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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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新世侯,京城天字第一号大热闹

    路易斯这个葡萄牙大使在京城耳闻目睹了这次天子结党“盛事”。

    只能说是大开眼界了。

    风波绝不只限于官场,《明报》上都开展了大讨论。

    “做了官之后要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咱平头老百姓一个哪里懂,可陛下这不就是在问官老爷们怎么做个好官吗?”

    一言胜过万语,说一千道一万还真是这样。

    东方庞大的帝国已经有了将近两千年的职业官僚体系,不是君主因事而设、因时而逐的咨询幕僚,现在他们仍旧在探究这个体系该怎么进一步变得更好。

    路易斯被允许进入图书馆里,这国立北京图书馆里,既有藏书楼,更有喝茶吃饭的地方。

    这也是路易斯很爱去的,因为在这里能听到很多大明识字者中的佼佼者的议论。

    大明也有奴仆,但他们也并不完全像欧洲的奴隶。

    而大明的自由民显然更多,甚至在他们口里还总说着什么“民为贵、君为轻”……

    他们的皇帝分明权威至上,但普通平民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地说这些话。

    【精密而巧妙的平衡,我亲爱的哥哥……】

    夜里,在礼交部安排出来作为葡萄牙大使馆的宅院里,路易斯给他的哥哥写着书信。

    越深入了解,越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存在的思想,这不同于教义。他们近千年前曾有一位伟大的皇帝说过,农民像是水,能够让皇帝像华丽的船只一样在上面漂浮,也能形成巨浪淹没它。事实上,十分可怕,他们的历史书籍里,真的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而我们,亲爱的哥哥,你知道,欧洲更多的是农奴,他们不懂、也没有能力形成这样的巨浪。】

    【可怕的是,他们居然把这样的思想作为帝国的教条,教会了农民这些,还要求官员们要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护平民,要为了他们去做公正仁慈的好官员,甚至于要为此在某些时刻反对皇帝的意见。能够接受一些反对意见的皇帝才是个好皇帝,可他们的皇帝偏偏拥有了越来越大的权力,我实在感到疑惑……】

    让那么多人识字,幼童学习的知识就包括这些,天下大同是什么几乎每个识字的人都知道。

    那些说法,可并不是一边说着你有原罪,一边强调我爱你。

    什么有罪?

    人之初,性本善……大家本来就都是好人,如果我们普通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那肯定是伱皇帝的错。

    路易斯想不通。

    皇帝统治的人民如此叛逆,皇帝的权威为什么还能这么大?

    并不是因为如今在位的那个皇帝,从路易斯已经了解到的知识,东方最近朝代的皇帝们,手中掌握的权力就是已经比以前的朝代更大了。

    【他们甚至于敢直斥神的过错,捣毁神庙!我的上帝……在这里,神也要为他们而工作。不能被他们平常的虔诚所迷惑,我无法想象,在他们的祈祷落空之后,怎么敢那么愤怒地咒骂神瞎了眼睛,神不公平,被狗强奸了的神……】

    【哦对了,他们通常以天来模糊称呼所有的神。而皇帝,被称作天的儿子。而他们甚至敢说,人一定能打赢天。】

    【对神和权力的亵渎让我难以想象,可偏偏大明的皇帝陛下仍然牢牢掌握着极大的权力,能够拥有和调动极大的财富和人力。】

    【他们的亵渎难道不用被绑到火刑架上净化吗?】

    【再说说正事吧。现在是一个很特殊的时刻,马上,帝国各个省的主要官员都要汇聚都城。这些省,每一个都不比欧洲的王国小,人口多达几百万甚至千万。他们有很多人都会在今年之后担任另外的官职,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能够舍弃相当于一个王国领地上熟悉的权力……】

    路易斯知道东方帝国是通过流动的官员来管理整个庞大帝国的,可是在他的认知里,每一次的调动,背后必定伴随着巨大的利益交换和妥协。

    但再次来到北京,听到了很多之后,他才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事。

    皇帝一道敕命的事。

    可到了新的地方,所有的人际关系都要重新来,不是吗?

