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台引鹤
繁体版

第四十四章 见死不救

    今年的的初雪来得尤其早,出门时路上还飘着细小的雪花。她收紧了斗篷,提上了帽子,信步走着。

    路上忽然想起西雀山上的儿时趣事,大雪时,她和元横在雪地里打滚玩闹,玩累了便回屋烤火,元横在前头踩着厚雪,桓清跟在后面踏着他的脚印。正低头专心走着,前面的人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桓清一个大跨步刚好踩在了他的小腿上,元横粗鲁地将她的脚一把扯开,让她直直劈了个叉,惹得她又哭又叫,无奈只好背着她回去。

    因为雪太厚,走几步就要摔一跤,两个人便一起倒在雪地里哈哈大笑。

    回去后,她靠在秋姨怀里,昏昏欲睡,听到屋外雪地里由远及近地传来吱呀吱呀的脚步声,那是舅公提着热酒和美味踏雪而来。时移世易,她不禁怀念起西雀山上安稳的日子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细柳湖边,湖心亭已经装上了矮栏杆,几个游人正站在亭中赏景。

    她搂着一根柱子呆呆地望着湖水,湖上尚未结冰,雪花飘落湖面随即化入其中。若不是深冬的雪,便真是无趣。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身时,衣袖被圆柱上的毛刺刮花了。她皱眉啧声,好好的衣服……

    此刻才发现,周围的几个游人已经走了,只有两个家仆打扮的人在摆放着桌椅,似乎要在此饮酒作乐。

    “还不快走!说你……夫人?”拍她的人在她回身的瞬间便目瞪口呆,半天无法合嘴,粗短的眉毛看起来更是滑稽。

    原来是福生……她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眨眼间,果然见他的身后又走来两人,一个白衣白披风,一个粉衣清丽女子,神仙眷侣般相伴而来。

    桓清突然意识到,亭子里其他的人是被福生赶走的,就为了给萧鸿和袁璃腾出地方。

    当初湖心亭饮酒时怎么就没有想过,亭中风景怡人,并不是没有其他人过来游玩,只是被萧鸿事先安排清了场。

    人在享受好处的时候很少会去想它是不是理所应当的,当你失去时才会想到去控诉它的不合理,然而那时候你已经没有资格去控诉了。

    真是可悲!

    “这亭子写你们名字了吗,我为什么要走?!”桓清拔着衣袖上的木刺,口出厉语,却未敢抬头去看身前的人。

    福生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面对,见双方各不退让,便走去桓清身边悄声耳语:“您也知道公子方失怙恃,正伤心,让他一次吧。”

    带女子出来饮酒作乐,可不像失亲忧伤的样子!

    桓清嘴硬道:“我就不走,有本事你就将我丢湖里!”

    她不觉得尴尬就是留下来又何妨,萧鸿正要坐下饮酒,随她自便。福生却突然朝桓清肩膀猛然一推,果真将她推入湖中。

    湖水冰凉刺骨,而她……还不会水。桓清后悔莫及,她没想到这个福生真的敢这么做,早知道逞什么强!

    萧鸿也被福生的举动惊住了,瞪了他一眼瞬而解下披风,还未有动作,却被身旁的袁璃拉住了,她向身后指了指。

    岸边正有一人飞身而来,边跑边解下外袍,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

    桓清扑腾了半晌,被人拉上岸,不住地发抖。眼前浑身湿透的男子,唇色发紫,鼻头泛红,星眸里浸着水,显然也被冻得够呛。

    “韩光?方才,是你救了我?”

    韩光锤了下她的额头,白眼一翻,废话。

    桓清拧了拧头发上的水,打了个喷嚏,心中更觉得冷了。所以,后来赶到的韩光都能来得及救她,而萧鸿却站在亭中冷眼旁观,眼看着她在水里挣扎?

