将至。

    竹林上空乌云聚拢,重重叠叠,越聚越浓,风声如巨兽嘶吼,凶猛地撞击着竹林。根根翠竹随风摇摆却始终顽强挺立,挡住了狂风巨兽的冲撞。林间的溪水也似乎愤怒愤怒起来,似是要将这狂风一起卷走。竹林唰唰、溪流哗哗,水声竹声汇聚成高亢的歌,淹没了风的呼啸、雷的轰鸣。

    俄而,一道闪电击空而至,照亮了这方巨石山腹。

    炽烈的白光中,只见那玄袍老者面色严整、眉目如电,颚下数缕细须,头上青发如瀑,用一根青色发带随意系着,不见丝毫散乱,头角峥嵘间令人一望生威,盘地而坐却依然身姿挺拔,双手交叠自如的搁于膝盖之上,头脸袍服皆是一尘不染。

    于持应声掉头,面向老者,衣袍之中双手紧握,在逃遁与搏命之间犹豫了数息,心下沉吟道“好似听过这个声音”。

    面上神色却丝毫未变、眼神清明如常,于持双手拱了拱,语带犹疑:

    “在下莘州于持,见过长者。听前辈话语,似乎几分耳熟,但在下似乎并未见过前辈,尚请长者明示。”

    玄袍老者轻轻挥动衣袖,往其左前数步之外微微示意,于持道了声谢,依言盘膝坐下。

    “你实未曾见过老夫,老夫却记得足下。不过,此事暂且不提,且说说今日之事罢。”玄袍老者声音铿锵,气息内敛,话间却是带着三分笑意,“老夫请教,道友出身何门?”

    于持脑中念头百转,如同此时石腹外的风云激荡,旋即,低声浅笑回道:

    “有劳长者过问,在下并无师承,眼下的微末道行,乃是瞎自琢磨来的。”

    玄袍老者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微微抚动颚下胡须,看似神色不动实则内心波动不已。

    旁人不知,老者却是东苍屈指可数的修行高人。

    东苍洲陆广袤无垠,虽则凡尘不知,实际多有正邪修行宗门,即便是世外散修,也总得有个传承来历,红尘之中也偶有前人遗泽,却哪得这般容易入道,与于持初见至今不过三五载,一介凡夫竟已略有有成就,即便放在当下的名门大派也是极为难得了。

    何况,观此人一身法力清正平和,当不是彼类速成的邪道妖法修成的,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需再问得一问。”玄袍老者心中暗忖,既而言道:

    “老夫冒昧再问,道友可知澜沧派、药王门或是浮云谷否?”

    “浮云谷”,自四年前得到晨阳子的遗物后,这是第一次听到浮云谷的名字,于持胸中心血一阵浮动,正待问询,却不知是敌是友,强自镇定下来,口中应道:

    “却也不知。实不相瞒,在下出身莘州乡野,先父曾是一军卒,年轻之时随当今陛下征伐数年,后因伤返乡。先父有一同乡至交,文武全才,早年也曾参赞军机,大赵开国后,此位夫子受不得官场约束,回乡后以教化为乐。夫子不嫌在下粗鄙,在下才得进了学、略略识得几册书,却改不了乡野习气,至今仍为夫子诟病不已。”

    “在下自幼便随先父习练些军中把式,进学后夫子传了一门内功心法,名曰《玉露甘霖清心决》,皆算不得甚么惊世绝学。不过,在下自幼顽劣、心思跳脱,不欲科场春风却慕江湖逍遥,尤喜阅看种种奇谈杂说,习文练武之时,总夹杂些莫名奇妙的念头,就此杂七杂八的练了十几年。”

    玄袍老者听得此处,微微皱起了眉头。

    于持顿了一顿,既而言道:

    “至于修行,却是误打误撞了。数年前,在下于大青山中锤炼轻功武艺时,在一山崖上采得一朵奇异花果,也是年少无知不知深浅,便将那果实一口吞了,当下腹痛如绞、心头如有火烧。在下强忍剧痛搬运内功,数日之后方才略为缓解。再行修习时,内力却慢慢不似江湖武学,倒像是仙道话本中说的法力了,其后,在下便摸索着修炼至今。这些年游历江湖,也曾想着有朝一日去那世间流传的道门大派见识一番,得些进益,却是至今仍不得其门而入。”