    没有熟悉的、可信赖的人,怎么获得利益?

    路易斯实在想不通,皇帝现在还要求他们不要注重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利益,那他们为什么肯为皇帝工作?为什么不反对他?

    他描述这件事,只是向他的哥哥建议,由于官员始终在流动,葡萄牙恐怕只能通过皇帝本人来争取稳定的利益。在大明,实在没有什么重臣或者大家族,能够为葡萄牙带来稳定而源源不断的利益。

    葡萄牙所需要的什么先进的武器、战法,更低价格的东方货物供应商,这些都只能依靠皇帝才有可能得到。

    而至于凝聚王国力量的方法……

    【我亲爱的哥哥,我悲哀地觉得,我们是办不到的。您要知道,这除非我们先彻底推翻教会。只要人们的心中除了你之外还有教皇,还有上帝,你就不可能做到像东方皇帝这样。可是……】

    葡萄牙人路易斯在大明被深深地震撼着,在北京的每一天,反思券都不够用。

    他亲眼目睹着大明的富饶。由于万寿圣节的临近,各个地方向皇帝进献的贺寿礼物也在陆续送抵京城。

    皇宫里的旨意传了出来,这一次的贺礼,皇帝本人先收下,但随后会将大部分珍贵物品拿出来拍卖,所得的款项将会捐用到几件事上。

    黄淮水患以及与黄淮水患有关系的西北植树造林,新一轮的铁农具购买和更换补贴,养济院、医养院的事业扩大。

    由于大察工商而惴惴不安的勋戚和大商人们,正在计划着“大发善心”。

    对皇帝陛下的称颂自然是遍布京城。

    而皇帝本人,现在则到了重工园那边。

    “当真制出来了?”朱厚熜惊喜不已。

    “臣为陛下贺!”郑魁带头下拜,“数月来,臣等不敢耽误,就盼着能为您献上这份贺礼。有了那冷凝器,如今是终于不用泄掉八成热气了,机器也能一直开。臣等早就知道陛下将来不只要把这蒸汽机用在工厂里,还要用在大车上、大船上,因此早就想着有哪些不同的形状。”

    翁万达从交趾回大明时,就乘坐了为将来放置蒸汽机预留空间的新船。

    京广直道在河北、河南平坦地方铺了铁轨,不也是等这些吗?

    如今新的直道之所以还没定论,无非是皇帝本人觉得蒸汽机还没出来,铁轨不知道定成什么样的标准合适。

    现在,朱厚熜看到了一个特别的蒸汽火车头。

    还很粗陋,但它安置于有铁轮的车架上。

    花了这么长时间,蒸汽机出来得没有朱厚熜期待的那么快。

    可这么长的时间里,因为朱厚熜指出的明确的应用方向,又有许多工作可以做在前方。

    从最初的螺纹、齿轮、曲轴,到后来的动力源和煤这种华夏早已用过多年的燃料,现在多年的等待回馈给了朱厚熜一份确实宝贵的贺礼。

    “实验过了?”

    “回陛下,在重工园里的铁轨上已经试过了。如果没有成功,臣等也实在无颜奏报陛下。”

    “好!”朱厚熜欢喜莫名,“传下去,朕今日坐这蒸汽火车拉着的车厢回城!你们的功劳,朕会重赏!郑魁,你十数年如一日,苦研技艺。识了字,物理、算学、熔铸无不加以研习,方有此功!这蒸汽机之重要,堪称开启新世代。昔日朕千金买马骨,封你为乡爵。今日,你为朕骖乘,以新世侯之位,伴朕回城!”

    “新世……侯?”郑魁吓了一大跳,“臣何德何能,睿王殿下,陶真人,还有诸位博士大匠也……”

    “尽皆有赏!”朱厚熜拉着他的手,“这不是终点!朕允的伯爵,封的侯爵,就是要告诉天下人,物理大道大有可为!自今日后,朕盼着天下人谈起你时,都知道做匠人也能功盖千古,封侯拜公!郑魁,朕百年后,你定要在太庙陪着朕!”

