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恋爱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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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听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天空出现异象,本来下了三天三夜的瓢泼大雨,而且据天气预报播报,这场雨还要继续下,偏偏在我出来的那个午间,前一刻还完全看不出晴朗的迹象,下一秒就骤然风停雨止,稀薄的阳光缓缓从云层中透出,老屋的上方出现一弯美丽的彩虹,呈现出寒冷冬季午后一派暖洋洋的氛围。

    奶奶一向重男轻女,在我妈备孕的时候,就跑到镇上的赤脚中医那里买来生儿子的方子,准时点卯地哄我妈妈喝下。即便这样,她觉得人力太单薄,不够笃定,必须神力相助。于是,她非常虔诚地到处拜拜,初一、十五去后山半山腰的庙里奉献点香油钱是必不可少的,另外,她还把镇上所有能拜的小庙小堂都点得清清楚楚,用她小学一年级的水平列了个拜拜清单,写得还挺有逻辑,有模有样。横栏是每个庙堂的名字,竖栏是从老黄历里挑出来的可以拜拜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拜过的庙堂下都会画个勾勾。每逢这种日子,奶奶就会主动出门买菜,趁着买菜的时候,买点拜拜用的年糕、蜡烛、水果什么的,进贡神仙们。有一次,一大家子等到下午还不见奶奶回来,开始有些着急,以为奶奶岁数大,在路上走丢了,正准备分头去找,刚踏出院门,就见奶奶满头大汗地颠着小脚、挎着菜篮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她看了看清单,发现有一个在西门郊外的庙很久没拜拜了,怕那里的小神仙忘了我们,就从东门的菜市场穿越一整个小镇,跑到西门。爸爸哭笑不得地说道:“那就是一个比饭桌高一点点的小土地公公庙。”奶奶不以为然,觉得必须做到雨露均沾,神仙们才不会打架,才会齐心协力地保佑我妈妈生个儿子。不仅如此,在我妈怀孕的时候,奶奶还每天拿来一小碟瓜子,要求我妈必须嗑完,听这谐音“瓜”“子”就知道,还是为了让我妈生儿子,可能日后,我的火气那么大,全是那瓜子嗑的。

    所以,当奶奶看到我的那一刻有多失望,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于是,天现异象成了绝佳的安慰剂,被奶奶揪住不放的算命先生巧舌如簧,说道:“武则天出现的时候,那个太白星本来应该清晨或者傍晚出现,结果呢,好几天都大白天出现,很不正常,结果呢,武则天就当了我们中国唯一一个女皇帝。你这个孙女啊……出生的时候,你看天下那么大的雨都停了,连天气预报都说,接下来肯定下雨,不可能是晴天。结果呢,那一整个下午都是晴天,你家上头还出现彩虹。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家孙女那是男胎女身,以后有大出息!”奶奶一听,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那些神仙真的没有白拜,已经暗中给了大礼包。她激动地一拍桌子,说道:“那我这个孙女就叫吴则天。”算命先生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取个皇帝名,太贵气了,搞不好,容易折福呢……”此时,奶奶已经完全相信我就是神仙们赐给她的“女孙子”,她豪气地大手一挥,极其自信地说道:“不会的,我们这是天降神女,福气大着呢,受得起!”说完,转身往家里颠颠地跑回去。

    到家后,奶奶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就从碗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根蜡烛,点燃,让爸爸抱起刚出生才几个小时的我,她拿着蜡烛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谁知我也挺机灵,居然两只小眼睛还真的跟着蜡烛转来转去。她大喜过望,笑道:“我这孙子确实聪明!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可能我毕竟还太小,这样的体力活实在太费眼,日后我的两只眼睛总是不知不觉地往中间挤一挤,尤其在拍照的时候,特别明显。所以,在我出生的第一天,我就从奶奶那里得到了两份见面礼,我的名字和轻微的斗鸡眼。

    算命先生有一点说对了,我是男胎女身。从小我就骨骼清奇,体力惊人,别人家的孩子七坐八爬十走路,而我六坐七爬八走路,一周岁的时候已经开始满世界跑,抓都抓不住。到了三岁的时候,开始上蹿下跳,专往高处爬。那时候洗衣机还不那么普及,镇上好多人家门前有一个半人高的洗衣台,对于一个三五岁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征服全世界的理想舞台。我从四岁起,就经常趁着家里人不注意,拿着自己的小床单,抱着玩具熊,吭哧吭哧地爬上去,再披上床单,学着电视剧里降魔英雄的样子,站在洗衣台上吱哇乱叫:“孽障,看你往哪里逃……啊……啊……啊……”

