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五天，除了除夕那晚勉强吃了两个小时的年夜饭，我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恨房间里没安个马桶，这样吃喝拉撒睡全在一个地方解决了。这次回来，我妈见我身形消瘦、脸色凝重，怕我想不开，好几次深夜走到我房间的窗外，轻轻地敲道：“天天，很晚了，早点睡觉吧，学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顺其自然，自己身体要紧！”那声音温柔得跟我们家刚生完一窝小猫的母猫似的，舐犊情深。

    长这么大，看惯了张牙舞爪的我妈，突然变得这么慈眉善目，让我有点感慨，长期不在家，没人跟她对着干，寂寞让她老得快了。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惨无人道，趁机跟她要求买随身听。我妈毕竟是老姜，虽然心里狐疑，但世界上哪有斗得过女儿的父母。我妈经过几分钟的激烈心理斗争，最后跟着我到大仓桥街口的小音像店买了随身听，我顺便还拐走了李宗盛经典歌曲专辑磁带。

    从此我过上了可以自由自在听歌的日子，但少了点歌台那些幽怨缠绵的情话，和啼笑皆非的故事，总是有点不习惯。

    这天，点歌台又回来了。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春节好！今天是大年初一，不知道收音机前的你们是在走亲访友，还是在享受难得的家人团聚时光呢？我们的忠实听众‘不知天高地厚’刚才打进电话说，我们的节目停了这一个多星期，让他感到有点失落，好像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在这里，我也想忠心地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点歌台的支持，也感谢一直守候在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不知天高地厚’说他所在的城市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世界白茫茫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的最大的一次雪，像在童话故事里一样。接下来，请听‘不知天高地厚’点的范晓萱《雪人》。也祝收音机前的你们有个暖冬和晶莹剔透的雪梦。”

    好冷

    雪已经积得那么深

    MerryChristmastoyou

    我深爱的人

    好冷

    整个冬天在你家门

    Areyoumysnowman？

    我痴痴痴痴地等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拼出你我的缘分

    我的爱因你而生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在天空静静缤纷

    眼看春天就要来了

    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

    我望向窗外，寒冷的冬夜纯净无暇，银白的月光洒向大地，把老院子的青瓦木柱照得格外清晰，街上时不时传来掼鞭炮的声音和小孩们的欢笑声。我心里有些失望，我的世界没有飘下一丝雪。

    我想出去透口气，刚打开门，老爸就一个踉跄跌进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喊道：“爸，你干嘛呢？”

    我爸尴尬地笑笑：“天天，你终于出来啦，饿不饿，爸爸给你弄个桂圆鸡蛋补补。”

    我妈从院子的另一个房间跑出来，笑道：“天天，有你的电话！快去，快去！”

    我被他们热情地推搡着去接电话。

    “喂，则天吗？我这里下雪啦……”柳如絮在电话那头大声尖叫，旁边的鞭炮声震天响，吵得整个电话话筒都在抖。

    我又羡慕又嫉妒地说道：“‘不知天高地厚’那里也下雪了。”跟柳如絮相处半年多，我们两个基本上已经达到心有灵犀的默契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听今天的点歌台了！哈哈，我有个预感，我跟他在同一个城市。”

    “你打电话去问电台了吗？”

    “你怎么又知道！我问了，电台说要保护隐私，但是可以等下次他再打热线电话的时候，帮我问问。”

    “你别抱太大期望，说不定人家是三十岁的老大叔，到时候你别吓得没地方躲去。”

    “去，别瞎说！我打电话，是有个重大消息告诉你！”

    “什么重大消息？”

    “我刚才在路上碰到楚楚了，你猜，她身边的是谁？”

    “还能是谁？不就是黎世民嘛！”我酸溜溜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笨哪？要是黎世民，我还让你猜嘛！是一个不认识的帅哥！两个人可亲热了！看不出来，楚楚一副很纯洁的样子，居然还脚踏两只船！”

    我站在电话这头，不吭声，想起那天黎世民帮楚楚拎行李的样子，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不情愿地说道：“关我什么事！”

    “那天你回来就跟要撒手归西了似的，你就别嘴硬了。”

    “我还要复习呢，时间就是分数，懒得跟你说！”我毫不客气地挂掉电话，内心又增加几分莫名的惆怅。

    我坐回书桌边，毫无心思地把笔记翻来覆去地看，没有一个字入脑。眼看闹钟的分针转了半圈，想着不能再这样耗下去，索性不费神背笔记，把数学题翻出来做一做，一个不留神把书包里的书全都翻倒，一本蓝色硬壳笔记本滑落出来，是上次黎世民递给我的那本。前阵子因为没有任何学习进展，我赌气把他给的所有东西都塞到书包里，一概不看，包括这个笔记本。