    于持将这些年的经历真真假假的说了一通。

    那玄袍老者更是迷惑不解,天地之间自有那天材地宝,可以之助人修行,乃至修为更进一步的,然则于持此种情形,却是闻所未闻。

    另有,道门修行讲究循序渐进,似于持说的这般胡来,修道不成,反倒大有可能落得个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的结果。

    “一枚异果、俗世心法,竟有如此造化?莘州地近南离,紧邻那五岭群山,其中奇花异草无数,说不得有此仙果。”转念一想,玄袍老者却又心中暗道,

    “不对,若非此人有所隐瞒,便是其后另有高人。”

    当下老者便欲出手擒下于持,一解心头疑惑。

    转眼看来,却见得于持脸色淡然、不卑不亢,不由得升起另一个念头:

    “观此人修法,清气萦绕难辩本来,与当今东苍各派皆是不同,更似传说中之感气一路,如今道门少有人修此道途,妖物异类倒多有鉴之而行者。是了,此人或是有高人传授,或许其本人就是有道高人转世重修,只其宿识未醒而不自知罢了,嗯,定然如此了。”

    如此思之,玄袍老者愈发觉得自己所想甚为在理。

    心思转动之间,片刻后玄袍老者眼目微展,嘴角略略上扬露出一丝微笑,道:

    “道友过谦了,当今之世修道人多居于世外、少履红尘,道友红尘世修行,却能有今日成就,老夫竟不得尽观之,实属不易。”

    “原来你竟也看不透我,如此便好说了。”于持心中暗生窃喜,遂拱手为礼,轻声言道:

    “前辈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于持见少识薄,虽是初见,却有数言相询,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玄袍老者闻言精神一震,面露笑容:

    “于道友客气,但讲无妨,老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前辈。后学请益,如今东苍修行人大多隔绝世外,是何缘故?另者,听前辈言下之意,于某所修者,似与当今之修行大道有所差别,却是有何不同,其中是否有甚道理?晚辈唐突之言,实是无处可寻难得其解,此番得遇前辈,乃是于某之大幸,长者勿怪。”

    话毕,于持起身肃立,双手交叠,弯腰深施了一礼。

    石腹之外,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而下。

    玄袍老者将衣袖稍稍一挥,示意于持回座。

    稍倾,玄袍老者自袖中掏出一个凤嘴圆肚酒壶及两个小杯,往两人前方地上轻轻一放,倒入酒水,酒色青碧、异香扑鼻而来。

    老者右手微微一请端起酒杯,于持略一拱手,双手持杯为敬。

    抿了抿嘴,玄袍老者悠然说道:

    “修者不履尘世,此事说来久远,原因却也简单。一则尘世污浊、诱惑太多,修行人担忧沾上因果不得解脱,故此师长前辈多告知后人,道心不定者切莫招惹红尘是非。话虽如此,却也总是有修行人入得俗世的,贪恋繁华者、修入世之法者,还有那邪魔外道猎取凡人为血食修行,便也有正道门人入世降魔。若是不然,世上安有如此之多的仙神鬼狐传说流传耶?”

    此言于持甚为认同,那晨阳子不就是留恋凡尘口腹之欲才多番下山,以至最终与邪修同归于尽。

    于持朝玄袍老者点了点头。

    老者也是微微颔首,欣慰一笑:

    “二则,正邪两道早有盟约,无非常之事,修行人不入凡尘,便是入了红尘俗世,也不得伤害凡人,若有发现不从者,正邪共诛之。”

    于持闻言稍稍一愣,旋即应声问道:

    “这是为何?”

    “修行、修行,不论正邪俱是要修得法力、增进修为,进而去求那玄妙之道的。数千年来,修行少不得外物之助,无数宗门同盟自家能拿得出多少,无非你交我换或出外找寻两条路可走。因此,数千年间正邪妖魔厮杀不休,自家损伤不说,俗世间也不得安宁,一百多年前,更有邪道操控前朝官家势力收拢资材、暗伤正修,终是落得正邪两败俱伤,东苍大地近百年烽火狼烟不休。其后,正邪两道遂立下盟约,寻常之时不履红尘。”

    于持恍然大悟,难怪数年江湖游走未见得同道中人,以至于山精野怪无有管束,城隍阴司顾此失彼渐有不支之感。

    不过,于持却不信修行人当真一诺千金,所谓盟约誓言,从来都是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的,当下不禁说道:

    “于今之世,当真见不得修行人现世?”

