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祛邪
天光明亮,初阳正暖,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提着布包,沿着山道来到了一处高崖之上。
少年解开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件沾满血迹的衣裳,他叹了口气,将血衣往前一抛,扔到了危崖之外,被云雾吞没。
待做完此事,他松了口气,转过头看向远处,只见高崖之下是片广袤的密林,一条大河从林中穿过,又分流两向,夹着一片平原与村落。
此间景色虽好,可却非他所熟悉的家了,登高望远,来到高处也是希望能看到一些熟悉的地方。
少年名为梁渊,他只记得自己刺杀贼首后,正躲避贼兵的追捕,然后如何就记不清了,再度醒来便发现自己到了这处小村。
梁渊也问过捡自己回村的赵老汉,据他所说,当时自己浑身是血,躺在村外数里的荒野上。
可由这高崖往远处看,视际之内,都寻不找一处熟悉景色,这里已是远离家乡的陌生地界。
对于是否留下自己,村民还有过一番争论,他们亦是躲避兵灾才迁到此处,实在禁不起折腾,最后还是村长拍板,把自己留下,暂时住在赵老汉家中。
山间微寒,梁渊打算回到小村再考虑他事,正当他转过身,却见一件血衣在眼前飘荡。
他心下一惊,退后了几步,才看清其后景象,原是一位白衣人举着树枝,将血衣挑在面前。
此人见梁渊惊慌退步,不由开口笑道:“少年人,这衣服是你丢的吗?”
不待梁渊回话,他又状似质问:“嗯?血衣,这是毁尸灭迹?”
梁渊稍微平复了心神,轻叹道:“这是我自己的衣服,算不得毁,不过是抛去过往吧。”
说罢他又想到,这衣服从高崖扔下,就这一会儿是如何捡回来的?莫非此人……
梁渊惊疑地看了白衣人一眼,发现此人容貌英俊风雅,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上面沾的可不是你的血,”白衣人看向梁渊,沉声道,“少年人,我看你身染邪气啊!”
梁渊闻言一阵惊愕,推翻了方才的猜测,苦笑道:“这位先生,你便是这般说,我也没有银两给你。”
“这是什么话,你当我是什么人?”白衣人将手中树枝一抛,肃声道。
梁渊接过飘落的血衣,叹了口气,没有理会此人,转过身,下山去了。
徒留白衣人在高崖之上,他抚着下巴,摇了摇头,苦恼道:“看来就不该装神弄鬼,明明其他师弟很吃这一套啊?”
梁渊捧着血衣,沿着山道徐徐而下,隐隐看见了北面的村落。
这处村落本无名,早已废弃,直到最近一些为躲避战乱的百姓迁移至此,才再度焕发生气。
村子北面是平原,如今已是重新开垦了田地,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脚处有一些废弃的草屋,成了村中稚童平日里的玩乐妙地。
他来到山脚空旷处,见得那些空荡荡的草屋,觉得这里倒是可以充作居处,毕竟总是住在赵老汉家也不好。
梁渊看着手中的衣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是他与故乡的唯一牵系了。
由此他又联想到当初,平静生活破灭的那天。
大楚永丰五年,晋国承郡校尉温侠举兵造反,攻城掠地,波及数郡,自家居住的安阳县也在月余前被叛军攻破。
他回想起此事,不由捏紧了拳头,父亲作为守城士卒,亦死于此难,可如今……
梁渊心中悲叹,如今身处莫名之地,连复仇都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他松了手,任由血衣飘落在地,看了眼身后的草屋,决定以后便在此安家了。
梁渊回到小村,沿着小路穿行街巷,两旁是一排排土胚房,干草搭成的屋棚下扬起道道炊烟。
梁渊行步间偶尔见得一二村民,也不与他说话,只是点点头,此间的村民大多沉闷寡言,只有稚童不时欢声嘻戏。
一路行来,已是临近赵老汉家,见道旁的草木生长茂盛,梁渊走过此处停下脚步,顺手折了几片叶子并一根枝条,做了个简单的风车,打算送给小孩玩。
他将风车拿在手上,正欲前行时,却忽而听到一句话,回荡在耳畔。
“你想归家吗?若是想,就来寻我!”
