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恋爱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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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临近春节,学校里没有任何节日的气息,只有越发紧张的考试氛围。往日食堂里,还能听见一片放松的热闹声,现在大家脸上总是挂着一层凝重的神色,偶尔有个人在喊,都能在食堂里久久回响,明明是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地方,偏偏寂静得像空空荡荡的图书馆。

    在上半年结束之前,全市高中要进行一次大联考。我每天埋在堆得像小山似的习题卷里,昏昏沉沉,日升日落也毫无概念。一次学校大扫除,挨个教室喷洒除虫水,全班的同学都跑出教室,只有我对着一道题苦思冥想,等抬头的时候,才发现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透过玻璃在看教室里的我。但即便是这样紧赶慢赶,日夜题海战术,我的分数始终在三本线边缘徘徊,这让我十分气馁,不知道是因为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还是因为对于习题出现抗拒性的情绪,每次看到习题,我经常莫名地感到头晕目眩。那天,我拿出一套历年真题,只看了一眼标题,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地想往外吐。我慌忙冲向厕所,“哇啦哇啦”地干呕,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最后只是呕出一点酸水。

    那晚,我谎称不舒服,向老师请假,再次逃课。这次,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学校走出去便是窄窄短短的小巷子,因为道路实在太短,没有安装任何照明灯,另外一头是灯火通明的闹市,光线从外照进来,即便是晚上,巷子依旧通透,所以巷子不算黑,然而有些灰蒙蒙的。一条长不过八百多米,宽不过六七米的小吃街,有三所高复学校在两头。每天晚自习下课后,一群学生分别从几条小巷子里涌出,本来门可罗雀的小吃一条街变得热闹非凡,尤其是周末的时候,高复学校的学生活动范围大约就是这一圈,那些流动的小吃摊贩更是瞄准时间,集中在这里,整条街像是举办物资交流会,人头攒动。

    现在还没有到下课时间,街上的烤红薯、关东煮、麻辣烫、茶叶蛋已经在锅里煨着,就等着饥肠辘辘的学生们扑出来。那时候反季的水果不像现在这样多,冬季的水果大多还是苹果、香蕉、橘子、冬枣,种类不太多,但当季的水果不像反季那样寡淡无味,总会带着不会辜负期待的香甜应时而上。还有像瓜子、果仁这样干果类的山货铺子一条街就有十来家,即便如此,每家店仍旧挤满了人。

    除了刚来的第一个月,我偶尔跑到这条街上放松一下,剩下三四个月,都只是在吃饭间隙听同学们说哪家店好吃,哪家店便宜,却从未踏出校门半步。今天,我拿着几个月没有花出去的零花钱,打算报复性地用美食灌醉自己。

    我站在街头,迎着寒风,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大声喊道:“去**的高复!”

    “你不打算考试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是黎世民。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讶地问道。

    “先说说你为什么在这里?”黎世民双手抱胸,歪着头问道。

    我说不出话。

    “又逃课了?”

    我像是准备干坏事却被发现的孩子一样,满脸通红,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完后,一想,不对呀,他又不是老师,我跟他道什么歉呀?

    “走吧!”黎世民一扬手,说道。

    “去哪?”

    “你去哪,就去哪?”

    “你陪我?”

    “嗯!”

    当时,黎世民站在我的身边,一米八三的高个,肩膀刚好没过我的头,而他的声音轻轻地从他的嘴边穿过空气,从肩膀斜斜地掠过我的头顶,飘进我的耳里。街上美食漫天飘香,街摊上大妈们用尖锐的大嗓门嘻嘻哈哈地聊着天,偶尔还能听到高音喇叭机械反复地播放着今日的美食清单,但那一句轻轻飘飘的“嗯”盖过了这一切,剩下的只有我的心在“砰砰、砰砰”地无节奏地快速跳动。

    “蒸糕……蒸糕……”一个满脸白色络腮胡子的高个老头捧着十寸大小的白色蒸糕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向街头,像是立在街心的一口钟,声音洪亮悠长,平时即便我在学校里,也能在窗口听到从街上传来的他的叫卖声。此时,他正缓缓向我们走近,我急忙招招手,喊道:“要一块蒸糕!”

    老头不疾不徐地朝我们走来,头上扎着的一圈白色毛巾在明晃晃的各色灯光下特别显眼,因为长期沿街叫卖,风吹日晒,脸色黝黑,皱纹如同刀刻,但并不妨碍他一副和善的面容。

    “一块蒸糕?”