    郑魁顿时眼泪都出来了。

    人人都知道皇帝好像并不嫌弃工匠是贱民,但封过县爵就已经是大家想象的天花板了。

    伯爵允诺,人人只当此事极难,那也大概是真正的终点了。

    可现在皇帝不仅要封他做侯爵,更已经金口玉言允他入庙。

    大明朱家的太庙里,何尝有过受人香火的工匠?

    被皇帝拉着手,郑魁浑身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

    而在这里的,有陪同的文官,有太子和张居正,有其他的匠人和博研院的博士。

    如今他们看着喜极而泣的郑魁,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难以置信和疯狂羡慕,皇帝拉着他的手围着这刚才被皇帝定名的蒸汽火车转来转去问来问去,他只又哭又笑的回答。

    皇帝要坐着这蒸汽火车拉着的车厢回城,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首先要通知直道那边清路,马拉的车厢要暂时停下,道路两旁的行人要控制一下。

    其次这个蒸汽火车要运过去,把新的“御驾”准备好。

    而最后,更重要的是,大家伙担心得不行。

    这玩意一开动,动静实在大。

    关键问题是,它安不安全啊?众目睽睽之下,万一跑到半路停了甚至炸了,那就完蛋了。

    南城外,很快就有陆炳带着锦衣卫和亲卫军出城,沿着直道去戒备。

    也不算清场,因为皇帝额外交待了,动静不妨搞大一点,让大家伙都瞧瞧热闹。

    因此只是拉警戒线、人墙,百姓们是允许站在兵卒后面看的。

    虽然大家还不知道要看的是什么。

    “蒸汽机制成,御驾要乘坐无需马匹拉动、只烧煤的蒸汽火车回城!”

    一点隐瞒没有,陆炳奉旨散布消息,他也担心得不得了。

    “无需马匹拉动?蒸汽火车?”

    京城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但这种世面他们真没见过。

    “只烧煤,车子怎么动?”

    “那煤黑乎乎的,莫非是神物?”

    “听说了吗?改高炉的郑魁县爵,封了新世侯!”

    “什么?!”

    “工匠封侯?”

    劲爆的消息从城外一个个地接着传来,而随后则是更加明确的旨意:在京百官,今日提早放值,出城迎驾。

    皇帝只不过是像往常一般去重工园看看,但如今安排的阵势,比当年北征凯旋回京还要大。

    官员们袍服齐整要出城迎接的阵仗,自然引得更多百姓出城围观。

    而在官员们的队伍里,也包括已经到了北京来朝贺大明天子万寿的外藩使节。

    路易斯懵懵地和其他人一同出城,等在了新的南城门外京广直道最后一站京师站外面的场地里。

    看着锦衣卫正在那里砍树、拆掉京师站的站台外这一段隔绝行人的篱笆,杨慎目瞪口呆。

    “何等机器,竟为了让人看得清楚些,要砍掉这些树,拆了那篱笆?简直靡费至极!”

    他觉得皇帝不干正事。

    现在砍了,回头又得栽;现在拆了,回头还得修。

    都是国库的钱!

    “……通驿局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严嵩提醒了一下他,尽管严嵩也觉得有点离谱。

    张璧还在晕:“陛下当真已有口谕,郑魁封新世侯?”

    “都已经在拟诏了,还能有假?”刘龙感慨道,“天下哗然……”

    “新世二字,更是非凡……”刘天和知道蒸汽机这个项目,他也是能手搓测量黄河含沙量仪器的人,因此更加懵,“这蒸汽机之功,竟可堪称开辟新世吗?”