    玄袍老者微微一哂,道:

    “哪得如此,无论正邪皆有行于世间之人,不过更加隐秘、慎重些罢了,年深日久,近年来已有苗头隐现,却不知这盟约尚能管得几时?再者,总有非常之事、例外之人,眼下你与我,不正是修行中人吗?”

    说罢,举起手中酒杯稍稍示意,于持也是闻声轻笑。

    “至于,道友之修行与旁人不同,乃是因为……”玄袍老者语气一顿,“气道修行,多见于妖物异类!”

    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劈空而至,石腹外约莫十余丈外,一株大树应声倒下,于狂风暴雨中燃起熊熊大火。

    于持顿时腾身而起,终是失了冷静。

    衣袍飘动间,玄袍老者拂袖立起,将诸般前事因循一一道来……

    东苍洲陆荒荒溟溟、漫无边际,今之有识者,大多也仅知南离北狄、东苍西极之谓而已,却难得有谁去探寻一番,此名由何而来,无尽地渊之中又有多少古时隐秘。

    传说远古之时,宇宙混沌、天地未开,后有大神破去混沌清浊,遂有天地之隔,东苍洲陆自始生焉。其后不知多少万年方有人类,诞生之初无神无知,不过茹毛饮血而已。今之道门有传,荒蛮之中有大贤人出世,其曰:

    “上下天地,无极无光。冥冥昭昭,冯翼惟象。阴阳无考,元气何降。天覆九重,地载八荒……道之未名,孰其谓之?遂古之初,吾传道之……”

    由此遂有“道”之名、“道”之行,尔来数以万年计。

    此后,无数道人承前启后,观天地苍穹、风雨雷电,斗鳞毛羽昆、地祸天灾,立下道统传承,人之一物方成天地宠儿、万物之灵。

    其时,尚为修行之始,皆引天地灵气淬炼凡胎,感日月星辰悟道神通,逐渐成就自身道行修为。于长久的修行岁月中,一则以清、一则以浊,历经数千年渐有正邪之别,然则皆是寻道、殊途同归而已。

    又有大能之人有教无类,遂有妖物异类或修人道、或行本能,于今而言,却已成气道修行之中流砥柱了。

    而如今正邪修行,多修丹田入道一途,泥丸、心窍与脐轮三处,可引先天之神、气、精,谓之“元神”、“元气”和“元精”,且修一处也罢,三者同修亦可,以功法自修或借外物于心窍等处种得一枚气种,引先天之元入体,号为“引气”之法。

    先天之元修得体内周天之气,如今道门皆谓之“元气”,实则三者之间差异甚大,浑元如一方可勉强称之为先天元气。

    似于持这般直接感得先天之元入了鼻窍,精气神三者合一,淬炼肉身神魂,且于数载间成就得周天循环的,已是千载未闻了。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如今寥寥数家传承久远的道门之中或许尚有感气功法,已是甚少有人修行此道了。

    数千年流传下来,人心愈发浮躁,丹田之法虽也不易,比起感气之法却已是易行之不可以道里计了,倒是妖物异类寿元悠长,彼类之中有志于正道者,尚有不少传承之法。

    感气引气,皆为练气法门,本无高下之别,然则现时修行中人,多有走歪了路的,却是孽障重重、难登上境了。

    不过,之前于持将自己感气修来的清气也暂且名为“元气”,虽是受了记忆中的启发,如今来看,却说得上是歪打正着了。

    念及此处,于持不由有些明悟,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缓行数步,于持站立在这方石腹的边缘,外间已是天青云破,天地之间一片澄净,风雨过后竹林显得愈发的苍翠,山溪一时水面宽了许多,顺着溪涧奔涌而下。

    于持转过身来,朝玄袍老者深施一礼,言道:

    “后进末学,多谢此番长者释疑。数年求索,此番有了答案,前辈若有所需,于持敢不尽力。”

    玄袍老者微微摆手,道:

    “老夫无所求,适才所言,寻得东苍任何一处高门大派皆可知之,你我机缘巧合在此遇上,言其一二罢了。另则,修行之人,不可随意许诺,若老夫随意指使道友为恶,道友也依言行之不成?”

