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千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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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起

    我……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有一片空白的脑海。我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总之我记得,我不该在这街巷中。

    我撑起身子,发现浑身没有并没有什么异常,便迈开腿走去,边观察这周遭一切。我从一位老妇身前走过,看着她盘坐在地上,面前铺张草毯子,上面摆着的都是她自己编织的小物件。

    我蹲在摊前,老妇却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继续编织着手上的囊袋。我开了口,想询个价钱。我确定我开口了,可没有声音——我是哑巴么?我伸出手,在老妇面前挥了挥,她还是没注意到我——老妇是瞎子么?

    我恍惚了一会,我意识到了。我不是哑巴,老妇也不是瞎子。因为我身边又蹲下个姑娘,问老妇价钱,老妇抬起头,笑着与她交谈。我抬起手……原来我自己也看不见我的手。

    记起来了,我是个死人。

    可我不该在此处再睁开眼,至少不该是在街巷中……

    “这一片土地啊,本来有好几个国家,年年打仗战火不断。后来啊,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一个国家突然出现了七位大将军。(激动)嘿那些家伙,在战场上可是所向披靡,无坚不破!”老人家说到一半,情绪顶上来让他止不住的咳嗽了几声。

    我寻着声,向巷子口望去,那里站着老人,还有一个孩子。

    “那后来呢?”孩童瞪着俩铜铃大眼盯着老人。

    老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后来,在那几个将军的奋勇厮杀下,统一了其他的国家。咳咳……”

    “那,那个国家叫什么呀?”

    老人家捋着胡须,撑着拐杖的手用了些劲,好把佝偻的身子直起一些来,顺了口气儿,似乎要交代什么大事儿一样,“就是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你生长的国家——萧宋!”

    我脑袋嗡了一下,耳朵也一样,似乎是这个国家的名字,让我记起了什么。尽管萧宋两个字听起来有些奇怪,也许对于你们也是,但我觉得,听习惯了就好。

    孩童似懂非懂的把大拇指塞进了嘴里,啃了啃指甲,突然问道:“老爷爷,您说的萧宋这么厉害,可我怎么听我阿爹说,萧宋前一阵子又打了败仗呢?”

    老人家一听,那好不容易挺起来些的腰板又泄了下去。他还想说什么,娃娃却已经被他阿娘叫回家吃饭了。

    我看着那老人拄着拐,背着只胳膊在腰后,缓缓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我回头看了看,也许这条巷子里,有一个门后是他的归处。我看见他拐杖不小心卡到的青砖缝里,差点把仅剩的几颗牙也葬了出去。

    我有心搀扶,但搀不住他,谁让我是死人呢。

    我眼睛顺着他的身影,跟了很久,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我才把头又转了回来。我不断在脑子里循环往复着“萧宋”二字,如此,我便又记起很多。

    那老人家说了的,没说的,总该是要交代完的。那既然我记起来了,不如就由我交代与你们吧。

    萧宋在太祖驾崩后,太宗即位,改元平隆。

    平隆三十七年,萧宋山陵崩,新王登基,改号景炎。

    景炎四十六年,一直觊觎萧宋疆土的平辽终于正月举兵南下,大军压境,可萧宋的老皇帝还在酒色里跟妃子们推杯换盏欢歌宴,管你边关打成什么猫猫狗狗狼狈样?

    二月末,平辽发兵攻关。年过耳顺的赵康帝本已是行将就木,多半是不忍心临进那几层棺椁前还要亲眼看这国破家亡,事发一日前便一屁股盘子墩仙鹤背上西去了。

    太子赵晃临危登基,还没享受着个正儿八经的登基隆礼,先被一水的烂摊子砸了个满懵,无奈抄抄袖子抹抹嘴,先给个国号再说——天和。

    等等……赵晃?我脑袋被这个名字刺了一下,耳朵竟只剩嗡鸣。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也好像记起了我是谁,可太乱了,脑子里一桩桩一件件的故事,一个个一群群的人物,他们或悲或喜,或顺或逆的一生,都在我脑子里浮掠而过。

    我一时不知道该从何与你们说起,我需要分条缕析一下,可我听到了巷子外的马蹄声。百姓们挥舞着手臂狂迈着双腿,就在这不大不小的巷子口一闪而过,而后马蹄声在我耳朵里越来越清晰,随而我便看到了战马与官兵。

    兵乱么?

    既然我看到了兵乱,不如就先从战乱与你们说起吧,可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然后带着你们,慢慢认识那些真真正正的“人”。

    我们会再见的,但不是现在……

    ——景炎四十六年二月末

    定军关跟走地蛇一样趴在萧宋北境边,左右绵延开来。城关外,血泊相接成了不深不浅的弯流。血河岸边,幸免于难的战马依偎在尸体旁,低下脑袋打了个鼻响。躺着的、曲着的、跪着的、站着的,像千年老树的虬根蔓延千里,却万籁死寂。

    满地的箭矢跟那栽入水田的大片禾苗没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前者在夜幕中飘零着的点点火星,还能隐约映亮三个匆惶的身影。

    “毅晟,快带着王爷走!”健硕的中年男子身上的甲胄两两三三,没有一片完整,反倒像黏在身上的碎纸东一耷拉西一飘摇。男人把身前两人往后身后一推,“这里我挡着!”