    “我的腿好像抽筋了……”

    韩光替她抹掉了脸上的湖水,眼眶里却又流出了泪水。眸中波光微漾,像细雨初落静湖时激起的涟漪,看得他眉头一颤,口中却不耐烦道:“我说议使大人,抽筋没那么疼吧,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想要人背是不是?”

    他背对着桓清弓下身子,她却反而硬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岸边走去。

    一路扶着栏杆走了很远,终于忍耐不住捂着脸蹲了下去,冬风渗透湿衣直刺入骨髓的寒意,怎么也及不上此刻心上凝结的冰霜。

    他真的恨不得她死吗?

    韩光站在她身侧什么也没说,不知过了多久,实在怕两个人就这么冻死,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会跟他们起争执的,打不过不会避着点?你说,要不是我跟来你还有命吗?”

    “我没有招惹他们,亭子又不是他们家的,凭什么把别人都赶走?”

    “呃……那亭子好像确实是他们家修建的。”

    “……那也是用的民脂民膏!”

    ——

    果然是久不练刀,身体也变差了,落了次水就感染了风寒,好在家里有个大夫,又有叶菀贴心照顾,并不觉得多难受。

    虽然桓清来祁国已近两年,却仍觉得心无安处,纵使与萧鸿成亲,也总有点寄人檐下的感觉,如今在意的东西少了,便不会那么容易患得患失,心里反而安定了些,也许是她长大了?

    叶菀不仅人娇小,脸也生得娇小,在家里总是沉默寡言,不是帮徐秀烧火做饭,就是扫地擦桌,而徐秀又不是主动热情的人,更常令她拘谨不自在。相比起她,叶菀也许更加有仰人鼻息之感吧,所以才不得不多做点事。

    “小菀,将来有什么打算吗?”桓清将全身裹得结结实实,只漏出个头,因为感染风寒,嗓音还有些发闷。

    叶菀愣了愣,小步过来,望着桓清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知道。原本想着和哥哥相依为命,现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想不想进宫?那里有事做也有工钱,陛下仁厚,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陛下提,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

    她急忙摇了摇头,红着眼道:“是不是……徐公子要赶我走?”

    “不不,不是他的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千万别多想。或者你有没有喜欢什么人,我可以帮到你的话,会很乐意的。”

    叶菀欲言又止,声音糯糯:“不必了,姑娘还是先想想怎么与萧公子和好吧,我方才似乎看见他在门外徘徊。”

    桓清愣了一会儿,有些坐立难安,开窗时被冷风一灌,又咳嗽了几声。

    其实今日醒来后,她已经明显感觉身体轻松了很多,只是声音还有点闷,也见不得冷风。前日的雪很快便消融了,走出门外,果然见到萧鸿跺着脚在门口来回踱步,虽然穿得不少,看起来却是很怕冷的样子。

    “你……没事?”萧鸿身披狐裘大氅,望着那单薄的身体,皱了皱眉,明明生病了还出来乱跑。

    ……这是什么意思,是来看她死了有没有?桓清正生着病听他这么说,愈发难受,眼眶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其中的晶莹,眨眼便泪满决堤。

    她回房中取来了赤羽刀,递给他,咬牙切齿道:“我没有淹死病死是不是很不称你的意?如果你想杀我的话,我不会还手的,我发誓!”

    她将刀尖抬起指着自己心脏的时候,不免想起刚来祁国遇到彭渊时的情形。只是那时候她没有勇气需要假手于人,现在虽有勇气却又不太想死。

    萧鸿低头苦笑了一声,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却还要这么做,心里会好受?

    “我只是听福生说你生了重病,并不是……”

    如今听了这话,桓清倒是想明白福生推她下水的原因了,他无非是以为他们还有和好的可能,希望萧鸿像上次一样去救她,以此挽回二人的关系,如今诓他过来探望也不过是同样的用意。只是可惜今非昔比,他失策了。

    ……

    “混账,我送你刀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桓清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手指松开踉跄了两步,缓缓回头,正见两个男子疾步而来。

    徐秀身边的男子身着灰色布衣,虽然是大冬天仍卷着袖口,脸型瘦削,鼻子挺立,浓眉轻皱,瞪着眼怒气冲冲。

    “你,你怎么会……”桓清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更加不明白他怎么会和徐秀一起回来。

    元横将刀从萧鸿手中轻松地取回,收入剑鞘,除了瞪眼便没有别的表情:“没出息!明日入宫请辞,跟我回家,就会瞎胡闹!”

