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定时间的前一天，我谎称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落在学校里，必须取回来。我妈用极度怀疑的眼神看着我，问是什么。为了赴约，我决定豁出去，勇敢地迎接我妈质疑的眼光，坦然地说是笔记本，一年的记录，非常重要。我妈瞪着我，足足三分钟之久，终于在对峙中败下阵，但要求我一定要在明晚之前回来。我被瞪得全身绷得紧紧的，生怕露怯，手心里捏出了冷汗。见我妈答应后，我心里得意地暗笑，哪有斗得过女儿的母老虎？

    临上车之前，我妈突然塞给我一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之前我闹了很久，她都不肯买给我，怕我分心。她说道：“这个拿好了，不要弄丢了，平时你老是马虎大意。号码就贴在手机背面，里面的钱刚刚充了。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

    我爸在一旁拼命眨眼，暗示我说两句软话。本来嘛，我的情绪也被点起来，还挺激动的，刚想说两句动情的话。我妈嗓门一下子提高，说道：“省着点花，手机费很贵的。”硬生生地逼我把酝酿好的情绪给吞回去。我向上翻了个白眼，说道：“知道了。我明天就回来，这个根本用不着。”当然，我是绝对不会还给她的，好不容易到手的手机呢！

    明知道提前一天到学校，未必能马上见到黎世民，我心里仍旧期待他也一样迫切地想见到我。但转念一想，他有可能没有听到那期点歌台，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我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担忧。该不会白去这一趟吧？

    下车走一小段路，就到校门口。这间学校名气大，附近聚集的各类中小学校又不少，公交线路特地拐到这里，方便学生上下学。现在正值暑期，离高考放榜大约还需十来天，校园里空空荡荡，像我这样走在路上的学生几乎见不到。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小吃一条街略显冷清。

    我缓缓走上校门的斜坡，仰视校门口隶书体“行知”两个大字，一个不小心差点又要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

    我向后轻轻跳了一小步，对着斜坡得意地自言自语：“别以为我会再摔一次。”没提防脚下的小石子，一个重心不稳，右脚骨碌碌地向后叉开，疼得我直冒冷汗，眼看要劈叉成一字马，我拼命用手撑住地，才算是保持住平衡，但手上蹭破了皮，渗出血丝，疼得我龇牙咧嘴。想起刚来的第一天，黎世民见到我的洋相，难道他此时就在身后的某个角落暗暗窃笑，这么个斜坡还能摔两次？我迅速向左右两边甩头，黎世民并没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出现。

    假如他真的这么笑话我，我肯定会狠狠反击，“这么个斜坡？我比你矮了二十公分！大象爬坡跟蚂蚁爬坡能一个样嘛！”想到这里，我不禁咧嘴笑出声。

    “又是你？”门卫老头露出没有门牙的嘴，大声招呼道。

    明明可以光明正大打招呼，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不自然地笑笑：“伯伯，你还记得我？”

    门卫老头张大嘴，笑得更欢了，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和那个黎世民……印象太深刻咯……”

    我呵呵笑得跟抽风似的，一副假装听不懂的样子，只管自己迎着风走上台阶，夏天傍晚微风依然带着余热，扫在脸上，绵密的汗液干了又冒出来。草丛里几只恼人的蚊子许久没有闻到人的味道，疯狂地扑上来。早知道，我该洒上花露水，第一约会，一身臭汗不止，还满身包，真是活受罪！假如黎世民在的话，他应该会带上万年不离身的风油精吧！

    天渐渐暗下来，天空的一弯新月分外明亮，残存的斜阳一点点透过青黛色的层云，呈现出谜一般的紫色。云层下，学校后院的小山包，零星几棵树在风中摇摇晃晃，几只鸟在树上跳来跳去，“啾啾”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轻轻飘荡，我从教学楼走到学生宿舍楼，再从学生宿舍楼走到教师宿舍楼，光影轮换交替，黎世民会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吓我一大跳？但地上孑然的一个人影随着光出没，而那只是我。

    “柳如絮，我就不该听你的鬼话！”我一肚子愤懑无处发泄，拿起手机拨通柳如絮的电话。

    “哈哈，谁让你这么早去的。女孩子要矜持一点嘛！”柳如絮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

    “我是来缅怀母校！”

    “得了吧！想他想得心急如焚就实话实说。连个校友会都没有，还母校呢！”

    “他是不是根本就没听到这期广播？”

    “他肯定听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的第六感！嘿嘿！”

    “他要是没来，你得赔我的精神损失费！”

    “他没来，为什么要我赔呀？”

    “就是因为你的馊主意还有不靠谱的第六感，我才傻乎乎一个人大老远坐着车，站在这里被蚊子叮得满脚包，不找你赔，找谁？”

    “我让你去，没让你提前去。你不能什么都怪我吧。”

    “还不是……”我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身后有人拍拍我的肩，难道是黎世民？我立即开心地转过身，眼前一张陌生的大脸对着我呵呵傻笑，我吓得魂飞魄散，控制不住地用高八度女高音尖叫，“啊……啊……啊……”

    别说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被我吓得捂住耳朵，开始哇哇乱叫，就连柳如絮在电话那头也差点被我的女高音震得鼓膜破裂，她大声呼喊道：“怎么啦，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啦？”

    在我持续尖叫三十秒后，门卫慌不迭地赶到，他把那个高大的男人拉走，略带歉意地说道：“别怕别怕，是我儿子。”

