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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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墨经

    “快一点,再快一点!”

    骑乘在青鸾的身上,手握腰带,顾担异常的兴奋。

    虽然他经常跑到山上去看这片天地,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用俯览的视角,去观察这座自他出生起便存在的山门。

    群山低矮,在高空之上,连整日在山巅盘坐的黄叔都变成了如同蚂蚁大小的黑点,像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狂风自身边掠过,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顾担并未将狂风阻隔在外,反而是分外享受这样的感觉。

    他当然也是会飞的,可是五师姐并不允许他飞,那是五师姐少有的极其严肃的叮嘱。

    所以哪怕心中很想要体验一下飞翔的乐趣,顾担还是按捺住了那种冲动。

    咱也不是怕五师姐,主要就是觉得五师姐对他蛮好的,也不能总让五师姐生气嘛!

    此时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绕过了五师姐的禁令,他自然是要好好的感受一下这样纵情自在的快乐体验。

    与之相比,青鸾的心情就显得极为烦躁了。

    它一度想将顾担直接甩下去,奈何那腰带在它脖子上缠了几圈,末端还握在顾担的手里,美其名曰这样不会摔下去!

    更可怕的是,自它飞起来的那一刻,便有数道目光放在了它的身上!

    平日里,那些人根本懒得理会它,它自然也不敢太过放肆。

    这里能够阻隔掉归墟那恶劣至极的环境,内里的水不知道深到哪里去了,整个归墟,它仅知道有一处地方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如果没有这个小屁孩三天两头去烦它的话,它觉得自己再矜持一下,老老实实做个坐骑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惜鸟算不如人算,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孩子给欺负,而且还没打过。

    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和悲伤,忍受着顾担在自己身上大呼小叫,青鸾表现的很听话,脸面既然已经放了下来,再故作清高也没什么意思。

    它只希望这个小屁孩的话能够管用,外面的环境虽然恶劣,可也比现在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要强啊!

    顾担就这样乘骑着青鸾,狠狠享受了一把飞翔的乐趣,还故意在三师兄的石室上空遨游了几圈,这才依依不舍的下了地。

    “行了,你走吧!”

    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可看着眼巴巴的盯着自己的青鸾,顾担还是很大度的挥了挥手。

    “这就能走了?”青鸾大惊失色,这性格恶劣至极的熊孩子,能这么好说话?

    给它都整不会了!

    脸面它已经放了下来,预想之中的百般羞辱和刁难没有到来,反倒是让它生出一种自己胆敢转身,就会被瞬间枭首的错觉。

    “你又不想走了?”

    顾担大喜,眼神变得炽热起来。

    “再见!不对,再也不见!”

    青鸾瞬间不再迟疑,咬牙朝着山门外冲去。

    一爪,两爪......一边走着,青鸾则是不停的思忖着,我头在否?

    直至山门外距离它只有一爪之遥,仅剩的一只翅膀终于是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它忍不住回过了头,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它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熊孩子像是疯了一样冲过来,吓得它丝毫不敢再继续停留,一头冲过了这座山门。

    只听到那熊孩子在后面大喊着:“别急着走,你的翅膀忘记拿啦!”

    不等它有所反应,一物便是当头飞来,差点将它撞翻。定睛一看,赫然便是它那被硬生生撕下的翅膀。

    那只作恶多端的熊孩子单手叉腰,一只手在空中舞动着,大大咧咧的说道:“等我出去再找你玩啊!”

    青鸾冷哼一声,却也不敢放什么狠话,低头叼起那只翅膀,急速的向着远处跑去。

    顾担看着青鸾渐行渐远,心满意足的回到自己的石室,带着春禾笔与道彳经,跑到了五师姐的石室前。

    他大部分时间也是很忙的!

    三岁之后,一直都是五师姐在教他,不过五师姐并不教他什么道理,只是要他一遍又一遍的去写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

    如果写不好,五师姐就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所以哪怕师父已经答应自己可以出山门,顾担还是老老实实的跑了过来。

    敲开石室的门,顾担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意,说道:“五师姐,今天把《逍遥游》再写一遍吗?《春秋》我也会了!”

    “不,今天你写《墨经》。”五师姐盘坐在蒲团上,声音平静。

    顾担有些惊愕。

    《墨经》他当然会写,而且很早就会了,用滚瓜烂熟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墨经是师父对于天地万物的阐述之理,是属于墨者必须要掌握和知晓的工具。

    如果连墨经都搞不明白,那就完全不足以称之为墨者了。

    顾担很老实的将道彳经铺开,手握春禾笔,开始在道彳经的书页上书写起来。

    只不过书写所用的文字极为繁杂,只看一眼就忍不住让人头晕目眩,比之青鸾翅膀上的眼状纹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担奋笔疾书,却是行云流水,毫无弛懈,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在。

    既然墨家提出了要“行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什么利,什么是害呢?

    难不成空口白牙,只需要张一张嘴便能宣判?直接就站在了审判台前,高高在上?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墨经》因此而生。

    其中诸多理念,有“大故”与“小故”之说。

    大故就是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小故则是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

    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

    某种程度上来说,墨经即是墨家的心法,也在某种程度上的义之所在。就算没有学过墨家的神通,可只要掌握了墨经,并且身体力行的贯彻其中的理念,也可以算作是墨者了。

    整篇《墨经》写下来,顾担气不喘手不抖,显然已是烂熟于心。

    “背的不错。”

    五师姐微微点头,并不夸赞。

    先生并非是有门户之见的人,虽然世人皆言墨家最善利器之术,可那仅仅只是行事手段,其实根本无所谓什么墨家、道家、儒家,能用、好用就行。

    可关于行事之风,却极其看中。

    如果从根上就错了,哪怕暂时取得了好的结果,也必将加倍偿还。

    所谓的传承,在先生的眼中根本不是什么神通秘术,而是理念,是精神。

    一个强者可以统领一群人,可理念和思想,却能改变一群人。

    世人皆言墨者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可为什么能做到这一切呢?

