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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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假的父与子

    令他印象颇深的还有一位收留自己住宿的力工大哥,单纯和直爽相遇,两个人侃侃而谈得不能自己,他羡慕大哥强壮的体魄,大哥则钦佩他独行的勇气,他们总是对彼此的事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只顾问大哥为何不出去转转,却不懂得厚重肩膀上的养家之责,大哥则听不懂他对自由的向往和孤单的烦闷,说着那套面包不易的长篇大论。

    两个人的友情截止在他好心帮倒忙的那天,大哥不断向雇主点头哈腰赔着不是,在他的仗义执言下,大哥彻底丢了工作。

    后来,每到一处必害一友成了铁律,即便感情再无裂痕,他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便主动断了联系,直到某个夜里闲来无事翻查通讯录黑名单惊讶于父母上千条未接来电时,他这才想起了家。

    回去的路上,他被骗至传销窝里,吃着硌牙的馒头喝着跑肚的白水,一言不合就被赏上一顿毒打,不幸中的万幸是,那点可怜的工资支撑着他勉强挨到家。

    逃跑那天,他凭借骨瘦如柴挤过铁栅栏插翅而飞,他猜自己必定害了工友,以至于他们自此再无以此方式逃生的可能。

    听到最后,博士气不打一处来,正颜厉色地向儿子追问起被传销组织囚禁的所在地,发誓要给那些人点厉害瞧瞧,最终在儿子善意谎称已然记不得和妻子大力阻拦下才制止住怒火。

    儿子说那地方除了田就是田,好不容易在路边觅得个过路的司机以为逃生有望,熟料搭上的便车却开往了来时的方向,虽然不敢确定那人是否也属于传销一伙,但自己还是感到不妙从车上跳了下去,藏入众多柴火垛其中之一,直到天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敢露出身影继续脱逃。

    一路上,他再不敢随意与别人搭话,在一辆巡逻的警车前终于卸下防备当场晕倒过去,后来,被要求前去指认传销组织成员的博士儿子表现出强烈的排斥与恐惧后,警方只得作罢并交待那位初见即救他一命的老民警将他安全送上了回家的列车。

    博士见警察也没能撬动儿子的嘴,可见其确实被吓得不轻,便彻底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咒骂道:“这帮该死的恶人。”

    儿子问他:“谁是恶人?”

    博士答:“司机,传销头子还有力工的老板。”

    儿子为力工大哥的老板开脱道:“力工老板可不是恶人,这事怨我。”

    博士两只手相互搓来搓去,扶了下眼镜说:“就是因为谁都知道这事怨你,所以他才是恶人,或者说是小人。”

    说完,他看了眼病床上一脸愕然的儿子,意识到自己又说了无用的话,于是赶忙话锋一转,握起儿子的手问道:“你怎么不早点回来?早回来就不必遭这么多罪了。”

    问题打断了博士儿子的思路,虽然还未琢磨清父亲话中的含义,眼里却立马绽放出炯炯目光并津津有味地总结起这段旅程。

    他不知如何形容,但觉得这会儿回来对自己来说正合适。

    这一趟走下来才知道,之前并不是不好,只是过于空白,并不能体会到活着的意义,直到自己收获到爱情和友情,人生的羽翼才得以丰满。

    不过这会,他即便说不清道不明,也多少能体会得到大人嘴里所说的平安是福的含义。

    他又说,剩下的时间太少不免遗憾,觉得愧对于女孩、力工大哥和那些不知姓名的同事,只能来生再补偿了。

    “是啊,这会儿确实是最合适的时候。”博士感慨道,显然他从未料想过这些话能从年仅十七岁的儿子嘴里说出,震惊之余不禁感到心疼。

    他并不了解儿子究竟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儿子在这短短一年里成长了许多,而对于子女以无法言喻的苦和痛作为代价换回的成长,为人父母的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视若无睹,这会儿,博士再无法保持镇静,当着儿子的面泣不成声。

    儿子从未见过那样软弱的父亲,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托起父亲递来的手的那一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炙热的温暖,看着父亲热泪盈眶的样子,他也随之动容得流下泪来。

    谁都没注意到一旁心率仪不断攀升的指数,直到护士焦急地闯入病房众人才意识过来,可惜为时已晚,博士儿子眼中的光芒伴着泪水蒸发而逐渐暗淡,他察觉到身上的异样,无奈地作起告别。

    博士永远都忘不了儿子临终前的话,字字句句时至今日仍常萦绕在他耳边: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总会令身边的人受伤害,我猜,我死了,大家都会好的,再见爸爸,再见妈妈。

