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第三教学楼。

    阶梯教室逐一熄灯，学生们沿过道挤入楼梯间，谈笑着聚到正门，又三五成群地散向四方。

    夕阳流地，棕墙游影。

    唯独203画室还亮着光。

    室内，十多副画架整齐的堆放在画室角落，临摹用的物品也在展柜中摆得规整。

    “我刚想说什么来着……”

    展柜旁边，身材娇小的女生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指尖抚向石膏雕像。

    同时，画室响起2B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一副正对展柜的画架孤零零的立在画室中央——夏烨坐在画架后方，快速挥动手挽，只用半分钟就将展柜中所有物品的轮廓勾勒了出来。

    双方无言，女生神色为难的看着夏烨，夏烨面无表情的盯着画纸，寂静持续了很久。

    半晌，暖风拂动窗帘，女生微张嘴唇正要开口，夏烨起伏的手腕却先她一步定格住。

    “能让开吗，你已经挡住石膏的细节了。”

    “啊？噢！抱歉！”

    女生赶忙挪开手指。

    可奇怪的是，夏烨依旧用冰冷视线凝视着她的位置，再次发出警告：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我……”女生委屈，双手直接缩到了胸前。

    还没来得及解释，夏烨已是甩下笔，来到她的面前，露出审视猎物的眼神，仿佛要将她活剥生吞。

    “你……”

    女生僵在原地，脑子里满是自己的心跳声。

    但凡她冷静一点，就会发现夏烨的视线其实是停在她头顶三公分的位置。

    “小子，你瞅够了没？”

    展柜的最上层，形似宙斯的石膏雕像被一张腐烂扭曲的面庞盖住，说话的东西咧着黄牙，只露出个脑袋，身体的其余部分还嵌在后方的墙内。

    “立刻，马上，滚出画室。”夏烨作出最后的警告。

    “如果我不呢？”

    怪物的眼球瞪如铜铃，靠向女生的肩膀，伸出挂有粘稠唾液的舌头，以极其猥琐的表情舔舐起女生的脸蛋。

    下一秒，迎面而来的手掌突然投映在它瞳孔中。

    夏烨一把掐住怪物的脑袋，二话不说就往墙上按，空气中瞬间爆出一片幽蓝色的血雾！

    女生身子一颤，“你…是在壁咚我吗……”

    “？？？”

    夏烨愣了半晌，见女生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顿时心生“大学生活彻底结束了”的想法。

    他横手捂脸，蹲身，想找条缝钻进去。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压根就没注意到画室里还有第二个人在场，即使是站在女生面前的时候也没有。

    天地良心，佛主作证！

    “要命。”

    夏烨渐渐蜷缩成一团。

    空中的血雾消散开，化为数根幽蓝色的丝线。

    其中一根飘进女生的额头，使她想起了之前忘记的话：“对了，我是来提醒他换教室的。”

    她自言自语着，目光移向缩在地上的夏烨。

    见对方这副模样。

    尴尬感倒是消退许多。

    犹豫片刻，她也蹲下身，戳了戳夏烨的肩膀：“你是夏烨吧，我听好多人都提起过你，说你画画很厉害。”

    “谢谢夸奖。”夏烨没有抬头，“我也听说过你，系花，林巧巧。”

    “只是听说过吗？”

    “啊？”夏烨不明所以。

    “嗐，没事没事，系花什么的都是别人瞎说哒。”林巧巧露出可爱又甜美的微笑，“不好意思刚才打扰到你画画啦，没想到你这么认真。”

    “没有打扰，认真倒是不假。”夏烨深吸一口气，搓着手心回到座位，收拾起绘画工具。

    “不继续画了？”林巧巧问。

    夏烨摇头：“你是国画系的吧，来我们画室有什么事吗？”

    闻言，林巧巧双眼一亮！

    “啊，差点又忘啦！老师让我来通知你该换画室了，下周起我们三年级的画室要统一搬到隔壁教学楼去。”

    “好的，收到。”

    夏烨背起画板，做贼似的往后门溜去，生怕再被叫住。

    不过俗话说，怕啥来啥。

    林巧巧果然还是叫住了他：“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邀请你参加明晚的聚会。丹特老师组织的，每年都有一次，你应该听说过吧。”

    “听过，但他从没叫过我。”

    “因为你没选他的课，其实他一直想邀请你来着。”

    “我考虑考虑吧。”夏烨又朝后门迈进一步，顺便瞥了眼挂钟，心里有种莫名的烦躁感。

    “明天下午五点，我们在校外的公交站集合，千万别放我鸽子哟～”

    林巧巧眯眼笑笑，夏烨正想回绝，对方已经小跑着离开了画室。

    “……”