    “长洪!你不能留在这!”赵昱回身就拉着他的胳膊,臂甲上还未完全风干的血,带着粘黏感,让赵昱心中一悸。他还没来得及把心里那酸不溜秋的关心话吐出来,对方一挣直接把他手拨开了,这让赵昱不禁皱眉抬声道,“黎长洪!本王命你——”

    赵昱后颈就这么被人突然来了一记,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堂堂王爷会在这种情况下被人下了黑手,双眼一闭没了声响,倒在了武毅晟怀里。

    黎长洪呵道:“还等什么呢?等着我们都杀死在这?快走!”他抬了抬腿,意思是再不走,他就要抬起腿把人踹走了。

    “长洪!我来殿后,你带着宁王走!”眼前人是自己半辈子的兄弟,生死关头就这么舍他而去,武毅晟他可真做不到。

    “你哪这多废话!”黎长洪回头,看着自家残兵相继败倒,火上眉头急呵,“再不走,军法处置!”

    武毅晟滚了滚喉咙,他清楚的很,留下都会死,何况怀里还有个王爷,他出了事儿,把自己一家妻儿老小赔出去都还不清。

    可几十年的交情,天天一起窝在边关算得上是同吃同住,刀枪锋刃下滚过来的,官阶那点洼沟早就被填平了,两家都快融成一家姓,战场上比亲兄弟还亲,搁你你这关头是走还是不走?

    他有的选,但后果他承担不起。他只能一把将赵昱的胳膊绕过自己脖子担在肩膀上,架着赵昱往关门跑。

    他两步都还没跑出去,黎长洪那怅然的话语就鬼飘似的钻进耳朵:“……你以后要是能碰到那小家伙,替我好好照顾他,谢谢了。”

    他这一听兄弟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当即回头道,“你她娘说什么糊涂话!活着回来你自己照顾他!天亮我得在老地方瞅见你,来不了你一年酒钱!”

    “哈哈哈好,就依你!”黎长洪嘴角难能僵硬着挤了挤,勉强还算是个笑,可随二人消失的身影,瞬间就散了风去。他站直了身子,借着了了碎火与月色,看着远处那乌泱泱压过来的一堆,心里念叨着,

    “(苦笑)小家伙,这六七年了,逢年过节的也不回家一趟,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面过的好不好。我一辈子都扎在边关,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自己,唯独对不起你,打小就没怎么照顾过你,以后怕是也没那机会了……”

    黎长洪剑眉一紧,在地上的尸体上拔出一柄长剑,一步一步踏向那压城的黑甲千军。刀光剑影,金石嗡鸣,鲜血溅灭了矢尾余燃的星火,新鲜的尸体又把尘土上陈旧的尸体盖了一层。

    他的长剑死死的嵌入土中,殷红顺着剑柄积攒在剑格上,最终又顺着剑脊漫下来,盈满了干裂开的方寸疆场。他垂着脑袋,耳边是上百的踏步声将他围起,遮蔽了身后城楼映下来的残灯。

    “(狂笑)以一当千的黎长洪大将军,你我又见面了!”人未现,声已入耳。围兵散开一口,两边一排就让出个小道,壮硕男人踏着步子,身上的宽袖大裘或开或合,裘毛似山野蔓草在劲风下起起伏伏。他后背背着把大银刀,竟比他自己身高还要长,刀刃上无数攀附不住的血珠,顺着刀纹滴落进泥土。

    他在夜幕的星火下,被满是苍凉的寒风撩起发丝,漏出眼角骇人的刀疤。

    “徐漮湧,又见面了。”黎长洪费劲抬起眼皮,挤褶了额头上已经暗紫的血。

    “黎长洪,你戎马倥偬一生,老子敬你是条汉子,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跪下来向平辽俯首称臣,老子就放你一条生路。”徐漮湧抽出腰间的大刀,抚着刀刃上未干的血,于鼻前深嗅,长吸一口气。

    黎长洪微微勾起嘴角,“我黎长洪这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王上。让我跪背叛自己家国的小人,跪屠戮同袍的敌国,下辈子也不可能!”

    徐漮湧点了点头,颇有黯然伤神的模样:“唉……给了你一次活着的机会,你自己不把握,那我也,只能说抱歉了。”

    黎长洪咬着牙,死盯着刀疤男,眼中每一条血丝,都充斥着愤怒与仇恨。他艰难撑起身子,颤巍着步子,奋力挥起长剑。

    “死在我的刀下,也不枉你这一生,下辈子聪明点,生对地方,别再为这么个窝囊国家征战了!”刀疤脸挥刀举过头顶,刀刃在黎长洪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黎长洪跪砸在地上,风烛残年的沙土经不起重击,硬生凹了下去。“毅晟,酒…下辈子再请你喝吧——小家伙,兄弟们总说人死了会有在天之灵的,爹以后就在天上罩着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