    博士攥着儿子垂下的手不停道歉,他再也压制不住胸前那股苦闷,一阵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披在儿子身上的某部分被单,猛地看过去那片鲜红在儿子的手下仿佛一朵盛开的玫瑰。

    他知道,总算摆脱掉所有束缚、不顾一切奔去的儿子,一定能打动初恋女友并得到原谅。

    经历丧子之痛的博士自此肝肠寸断,久久不能恢复神智,以至于脑袋像是搭错神经一样总是心不在焉,他以自己不再适合细致入微的科研为由辞掉工作选择回家归养,实则是不愿与没有儿子的世界产生过多瓜葛。

    后来,夫妻二人总能出现幻觉,或见到儿子站在身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或突然听见儿子的声音,却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一遍一遍地央求儿子多逗留一会,却每每事与愿违。

    有一天,博士实在耐不住思念便突发奇想,希望倚仗自己的能力研发出使儿子起死回生的东西并一直致力于此,虽然目前还没有成功,但他盼着有生之年能够如愿,以此了却一桩心事。

    第一年,他将自己囚在那十步宽的屋子里终日不见天日,仿佛与世界彻底断了联系,每次都败兴而去的妻子本就思念儿子成疾,再加上见不到生活的曙光,最终选择负气离开。

    好笑的是,博士一心扑在研究上,时隔数月后才发现妻子留在桌上的字条,里面尽是气忿与责怪并声称绝不原谅,博士倍感自责却丝毫不悔,他将希望寄托在还未面世的发明上,饶有自信的认为一切皆可挽回,眼下,他仍然如是强调,但雷鸣感受不出有任何坚定可言。

    听罢所有,雷鸣既为形单影只的博士感到心痛又为英年早逝的博士儿子感到惋惜。他钦佩但无法认同博士的做法,在他看来,天下走极端的人不只自己一个,相较之下,俨然活在梦里的博士和无梦可做的自己,说不清谁更可怜。

    他之所以不敢当着博士的面说“儿子在还没来得及遇见恶的年纪离开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之类的场面话,不光是顾及到博士敏感的神经,还因为这或许使他不由得怀念起记不清模样的、年纪尚小的、在某个地方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过、而眼下却早已欲哭无泪的自己。

    此时,雷鸣只能狭义的去理解“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最初的或者短暂的才是正善良美好的,一旦附着上急不可耐的期限则必然生变,或因无法保鲜腐其身,或因贪婪无度变其心。

    一言不发的雷鸣过了许久才注意到其他三人的视线所在,忙搪塞着为自己打圆场,小威问他在想些什么,他说在想一个和博士儿子年纪相仿的男孩,谁都知道这个男孩就是他自己。

    没等雷鸣回过神,博士突然间跪倒在地,近乎于卑微地提出请求,他希望雷鸣能假装一会去世的儿子,以此来缓解多年的相思之苦。

    无论是自己亦为人父极易产生共鸣,还是面对博士炽热的目光无人不受触动,雷鸣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应允下来并搀扶起博士坐到自己身旁,角色感十足地开起玩笑:“爸,你下次别跪得太突然,容易吓到别人。”

    博士作势要打的手始终在半空中晃荡着,嘴咧得像朵莲花,一旁的小威和康老板望着这对假父子,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来滋味,他们期盼着真正的父子相遇,届时定会送上由衷的祝福。

    扯了许久闲话,博士净顾着倾吐自己多年来的思念,全然没顾及到假儿子的感受,好在雷鸣颇有耐心,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势,未曾显出一丝厌烦。

    雷鸣听得越认真,博士越难以启齿,他知道自己之前的话就是说给雷鸣而不是儿子听的,直到某一刻,雷鸣乖巧的样子令他不禁想起那个最喜欢听自己讲外面的世界的儿子,这才迟迟进入父亲的角色,表现出久未谋面的父子应有的紧张与语塞。

    雷鸣见博士从一开始的滔滔不绝变成眼下的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臆测博士怕是该说的话已说尽,又想表达又已然词穷,便主动插嘴问道:“爸,你不想知道我怎么样吗?”

    令雷鸣没想的是,自己轻描淡写的随意一问,竟唤醒了一份尘封已久的父爱,只见博士紧紧攥住他的手,嘴唇止不住颤抖地缓缓问道:“儿子,这些年,你还好吗?”小威和康老板听到这话,双双忍不住起开一瓶新的啤酒,这下子,酒和故事,演员和观众,算是都备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