    “嗯。”

    他掀开遮盖蒸糕的白色细纱巾,原本被纱巾掩盖的蒸糕露出诱人的黏稠色泽,零星地撒了点桂花,一层白色晶莹的糖粉散散落落,两层白米糕中夹着一圈深棕的红糖糯米糕,隐约可见几处葡萄粒。他用小刀利落地切下一片扇形。

    “帮我再把这个切成两半吧。”我说道。老头照我的意思把这片扇形又切成两片小扇形。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用两片浅黄的纸包住的蒸糕,不停地轮换着手指,实在是有点烫手。

    “给你!”我递给黎世民一片。

    街头的第一个摊子是卖豆腐脑的,时下没有人,老板娘很热心,见我们俩站着吃,不方便,就招呼我们坐在摊上,当是帮她热场。

    这条街是南北朝向,北风呼呼地从一头灌进来,穿过整条街,又从另一头出去。我们坐在小吃摊上,周围风声、人声不断,蒸糕热气升腾,眼前一片迷茫,耳边因为嘴巴的咀嚼带动起“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们像是沉在水里,眼前和耳边的热闹仿佛不是自己的,只留下身边寂静的一切。

    我一边嚼着,一边在肚子里努力想着话题,这个黎世民闷不吭声的,总让我有种无论说什么,都会像小石子投进巨大的湖里,悄无声息,没有回应。我搜刮枯肠,绞尽脑汁,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苦恼。

    “我好像在哪里吃过这种蒸糕。”黎世民终于开口说话,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从来没觉得跟人聊天这么困难过,这应该是我跟人相处以来,最沉默的一次对话。

    “这是金镇的蒸糕。喏?等下,那个卖蒸糕的人过来,你可以看看那条盖着蒸糕的纱巾,有一个角绣着‘金镇’两个字。”

    “金镇?咦?我好像去过那里。”

    “你去过?”一听他这样说,我有些兴奋,像是抓住可聊的闪光点。

    “嗯,像是海边的古镇,有一爿残断的城墙。”他努力回忆,却显得有些困难,“不过印象很模糊了。”

    我立即噼里啪啦地说道:“就是海边的古镇!秋天的螃蟹特别肥,掰开来都是红膏。有次我们吃晚餐,对门的老太太站在我们桌边,盯着我们家的螃蟹,就差把口水滴下来。啧啧……”

    “吃过螃蟹,就到了虾姑的季节,我家隔壁的小孩不会剥虾姑,手被刺得,疼得一直哭,但是剥虾姑,我就很内行了,用手按住虾尾,再拿筷子掀开虾姑,那个肉就到嘴了。”

    “还有小吃也特别多,不止是这些蒸糕,还有灯盏糕啦、炒米啦、麻油鸭啦,金镇的菜市场不大,走一圈,就能尝遍所有的小吃,哈哈……”

    黎世民饶有兴致地听说我金镇的事,间或喃喃道:“咦?你说的这些,我好像吃过。”

    我拍拍胸脯道:“不记得没事!等考完,我请你去金镇,让你再尝尝什么才是最好吃的小吃!”

    “我记得金镇有首童谣,”黎世民突然眼前一亮,“一亭二阁三牌坊,四……”

    我立即接着往下念:“四门五所六庵堂。七井八巷九顶桥,十字街口大仓桥。”

    念完,我还洋洋得意地说道:“这个呀,如果用金镇的方言念,会更有味道。”

    还没等我讲完,黎世民伸出手,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鼻尖,我像是被点了穴似的,整张脸腾地红了通透,心脏又开始像安装了马达似的,快速跳个不停,耳边只剩下嗡嗡声。

    “你的鼻子上全是糖粉,哈哈!”黎世民笑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拼命地拍打鼻子,咕哝道:“不小心的。”

    “老板娘,要两碗甜豆腐脑。”黎世民大声喊道,回头又说道:“你请我吃蒸糕,我请你喝豆腐脑。”

    我甜甜地问道:“黎世民,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补习呀?”

    “怕你自杀啊!”

    “谁说我要自杀?”

    “那天你躺在操场的草丛里,蚊子、虫子围着你,你都不走,我远远看见,还以为你死了呢!人生苦短,不是只有高考这条路的。看在你这个人心不坏,刚入学的时候又那么热心,我就想顺手帮你一把,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复习的。”

    “那你今天又为什么陪我啊?”

    “咦?你不是跟我一样肚子饿了才出来的吗?最近食堂的饭菜确实不怎么样!”

    “是……”

    “两位同学,甜豆腐脑!”老板娘热忱端上甜豆腐脑,眼睛笑成一条缝,大概心想借坐肯定是不能白坐的。

    “快喝吧,以形补形,给你补补!”黎世民说道。

    “这是豆腐脑,又不是猪脑!”

    “你还想跟猪脑一样?”

    “那跟豆腐脑一样就好吗?”

    “吃了豆腐脑补皮肤呀,你看你,脸色蜡黄,还没结婚,就跟个黄脸婆一样。以后没人要怎么办?”

    “要你操心!”

    “我也觉得自己整天不但要操心你的学习,还要操心你的状态,快成你爸爸了!”

    “……”

    “囡囡乖,快喝豆腐脑吧!”

    很多年以后,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拌嘴这件事情上,我从来没赢过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