    夏烨杵在原地许久，重新把画板放回画架。

    2015年5月19号。

    18点43分05秒。

    在黄昏下的画室，他达成了大学生涯首次收到女生邀请的成就。

    突兀、茫然、诧异。

    没有惊喜或是意外的感觉，更多的是对即将接触未知领域而感到的忐忑与不安。

    通常来说，大家把他这种喜欢逃避社交的人统称为社恐。

    对此，他不否认。但他的社恐却跟普通的社恐不同，并非性格所致，而是由一种极其罕见的病症引起。

    ——超忆症。

    患者拥有超凡的记忆力，能记住人生的每一个细节，且这些记忆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

    或许有人会说，这就是上帝对患者的恩赐，哪儿算得上病。

    但夏烨不这么认为。

    对他来说超忆症就是病。

    他曾无数次地失眠，每当世界陷入寂静，那些该死的记忆就会如蠕虫般在他的脑子里游走。

    或是快乐的，或是难过的。

    起初他还能感受到情绪，可随着年龄增长，记忆带来的情绪开始变得越来越少，而他又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们像垃圾一样在脑子里无休止的堆叠。

    旧的压力无法释放，新的压力接踵而至——父母的期待、学业的选择、人生的方向……

    他就这样被一步步堆成了即将爆炸的气球。

    然后，Boom！

    初三那年的暑假，超载的记忆倾泻而出。

    夏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母自此性情大变，再也没有施加过任何的压力。

    随之而来的改变还有很多。

    其中之一，便是他拥有了可以看见并触碰阿飘的能力。

    阿飘。

    目前他是这样称呼的。

    它们以记忆为食，寄居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但不同于恐怖片里的渲染，真实的阿飘对人类来说应该算是有益生物。

    它们吞食的记忆以生活中的琐事为主，能有效缓解人类长期积攒起来的压力。

    这是夏烨多年观察下来总结出的结论。

    有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跑去公园看阿飘，把这当成唯一的娱乐方式。

    也是在这期间，他停止了所有的社交，结果意外的发现自己摆脱了失眠。

    由此又得出结论：

    记忆＝信息。

    减少信息摄入量，就能减缓压力的堆积，而生活中多数的信息又都来源于人际交往。

    所以拒绝社交＝养生。

    这也是他选择成为美术生的原因，一个人就能完成作品，还不会觉得枯燥无趣。

    久而久之，他还养成了画画时自动屏蔽无关信息的习惯。

    如果不是阿飘捣乱，估计到画完为止，他都不会注意到林巧巧也在画室里。

    素颜妆、短发、森系长裙。

    以及笑得如月牙的眼睛。

    夏烨深知这段记忆将伴随自己度过余生的每一日光阴，与其让它在黑历史的领域暗自发酵，不如主动将这份意外化作一段美好过往。

    他取出橘色颜料，将之前的素描覆盖，重新开始了作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夜幕如流水盖向天空。

    作画逐渐进入尾声，夏烨开始为林巧巧挂在随身包上的《越狱兔》公仔补上最后一层颜色。

    当他放下笔刷、再次查看挂钟时，已经快到十二点了。

    立在他面前的作品，正是林巧巧微笑的一瞬，他打算明天将这幅画当作道歉的赔礼。

    不出意外，对方应该会在惊喜中遗忘他的所作所为。

    “可如果出意外了呢。”

    “会不会把我当成变态？”

    夏烨略显担忧，紧接着便听见手机传来三声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他点开看了眼，沉默。

    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旁分忧道：“以我的经验来看，应该没有哪个女生能拒绝这样的礼物，你该担心的是她会不会把这当成是表白。”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夏烨瞥向窗边，那只被碾成血雾的阿飘正托着下巴仰望夜空。

    “一次、两次、三次……”阿飘抬臂，直指云层之上，“那些家伙又从地狱爬回来咯。”

    “什么？”夏烨诧异，顺着对方的指尖望向窗外。

    与此同时，17号城区的大半居民都已仰起脑袋，时间仿佛凝固般将他们的面容定格为惊恐神色。

    那东西只显现了三秒。

    漆黑、庞大、诡秘。

    犹如俯瞰这脆弱尘世的神明。

    三秒过后，人们纷纷揉眼，当是看到了刹时的海市蜃楼，唯独夏烨还惊视着那骇人之景。

    夜空中，是一颗眼球，一颗半径长达千米的巨型眼球。

    利爪由内撕破虹膜。

    暗蓝汁液溅落大地。

    死寂持续半分钟，一颗光滑的脑袋突然探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密密麻麻的脑袋正迅速填满那颗巨型眼球的瞳孔！

    城区步行街内，青年男女们围聚在广场，等待520的到来。

    夜市，他们欢语着。

    夜幕，它们欢语着。

    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男女们爆发出炽热的呐喊，无数心形的气球被放飞到了深空之中。

    2015年5月20号。

    00点01分00秒。

    当十二点的钟声停止，亡灵们皆是迈出轻蔑步伐，迎着升空的气球垂直而下，如倾巢的蚂蚁，尽数涌向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故土。

    夜市，他们欢语着！

    夜幕，它们欢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