    我愣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使出全身力气逃出校门，看到灯火通明的小吃摊，才算是把跳得失去规律的小心脏给安抚下来。

    “吴则天，吴则天，吴则天……”柳如絮还在电话那头叫着。

    “吓死我了……”我站在原地喘了一分钟的大气，才终于拿起电话回道。

    “你见鬼啦！我的魂都被你叫没了。”

    “比见鬼还可怕，一个大个子男人站在我身后，傻笑，不说话，黑漆漆的，我一个人黄花大闺女，差点贞节不保！”

    “大个子？是不是脸圆圆的，黑黑胖胖，眼睛很小，笑起来呵呵呵呵，这样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嗨！那是门卫的儿子！我之前还给他买吃的呢，可乖了！就是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妈呀，什么人你都能凑近！”

    我找了一家青年旅社，在洗手间里，准备清洗了一下手上的伤口，刚把手放在水下，那种刺激性的疼痛让我的手本能地往后一缩，但看到混合着沙土还有血丝的伤口，我咬咬牙，又把手伸出去，水顺着手掌纹路流进伤口里，本来血肉模糊的横切面变成薄白的皮质，我“嘶嘶”吸着冷气，抬头看看镜子的自己，自言自语道，黎世民，都怪你！明天要你好看！哼！

    胡乱做了一夜的梦，天空显出鱼肚白，我站在窗口，看着太阳从轮廓清晰可见的小圆饼逐渐变成模糊一团的金色南瓜饼，再到吐着火舌舔着大地的毒红日，直到双腿发麻，肚子叽里咕噜地叫，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刷牙洗脸。

    从旅馆出来，走到小吃摊，豆腐脑店的老板娘一眼就认出来我，往我身后张望半天，才疑惑地问道：“就你一个人？”

    以前好几次逃课出来，总是能碰上黎世民，黎世民用自己迷死人的脸向老板娘灌迷魂汤，磨着老板娘多放点料，次数多了，老板娘居然慷慨地买一赠一，但这活动仅限于黎世民，我跟柳如絮来的时候，怎么费口水，都拿不到这优惠。迷恋帅哥这种事情，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

    我点点头，因为一夜没睡好，气色不太好，加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一碗豆腐脑和两个包子。”

    老板娘上豆腐脑的时候在我耳朵悄悄说道：“找男朋友不能找个太帅的！得找个老实可靠的。”说完之后，她斜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老板，他顶着撑破衣服的大肚皮，靠在墙上打瞌睡，时不时用手挥挥在他脸上飞来飞去的苍蝇。

    我故意慢悠悠地吃着豆腐脑，给自己更多的借口拖延时间，一碗豆腐脑和两个包子吃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老板睁开眼，奇怪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一脸的不可思议。

    临走的时候，老板娘又悄悄耳语道：“你要是碰到小帅哥，让他常来，这里对他免费。”

    我趁机问道：“阿姨，我这次能免费吗？”

    老板娘看了我一眼，说道：“那不行，每个人都免费，会亏本的。”

    我郁闷地问道：“为什么他能免费？”

    老板娘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甜甜地说道：“他长得多帅呀！”

    呵，女人！

    早餐后，我摸着兜里我爸偷偷塞给我的零花钱，顺着小吃街，走走停停，每到一家小摊，总是有热心的老板娘凑上来，询问黎世民的事情，我就纳了闷，黎世民到底在这条街上攒了多少阿姨粉？我从街头游荡到街尾，又从街头游荡到街尾，被晒得发烫时，就挑一间小店，跟老板娘聊聊黎世民，挨了一整天，终于有个老板娘忍不住问道“看你在这都一天了，在等人吗？”，聊了一天，我的脸皮早就笑僵了，但为了不让她发现我的窘态，我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怀念母校呢！”

    眼看最后一班回去的车还剩一个小时发车，我盯着来来往往的车子，期待黎世民像偶像剧的男主角一样在最后出现。

    “吴则天，你在哪？坐上车没？”我妈的夺命追魂CALL按时响起。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会错过车嘛？”我没好气地说道。

    “这种事情还少吗？……”我妈又开始翻旧账。

    我拿着手机，呆呆地望着车站四周，任凭我妈在里面叽里呱啦地没完没了。黎世民，他是不会来了……

    我一步三回头地往汽车方向走去，多么希望在离开那一刻，黎世民会突然出现，但我的生活不是偶像剧，直至车门关上，我也没有看见黎世民的身影。坐在车上，我再也忍不住，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发现自己居然没戴纸巾，哭得更伤心了。

    邻座的姐姐递来一张纸巾，幽幽地说道:“人生总要经历失恋，哭过就好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我就不能为了离开母校而伤心吗？

    昏昏沉沉地回到家，还以为会迎来我妈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没想到我妈喜笑颜开地对我说道：“怎么才回来？”

    按照我对我妈的了解，每次她上演这种慈母戏码，肯定是家里来客人了。果然，我爸偷偷说道:“阿英阿姨来了！”阿英阿姨是虎头的妈妈，我妈总羡慕他们家的房子比我们的漂亮，阿英阿姨的衣服比她的时髦，最重要的是虎头的读书成绩好出天际，跳级读书不说，据说还要出国了！我鼻子里透着冷气，十分不愿意配合她的演出！我被她推着往院子里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愣住了。院子中央，一束月光照在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