    “吴则天,你快给我下来……听到没有,快下来!!”每次,我妈发现后,都远远地拿着一个大扫帚,咬牙切齿,满脸涨红,一路大吼着朝我这里赶过来。

    “天天姐,你妈过来啦……”隔壁家的小虎头是我的小迷弟,从会走路的时候就喜欢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做个小跟班。他经常假扮小妖怪,在洗衣台底下给我磕头,也经常第一时间发现敌情,向我通风报信。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挺惧怕我妈,后来皮厚实了,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在她还没靠近危险范围内之前,我还会淡定地站在台上继续蹦跶,再斜眼瞄她几次,等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近时,我才“嗖”地一下,帅气地从台上稳稳跳下来,然后一溜烟跑进旁边的小巷子,从后门跑进老屋大院里,找到我的守护神奶奶,躲在她的身后,对着气得干瞪眼的我妈,得意地坏笑。

    但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那次我因为沉浸在降妖除魔的世界里,一下子没提防我妈已经走近,等发现的时候,我慌张地从台上跳下来,一个没注意踩到自己的床单,导致重心不稳,结果摔了个狗啃泥,额头马上鼓出一个大包,两条鼻血热热地流下来,脚踝钻心地痛。这还不止,小虎头被我顺带扑倒,重重地磕到后脑勺,坐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哭。

    那天,我发起高烧,全家人手忙脚乱,我爸妈背着我去找赤脚中医,奶奶陪着隔壁家抱着小虎头找镇上最好的跌打医生,却发现赤脚中医和跌打医生约上了算命先生和神婆在南门的庙里打麻将,两家人在十字街口碰上,对视一眼,急匆匆地一起穿过七八条小巷子,赶到一座叫作“亭子下”的庙堂,找到输红了眼,准备跟算命先生和神婆干仗的赤脚中医和跌打医生。后来一连好几天,我和虎头两个人,一个包着脚,一个包着头,坐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那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夏天。那个夏天雨水很足,院子里积满了水,我跟虎头两个人折了好多好多小纸船,放在水上漂,许下以后要永远在一起的宏愿。不久之后,虎头一家就搬走了。

    学生时代,我几乎每天处于冰火两重天的两极分化状态,在体育、音乐、美术这种不占据考试比重的课上,我的劲头十足,好几次代表班级参加校运动会,取得全校第一的好成绩,美术课上,我的手工作品总是被当作范例展示,而音乐更是我的心头爱,我走路唱歌、吃饭唱歌、睡觉唱歌,甚至蹲厕所里也得唱上一首,还在全校歌唱比赛上出尽风头。但对于主要课程,我的脑子就像被猪油糊上一层,总是稀里糊涂的,老师上课说过的内容从来没进过我的耳朵,我的周围像是自动安上了透明的金钟罩,把那些杂音反弹回去。每次我拿着试卷回去,我妈的表情就像当年看我爬上洗衣台那样,恨不得拿出大扫帚把我狠狠揍一顿,但我毕竟是她生的,虎毒不食子,她用极大的意志力强压住了打死我的冲动。倒是奶奶,总是乐呵呵地说:“我们家天天是脑子还没有开窍呢,以前那个武则天也没读多少书,十四岁的时候野蛮得很,还想拿鞭子抽死一匹马呢。武则天属猴,天天也属猴,猴子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得道,就跟那个孙悟空似的,不着急不着急,天天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妈呛道:“武则天长得美,人又聪明,孙悟空会七十二变,这个丫头有什么本事啊?我看她,还没得道,就已经被那几十难折磨死了。”

    “呸呸呸,大吉大利!你怎么这么咒自己的女儿,天天本事多着呢,你看谁家小孩三岁就能上树的,谁家小孩那纸飞机、纸船折得那么好,飞机飞得多远啊,这不是本事,是什么?这些以后都是傍身的手艺,有手艺怕什么?”奶奶鼻子透着冷气,很不高兴我妈这样贬低我。

    可纸飞机折得再好,终究不是高考科目。高考那年,我不幸落榜,剩下的选择要么就是读一个不怎么样的四五流学校,要么就是复读一年,再考。更让我难过的是,那年奶奶突然重病,而且一病不起。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在奶奶的病榻前狠狠地抹眼泪,擤了好几把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地问道:“奶奶,我觉得自己好笨,读书怎么读都不会。”

    奶奶虚弱地说道:“算命先生说了,你是男胎女身,以后跟武则天一样,聪明着呢!”

    我生气地说道:“算命先生都是骗人的。”

    奶奶摸摸我的头,说道:“有些事情,信了就会变成我们的命,不信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那你真的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吗?”

    奶奶嘿嘿地笑道:“我都拜了那么多的神仙,不信,不是让人看笑话嘛?相信愿意相信的事情,不是简单得多嘛!”原来,奶奶心里什么都清楚!

    高考放榜后没多久,奶奶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床头摆放着听了一辈子的老式收音机,正播放着武则天的评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