    闻听此言,于持顿时悚然一惊,自己向来心意深藏,适才闻得许多隐秘,心下激荡脱口而出,却是失言了,当即于持称谢不已,幸得此老非是恶人。

    “不过,老夫却也有数言请教道友,还望告之?”玄袍老者话锋一转,正声言道。

    “前辈请问,在下不敢隐瞒。”于持抱拳应道。

    玄袍老者朗声一笑:

    “老夫且问,如今道友得知自身修行之法非是主流,意欲何为?”

    “于某自行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却不需管得旁人如何修行、如何求道,交流论法,不过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而已。”

    “道友之道,为何?”

    “于某之道,诚挚于心,不滞于物。”

    “如何修之?”

    “心之所持,贵在以恒。如此间之山溪,不欲争先,自滔滔不绝。”

    ……

    数番问答之后,玄袍老者愈发讶异,暗道此人果然不凡,却还有一最大疑惑,不得不问:

    “道友可知,你神魂有缺,修行不得圆满?”

    于持闻言,先是微微一愣,蓦然想起自幼缠身的晕疾,一番大病后迷梦消失,然则运转体内元气之时,总在泥丸之处有所阻碍,莫非正是泥丸所主的先天之神有所不足?

    可是不然,月前在山南阴司得了那“希夷”之法后,泥丸宫处已无异常、功法运转无碍,更于泥丸空洞莫名之处多了一样物事,虚实不定,无色无光,彼时应已补全了神魂才是,实则于持如今对那迷梦亦有所猜测,只不足为外人道矣。

    于持默然不答,俄而,反问一句:

    “前辈可知‘希夷’之说?”

    玄袍老者沉思半晌,应道:

    “略有耳闻,希夷之谓多于阴司之间流传,另者,诸如幽冥道等主修魂魄之道的宗门当也略有叙述,或曰“性灵”、“灵光”等,外人却少有知之者。”

    “在下偶读一散页,其曰希夷乃神魂之本,闻之不觉、视之不见。于某此前运转功法之时,泥丸之处每有不畅之感,也曾暗自琢磨当是神魂不足,进来却渐有好转,想是练气略有所成神魂渐渐自足了,正如在下方才所言,流水不绝,定有归海之时。”于持暗自斟酌间回道。

    “哦?不想感气之法还有此效,却是老夫浅薄了。”玄袍老者思忖道,当下更是确信于持乃大能重修。

    初见之时只稍稍一瞥,彼时于持不过初入道途,修为浅薄,一望便知泥丸神宫有异,如今再看,以他之能却也是如云似雾,见之不清了。

    二人又约略谈了一些当今东苍正邪道门的粗略情况,玄袍老者也是个逍遥不甚管事的,个中详情却得于持慢慢探究了。

    两人遂各回原位坐定,那凤嘴圆肚壶中已自空了,于持遂自袖中取出半壶“三月黄”,朝玄袍老者微微示意,后者点头应承了。

    于持各续了一杯酒,道:

    “此番有缘得遇前辈,三生有幸。方才饮了前辈的仙酿,于持无以为酬,且以此凡酒相谢,尚有几分可取,前辈请试饮之。”

    “此酒确是不错,于凡酒而言,已不比老夫的差几分了。”

    如此三杯过后,玄袍老者捋了捋胡须,轻声笑道,于持摇手连道“不敢”。

    旋即,玄袍老者一手斜撑于地,一手举杯,问道:

    “于道友,不知对妖物异类修行,是何观感?”

    于持略作沉思,道:

    “话本传说之中,于某多曾见过作恶的邪魔外道,也有不少行事端正的妖异修者。略长大些,行走江湖以后,更觉人心叵测,更甚于鬼蜮。因此,在下向来以为,正邪有别,别在待人行事,不在人妖之分。”

    “好!仅得此言,当浮一大白。”玄袍老者朗声应道,声如金磬,石腹之中余音袅袅、震荡不绝。

    “前辈,原来是你!”于持闻得此言,蓦然想起了一桩旧事,彼时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神往之时已然鸿飞冥冥,不想在此得见。

    玄袍老者振声一笑:

    “正是老夫,于道友终是想起来了。哈哈,后会有期,记住了,老夫姓姜。”

    言犹在耳,竹林间一道云气冲天而起,空中隐有龙吟之声。

    飞身赶至石腹之外,只见一道青色云气绵延百十里天空,径投东方天际去了,于持心下暗忖:

    “此老,怕是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