    “你凶什么啊,我还病着!”桓清气得眼睛更红了,本以为他来了能好好撒个娇,或者欺负他出出气,结果反而一上来就被训斥了。

    元横随即收了脸色,用衣袖替她擦去泪水,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不凶你了。不过凌儿,你也得干点人事啊!金山不好找,男人还不好找吗,什么狗屁奸臣家的纨绔子弟你都看得上……”

    徐秀一把拉着元横就往府里走:“大哥,有事进去说吧!”

    大哥?桓清更加震惊了,这两个人还真是认识?据她所知,他以前并没有来过祁国,而徐秀也没有去过翎国,那么就是此次来时才认识的?

    元横顺势将桓清也拉了进去,紧闭大门,将萧鸿独自关在了门外。

    萧鸿从未见过此人,也插不上话,只能干愣愣地看着他们。直到听到那句羞辱人的话,心头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也许他和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当初这场姻缘是他强求错了?

    如今的徐府是越来越热闹了,再来人恐怕连房间都不够用了。

    元横像是自来熟,不仅与人相处毫不扭捏,来徐府做客也像是在自己家一般,但比韩光却多了分长者的气度。

    “邹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让人吃了变得听话痴傻的药?给我来一份!钱不是问题,我们凌儿有的是。”

    “啊?这……我是大夫不是毒妇,不经营此道!”邹颜吐了吐舌,后退几步,不敢相信这桓清的小师叔这么歹毒。

    徐秀笑问:“大哥想给谁吃?”

    元横理所当然地指了指桓清,凤眸澄如稚子之瞳,锐利而清亮:“凌儿出钱,自然是给她吃了。她不肯走,咱也没别的办法,弄傻也得将她拖回家啊,免得秋姨泉下有知又跑到梦里揍我。还有啊,你这起的什么破名字,周凌好歹是气势凌人,你这桓清还清的,当自己是债主吗,催债啊?”

    “我乐意。”

    “你以为这祁国皇帝真当你是棵苗子?不过是棋盘上的灵棋罢了,能用则用,不能用弃了也不可惜,你信不信终有一日他会舍弃你甚至牺牲你?”元横语重心长帮她分析。

    “我乐意。”

    无论元横再说什么,桓清都只有这一句话回他。

    她心中不服,为什么她和陛下就不能是互相帮助互相成就,一定要说成是利用?

    当徐秀以为他又要气急跳脚的时候,他反而只是不屑地摆了摆手。他早习惯了这孩子叛逆的怪脾气,从小就喜欢拿这招对付她舅公,还总能气到他,所以他见多了也学乖了。

    反过来,当桓清问起二人是如何相识的,元横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早知他有这招本来就打算去问徐秀的,却没想到,他也讳莫如深。

    等众人入夜睡去,桓清才轻轻敲门潜入元横房间,她对元横来祁的所作所为非常费解,一定要问个究竟才能安心。

    其实虽名义上叫他小师叔,但不过也才二十六七岁,鼻梁镌刻如峰,嘴唇上薄下厚,粉润微紫,经年不怕冷地挽着袖腕子。

    “就这么过来,冷不冷?”他见桓清只披着薄薄的披风,横着被子就给她裹了起来。

    “你还知道关心我啊,上次的纸条差点害死我知道吗,还好你没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努努鼻子抱怨道。

    “呃……没想太多,这不是为了避着那个徐秀吗,怕他多嘴,谁知道你还真给人盯上了……既然现在没事了就跟我回去吧,谢家那帮人已经还你清白了,不用再躲躲藏藏。”