    总有些东西,比死亡更有重量。

    这份重量藏在每个人的心中,等待着某一位先贤点化,或沉浸在岁月之中,不知为何而死,为何而生。

    浩荡天地间,强者多如麻。

    为何仅有道家、儒家、墨家成为了天下之显学?而非更早的那些曾统帅天下、引领人族的皇、帝?

    因为那些筚路蓝缕的先贤们,用足以跨越生死的意志勘破了天地间的至理,并以此影响一代代的人。

    总会有些人......想让天下人过的好一些,并以此走上前人曾走过,却未曾走完的路。

    时迁而事异,难道上古之时所修行的法门,到如今也适用吗?

    只有理念,只有那足以跨过时空的横隔,超越生死的距离,成为一代代人奋进而前行的目标。

    值得开心的是,墨家就有。

    五师姐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好似含苞初绽,美不胜收。

    她看着面前的小家伙,缓缓说道:“天地是有秩序的,一代代的人杰试图探明天地的秩序,领悟世间的至理,并以此留名于浩荡天地间。”

    “天地间的一切之现象,皆由此至理而生,吾等当神思默会,洞晓此至理。”

    “至理就是天地运行的终极规律,我们认为这种规律是存在的。儒家叫做理,道家称为道,我们说是天志。”

    “月以夜而不辉,日以明而自耀。当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感受到痛苦,就开始真正明白你所书写的那些东西,究竟代表着什么了。”

    五师姐并不在意此时顾担不求甚解的模样。

    他才六岁,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

    墨家的重量,还不至于压在一个孩子的肩膀上。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顾担竟然微微挑眉,小脸上有些不岔,显然并不赞同她的话语。

    虽然并没有说什么,可小孩子心性,情绪难免表现在脸上。

    “想说什么就说。”五师姐并不觉得初走修行路的顾担能有多么高深的见地。

    感悟,那是时间的沉淀、阅历的增长、人心的考量、道路的选择。

    因不同的感悟,无数人杰脱颖而出,或名噪一时,或统率一方,可真正能够千古流传,代代不熄者,何其少也?

    她并不准备听到什么震耳欲聋或是名动天下的言论,只是想要知道顾担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我就可就说了!”

    顾担仔细的打量着五师姐的脸色,见五师姐并没有摆出严厉的模样,终于是放下心来。

    “我觉得五师姐你说的不对。”

    顾担滔滔不绝的说道:“如果我明悟了天志,为什么会感受到痛苦呢?知晓了天地间的大道,看到了世间的至理,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和庆贺的事情吗?我听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这虽然是道家的话,难道说的不是我们墨家吗?行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难道有人能比我们做的更好吗?应该感受痛苦的,并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未曾听闻过大道,身陷囫囵而不自知的蠹虫啊!”

    他难得的认真了起来,诉说着自己所知晓的道理。

    五师姐难得的显现出一丝诧异。

    虽然这番言论远远说不上什么震耳欲聋,可一番赤子之心,倒也算得上可喜。

    可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知道天要黑的人。但极少有师父这般,觉得只要自己亮着,和我们一样的弟子亮着,我们微弱的光终能让天更亮堂一些。”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的便是如师父那样的人,说的就是我们墨者呀!”

    顾担挺起胸膛,小脸上写满了名为骄傲的情绪。

    不是因为墨者的身份,而是因为墨者的理念。

    阳光自石室之外照耀而来,带着一丝橙黄笼罩在顾担的身上。

    他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用理所当然的话语,讲述着足以震撼人心的东西。

    “师父说过,外面那些人修行的理由,总是千奇百怪。为了财富、为了权势、为了长生......可浩荡天地间,总要有人抛下一些东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去谋取万世之道!”

    “难道我们墨家出现之前,就没有这样的人了吗?就算我们墨者消亡,后面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人了吗?我们的天志,难道不是天地间的至理吗?”

    “我们墨者要做的,是要让那样的时代快些到来。要让天下人都明白天地间的至理,要让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五师姐怔怔的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小师弟,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神采。

    她很开心。

    不止是因为顾担的这番话,更重要的是,她能看出顾担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尽管这份真心只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他还没有经历过世事的考验,人心的波诡,人世的险恶,那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说墨家道理,言之凿凿。并不是说一辈子都不会去思量这一切,而是说在这一刻,他对于墨家道理信任的程度,让他有勇气说出这一切。

    这就够了。

    五师姐终于是点了点头,微笑道:“你的确是可以出去看一看了。”

    顾担很高兴,兴奋的扑到了五师姐的怀里,任由五师姐手掌揉着他的脑袋。

    虽然师父已经答应了他可以出去,可没有五师姐的承认,小家伙心里还是很有些担忧的。

    他急于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想要得到认同。

    还有什么认同,是比看着他长大的五师姐,亲口说出更有成就感的呢?

    “五师姐,等我出去,肯定不会落了咱们墨家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