    远处围观的百姓,现在先看的是锦衣卫砍树拆篱笆好让他们看个分明的热闹。

    不得不说,闻所未闻。

    而此时此刻,因为蒲津桥一事只牵连到了张家、没波及到王家,王崇古已经到了京城。

    他身处新近结交的士子圈中,听着他们对于区区工匠封侯的质疑和皇帝弄出如此大阵仗的不解,心里却巨浪翻涌。

    他出身商人家庭,又才学非凡,想得更多。

    如今,不少织机和其他机械,已经有用水力的了。从古至今,苦旅漫漫,也都是靠畜力或水力,骑马、坐车、乘船,这才能稍缓一些。

    而不需马匹拉动,只烧煤就能动的车子,那意味着什么?

    皇帝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只说明那蒸汽机比用畜力、用水力还要强,强得多才行。

    它烧煤……山西的煤……漠北的煤……

    皇帝定然要绝北患,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绝北患。

    而北患怎么才能彻底绝?说到底,漠北诸族,苦漠北、羡中原江南沃土。放牧之外,若能像现在背煤卖到大明,赚得更多,买得起粮食、布匹、铁器、盐……

    若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为什么还非要跟着虏酋到南面来卖命?

    这么多人聚在南城外,孙元的脑壳都要急疼了。

    虽然还没正式接任治安总司的总长,但他其实已经在交接开展工作。

    现在锦衣卫和亲卫军只负责皇帝和百官安全,但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若是有偷儿逡巡其中,或者等下你推我搡乱了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往良乡那边排!让百姓们多走几步,不要都挤在这里!”

    他叫苦不迭,陛下怎么兴致一来,脑子发热了呢?

    人越聚越多,路易斯呆滞地看着只怕是过了十万的京城居民都出了北京城来到这南门外看天字第一等大热闹。

    这些人如果是军队,已经够踏平里斯本了。

    胡宗宪在官员队伍里问朱纨:“首席,起居注上,今日之事不好记啊。”

    “……如实记。”朱纨叹了一口气,“陛下素来沉稳,鲜有这等大喜过望、临时起意、忘形忘势之举,足见那蒸汽机实在重要至极。”

    御书房现任小三是沈炼,二十四岁的他震撼不已:“陛下神君降世,莫非推算已通天,知道这蒸汽机可用于哪些地方?侯称新世,我实在想不通,这蒸汽机有那么大用处吗?”

    “……待陛下剖解吧。”

    绝大部分人都想不通。

    就算能替代马力、水力,很难想象会带来多大的变化。

    人们惊异于郑魁一功封侯,惊异于皇帝非同寻常的忘形之举。

    回应他们疑惑的,是从远处终于响起的轰鸣,腾起的黑烟。

    多余的热气被放出来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来了来了!”

    人群中整齐地伸长脖子张望。

    他们离得远,只能看见一个长长的铁怪物,冒着浓烟拉着后面的车厢往前走。

    也没见跑得有多快。

    那蒸汽火车上,还有人拿着铁锹,像是往里添煤。

    而在后面,则看到一个没有顶的车厢,上面有皇帝的仪仗。

    百官们耐得住性子,现在那玩意离他们还远,就算要张望,也不能就此乱了队形。

    陆炳紧张得要死,这车好刹吗?

    蒸汽火车头由远而今,望着它渐渐放缓速度,但仍旧势大力沉地靠过来,路易斯只感觉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他曾走过那直道,对于马拉着车厢奔跑在铁轨中间虽觉得新奇,但也能理解。

    如今见到了这个冒着黑烟轰鸣着的钢铁巨兽,他心里陡然冒出一个念头。

    充满智慧而强大的东方皇帝,他就是为了这钢铁巨兽,才提前修好了这种铁路。

    对大明已经了解不少的路易斯,很清楚这条路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筹备修建了。

    最近在大明的都城,也听说了山西的那个案子,撑住一座宏伟桥梁的铁船破了洞,差点引起大祸。

    铁船。

    大明的铁很多,多到滞销了。

    这钢铁巨兽拉得动车,难道不能驱动铁船?

    想起葡萄牙引以为傲的卡拉克战舰,想起欧洲还都是木制的船,看着那坚定不移行驶过来的钢铁巨兽,路易斯浑身发麻。

    哥哥,我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