    “那是谁要害我?秦攸说簪子的事不是他做的。”

    元横摇了摇头,像是也不清楚详情。他所知都是听殷墨说的,但翎国的通缉令确实一夕之间撤没了。

    虽然她暂时没有辞官回家的打算,但元横的出现总是需要向陛下说一声的。

    冬月广阔的皇宫内,大风犹如在旷野般豪肆,卷起所有人的衣摆上下翻飞。忙碌的宫人们似在提前准备过年庆典,有个别认得桓清的还给她点头问好。

    “听说桓议使前些日子落水染了风寒,今日可是大好了?”常侍白忠随桓清一道前往思政殿,因先前平乱立功得了许多赏赐,面上春风得意。

    “嗯,不过这种小事,白公公身在宫门的都听说了?”

    “小事?议使大人真是心胸宽厚,那萧鸿恩将仇报,大庭广众这么对您您都不计较?”

    桓清笑了笑没接话,计不计较且不说,反正她这辈子都不想去那个细柳湖了,一定是跟它八字不合,才会逢去必危。

    “大人虽是女子,却文武双全,见解非凡,蒙受陛下宠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些朝臣还敢弹劾您,真是不识好歹!”

    “你指的是谁?”

    “还能有谁,喊得最响的可不就是那个冯廷易吗?”

    桓清心头冷笑未置可否,冯廷易虽迂腐守旧,却也比趋炎附势的小人好。他的奏书陛下曾给她看过,无非是劝陛下不要专宠于她,纵使可用也要避免偏听偏信,并没有对她喊打喊杀,非是寻常可比。

    难道这白忠想借她的手打击冯廷易?估计,最近冯廷易弹劾的奏章里不止有她的名字吧。

    元焕见桓清来了,放下奏章走下来,上下看了一眼:“还真是瘦了,要不要朕再给你放几日的假?”

    “不用。陛下……元横来了,还说要带我回去,他说我在翎国的案子早已经查清了,我没事了。”

    他皱了皱眉毛说道:“你没同意吧?朕可舍不得你离开,何况朕还想你将他也一并留下呢,看来是不可能了?”

    桓清正要说话,门口的白忠传话,武安将军萧鸿觐见。

    萧鸿行了叩拜之礼,见桓清在陛下身侧也不意外,只是面无表情地奏事:“臣是为先前上奏的在各州郡修路置驿一事而来。陛下,臣提此举一是为方便运送军粮辎重,二可为百姓来往互市提供便利,此为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是吗?不知陛下为何不仅将其搁置还撤销了以往设立的诸多驿站。”

    元焕不语,只是看向桓清。桓清也是第一次听萧鸿谈及政事,那般严肃认真的神情从未见过。

    “萧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前其实已有人为了政绩于偏僻之地多置路驿,这种做法本身是没错但并不适宜现在,如今两地战事方平,此举只会徒增冗员,浪费财政开支。此事陛下自有考量,将军不必忧心。”

    萧鸿意外地抬眸望着她:“怎么,这是桓议使的主意?桓议使不是要离开我祁国了吗,还要为我国事如此操心?”

    “桓爱卿不会走的,她还要参加朕的皇后册封大典。到时候的侍仪官也由你来兼任,如何?”

    原来,宫里是在为这件事忙碌。

    不过如今更令她困扰的是,陛下害死了萧鸿的全家,他居然一点也不记恨,还恭敬和气地同他商量国事。而她冒着假传圣旨之罪为他拼了一点功劳向陛下求情,他却反而如此记恨她?纵使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纨绔子弟,开始胸怀天下,心存大义,为什么就偏偏要和她这么计较?

    她抿了抿嘴,说道:“陛下,我近日感染了风寒,身体有点虚,大典那么久万一站不住晕倒了,不是丢您的脸?”

    元焕无奈地白了她一眼,不就是想偷懒吗?胡乱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