梁渊辨出这是方才那位白衣人的声音,他环顾四周,却未见其人。
看了一眼手中风车,他心想,或许得换个小孩送了。
梁渊循着莫名指引,往东而去,慢慢地便到了村落之外,他站在高坡上,往外看去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时近立夏,田间已种上了水稻,田埂上散落着些许村民,肩抗锄头手提框,许是要挖水沟给田里蓄水。
田野的尽头是一处高丘,从梁渊这可以看到那儿有株高大的古树,据说长了有千余年了,那里便是此行的目的地。
沿着道边小路漫行,穿过田野,爬上高坡,梁渊凝神目视前方,此时日头渐高,阳光穿过树荫,洒落一地阴影,十余丈外,有一白衣男子倚树纳凉,姿态从容潇洒。
梁渊将风车藏入袖中,来到白衣男子近前,恭声问道:“先生,你说能助我归乡?”
“怎么这回倒是相信我了?”白衣人笑问,又道,“我姓陆,你便唤我陆先生吧!”
说罢他这才回答梁渊所问:“确实如此,不过还需两物为引。”
梁渊闻言心下欣喜,问道:“不知是何物?”
陆先生看了眼梁渊,笑道:“一件就是你方才所弃的衣服,不过我已提取了气息,至于另外一物……”
他顿了顿,道:“则是你对故乡最深刻的记忆。”
梁渊皱了皱眉,问道:“陆先生,我该如何做?”
陆先生抬指在梁渊眉心处一点,而后挥袖在空中一拂,就见光影流转,一幕幕场景悬空映出。
梁渊转头看去,见到了自己少时习剑的场景,以及那破城一夜的记忆。
但见明月之下,一位少年潜入一座府邸,寒光闪过,带起一串血珠,徒留床上中年大汉捂着脖子,不住挣扎。
眼看着大汉没了动作,持刃少年才反身撞开窗户,踉跄而逃。
夜色越发深沉,一道道火光在街巷纵横来去,呼喊声四起。
少年伫立在街头,手持利刃,听到喧闹声渐近,正要有所动作,却似心有所觉,不由抬首望天。
梁渊与少年对视一眼,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庞,以及脸上赤红的眼。
“这,是我?”见此,梁渊不由问道。
“你连自己都认不出吗?”陆先生反问,他挥手消去了光影,“后面就不必再看了。”
梁渊皱眉沉吟,道:“我当时也只记得此处,后面发生何事也记不清了。”
“不必纠结于此,我已是算得了你故乡所在方位。”陆先生说到此处,转头看着梁渊道,“由此往东北,千里之外。”
梁渊听罢往东北方看去,呢喃道:“千里吗?”
他心中思索,我又是如何跨越这千里之遥,来到此处的?
“你可还记得我之前所说,你身染邪气吗?”陆先生沉声道。
梁渊回过神,问道:“邪气?缘何而来?又该如何驱除?”
陆先生他随手一指,地上忽地多了只蒲团,道了声:“且先坐下,定心凝神。”
梁渊只得按耐话语,端坐在蒲团上,抬头正想说什么,却正对上了陆先生那幽深平静的眼眸,顿时收敛了杂念,静心入定。
闭上眼睛后,周遭蛰伏的声响才随轻风陆续传入耳中,梁渊下意识去辨听。
有清脆鸟鸣,树叶沙响,阵阵风铃声,隐约间还有溪水潺潺淌过沟渠,以及自己平缓的呼吸声。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梁渊被陆先生唤醒,只觉四周宁静,心中说不出的放松,抬眼一看,只见陆先生右手负在身后,绕着自己踱步,左手好似攥着什么。
待其回身,才发现这是一道浑暗的黑气,在陆先生指掌间游走不定。
虽心有疑惑,梁渊还是先起身,执礼道谢,才问道:“陆先生,请问此为何物?”
“不必多礼,”陆先生笑了笑,而后看向手中黑气,收敛笑容,沉声道,“这便是你失落记忆的根源所在。”
梁渊闻听此事,低下头,看了眼那浑暗的黑气,低声问道:“这也是我那天生还的原因吗?”
陆先生反手收起了黑气,没有明言,转而说起了此物:“这邪气经过此次消磨,已然拔除了大部分,余下的虽难以祛除,却也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了。”
“至于你今后有何打算……”说到此处,陆先生停下话语,转头看向西边。
只见远处的村落收了炊烟,下方的田野间劳作的人们拾起农具,沿着田埂走上小道,在村口汇集,再慢慢的散分归家。
梁渊久久地注视这一幕,静默不语,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却终究无言。
“叮铃叮铃~”
忽而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响起,打断了彼此的思绪。
“先回去吃饭吧,”陆先生把袖一扬,指了下那边的村落,轻声笑了笑,“其他事,过后再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