    我翻开本子，扉页上写着“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蓝色墨迹有些散开。翻过扉页，便是密密麻麻的笔记，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越看心跳得越快，越看手越抖。每一页都有记下笔记的日期，第一页的日期是8月1日，刚好是开学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我躺在操场上，被蚊子咬得满身包，还被他的篮球给狠狠地撞了一下，最后一页的日期停留在12月31日，那天故意饿着肚子，以为有饭吃，结果他不仅给我吃剩饭剩菜，还因为错了好几题，被狠狠说了一顿，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一股恶气。

    看到眼前这个笔记本，我实在想不到黎世民居然默默地为我记录了这么多错题，不仅仅是错题，还有详细的解析和错误原因的分析。他的字工整清秀，每个几何图形都用尺子准确画出等比例的角度和长度，每一个公式推理，都是一步一步地竭尽所能的清晰，每一页都标上了字母页码，顺着目录索引就能找到题目。我用手抚摸纸面，凹凹凸凸的触感轻轻划过指尖，既熟悉又陌生的温暖顺着指尖流遍全身。我把笔记本抱在胸前，脸贴在笔记本上，闭上眼伏在案上，这一刻，只希望时间快快过去，等高考结束，我一定会再问他，到底，到底他为什么这样帮我？

    “天天！天天！”我爸在窗外敲道，“快出来，我给你煮了桂圆鸡蛋，快出吃吧。”

    我恍恍惚惚地打开门，我爸站在门口，端着一个大大的搪瓷碗，谄媚地笑道：“天天，快吃，快吃，还热着呢！”说着，便走进来，把热腾腾的碗放在桌子上。

    他把我拉倒桌边，挪出椅子，又把我按在椅子上，说道：“快吃，这里面加了你妈酿的双回酒！你也知道你妈那个人粗枝大叶，从来不知道做饭炒菜，每次去你们学校回来，都说你们学校饭菜不好，你又瘦了，上次回来就坐不住了，马上就酿了这个双回酒，说是要跟坐月子一样给你补补。你赶紧吃啊！”

    这时，我妈拿着一件粉色的毛衣走进来，笑嘻嘻地说道：“天天，我上次看到这个毛线的颜色很好看，你的皮肤这么白，穿起来肯定特别漂亮！今天终于织好了，你穿上试试？”

    “咦？你什么时候学会打毛线了？”爸爸拿起毛衣左看右看，惊讶地啧啧称奇。

    我妈夺过毛衣，不服气地说道：“我就不能会打毛线衣呀！我会的事情，你不知道的还多了呢？”

    “哟哟，我还不知道你呀！上次阿英过来那几天，你跟她躲在房间里，偷偷摸摸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爸得意地拆穿我妈。

    我爸我妈两个人加起来都快九十岁的人，还整天在我面前腻腻歪歪，按照往常，我早就一个白眼扔过去，扭头就走。今天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抱着我妈我爸开始哇哇大哭，他们任由我这样搂着脖子，沉默了很久。

    我妈轻轻拍我的肩膀，说道：“太累，就休息一会，身体要紧！”

    我爸应和道：“就是，就是，身体要紧！”

    我哭得更大声了，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哭一哭，总能如愿，长大后，哭的时候，只剩下无助。

    离开家的那天早上，我跟我妈、我爸去拜祭了奶奶。奶奶离开的这半年，我经常梦到她，梦到她坐在院子前，靠在那把跟她岁数一样长的摇椅上，用蒲扇为我驱赶蚊虫，咧开嘴对我笑，说道：“我们天天是天降神女，将来有出息呢！”或者又梦见自己中了状元，族长不让我进宗祠，奶奶急着说：“我们家天天是女状元，光宗耀祖的，为什么不让进？”，每次从梦中醒来，全身汗涔涔，眼角含泪。那天站在奶奶墓前，墓碑上奶奶的笑容还是那样亲切熟悉，我下决心，无论如何，再苦再累，我也要挺过去！

    “各位听众，又到了我们点歌台节目，最近有一位叫做‘身如柳絮随风摆’的听众来电，希望能与‘不知天高地厚’交个朋友。这次‘不知天高地厚’来电的时候，我们节目组也积极询问，这位老听众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回应‘相逢何必曾相识，重要的是这一刻，我们都在认真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知道‘身如柳絮随风摆’的听众是否听到我们的回复了呢？接下来，请听‘不知天高地厚’为所有听众朋友所点的梁咏琪与古巨基合唱的《许愿》。”

    我喜欢回味记忆的美让人懂得感谢

    你现在让谁听你喜悦陪你掉眼泪

    嘿好久不见

    请你许个愿

    要感情不再那么容易变

    让心不被距离拉得太遥远

    我寄了张卡片

    地址是感觉

    收件人叫永远

    像是你又递来一杯热咖啡

    生活有了你的温柔调味

    我寄了张卡片

    画你的笑脸

    写祝福的留言

    请把我的名字默念一百遍

    好梦就会趁你睡醒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