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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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陈对梦回,梦回陈对

    陈对再次从朦胧中醒来,窗外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酒醉的朦胧仍未褪去,身体说不出的衰弱。

    小林端着盆水迈过门槛,见躺在床上的他有所动作,连忙放下木盆和搭在肩上的手巾,小跑着过来搀扶。

    他边扶边埋怨着:“阿郎有病在身还喝成这样,怕连这沙丘城都要走不出去了。”

    这句话也证明了二人之间的关系相当亲密,这种尺度的话语一般仆人却是不敢说的。

    已经半生老相的陈对仍旧那么洒脱,挥了挥手。

    “不碍事,不碍事。病要好,酒也得喝嘛。再说了,这鲁地的酒薄得很,伤不了我身的。”

    小林无奈的摇了摇头,拿来衣袍服侍陈对穿上,嘴里还嘟哝着:“再薄的酒也挡不住你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呀。”

    穿洗完毕的陈对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做,游遍了大半个大唐的他因病暂居在这沙丘城,家园虽然已经建设的颇具规模,却并未让他有过多的归属感。

    连小林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明明身体不适,也无友要访、无人可见,却仍旧坚持每天起床便穿洗齐整,全然没有居家的闲适。

    小林小心翼翼地从屋外端着碗汤药进来,陈对接过一饮而尽。

    看着他喝完了药,把碗接过去的小林又说道:“城里的崔公、杨公、赵公都派了人来,问阿郎状况如何,说是待您康复后定要齐聚一番,不醉不还。”

    这些人都是陈对在东鲁交下的朋友,平素宴请、出游,交往倒也密切,只是此刻他却感受不到被朋友关照的喜悦,没来由的有些空虚。

    明明他身上的只是风寒小症,明明他平素最喜喝酒宴友。

    说到底,他又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本以为远离漩涡便能求得心安,可没想到潜伏着的暗浪永无止歇。

    长安是纸醉金迷,物欲横流,可东鲁又何曾远离尘俗、飘渺出世?

    这处家园建设得越来越好,但他终究无法在这怡情养性,以度时光。

    他总是会想起去年春天才分别的杜子美,二人登遍山池楼台,四处寻访隐士,在泗水温柔的波澜里大醉而别。

    不知西去长安的他如今怎样?

    其实细细算来,他与杜子美也只见过三次。

    但在与他抒怀遣兴,访道求仙的日子里,在长安城里破碎的那些东西、在陈对身上郁结的苦闷愤怨,好似都被舒缓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二人都性豪且嗜酒,也许因为二人都对这苍茫而渺小的天下负有担忧。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在临别赠诗里潇洒的写下“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这种句子的是他自己,想不到短短时光里就忍不住思念的竟还是他自己。

    子美与他不同,他的路已被堵死,注定无法再实现他的抱负。

    但子美还年轻,还有更多的时光和机会在等着他。

    所以当日他才会写下这句诗,宽慰这个念着“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知己。

    这个比他小上十一岁的男子,应该比他走得更高、更远。

    素来豪迈的他不愿掩饰自己的情感,于是迈着有些发软的双腿,走到桌前。

    桌上是仍未干透的笔墨,还有半壶残酒,都是他昨夜所留。

    他直接拎起桌上的酒壶,啜饮了一大口。

    还好小林不在,不然一定会将他制止。

    尽管这种酒的风味不再陌生,但他还是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好在酒本身的滋味并不缺乏,那种熟悉的感觉颇令他迷醉。

    找回了几分力气的他蘸了蘸砚里的残墨,缓缓将对知己的思念写下: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大唐啊,但愿子美不会落得如我一般境地。

    这首诗写罢,陈对的内心没有得到丝毫平复,反而更加汹涌了起来。

    他靠在凳上,看着窗外的亭台楼阁,这些奢华的建造既是为了他和家人的舒适,也是为了装点门面,花费着实不菲。

    这也多亏了圣人赐下的财宝和他在当地望族中不小的名气。

    他想起蜀地的山水,想起往来于江油、剑阁的少年时光。

    自二十五岁出蜀,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心底被繁华人间激发的渴望一日比一日强烈,可从未有这段日子那般煎熬与痛苦。

    即便他舍去了曾经的地位,可如今的财富与条件仍旧远胜当初的毛头少年。

    也许拥有这些所需要的条件,才是他痛苦的来源。

    这些东西化作樊笼,把他的思想、把他的天性都束缚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情交际里。

    他已然明白,自己思念的并不止子美,还有那久在樊笼之外的自己。

    眼前的这些富贵、这些楼阁,一如长安城里的地位和名誉,原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决定舍去这些,一如当日借高力士之手舍去长靴。

    “小林!”

    陈对在屋内高声呼道。

    小林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神色复杂,原来他就在屋外。

    主人喝酒作诗,兴起而所至的事情,他终究没有勇气去阻止。

    陈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一直是个豪迈而追随本心的人。

    此刻他略显激动,向小林吩咐道:“我明日在府里宴请诸公,就说我昨晚梦游天姥山,偶有所感,不日将启程游越!”

    小林脸上的复杂神色愈发浓郁,他当然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想的是什么,他甚至早就嗅到了那不耐的意味。

    他还是做出了那个选择。

    小林当然是不想离开的,相比郎君他只是个俗人,他更喜欢人多热闹的城市和稳定闲适的生活。

    但他知道郎君是天生的谪仙人,与这公那公呼来喝去终究不是他的志趣所在。

    他低头称是,转身离去。

    眼角不小心扫过那首写给杜子美的诗。

    的确,能读得懂郎君抱负的,也只有这位知己了吧。

    他已经走到了庭院里,房内的郎君才对着窗外的天空平静的吟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四十六岁卧病东鲁。秋,怀念杜甫,写有《沙丘城下寄杜甫》诗。复思游越,告别东鲁诸公,写有《梦游天姥吟留别》。

    陈对这次醒来时正倚在亭柱上,同样醉眼朦胧。

    “还差一点……”

    那个声音喃喃道。

    “嗯?差一点,什么差一点?”

    陈对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好像要走到尽头了。

    腐朽的感觉弥漫在整个身体里,垂垂老矣的他看着自己褶皱的肌肤,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早已习惯这种感觉,悲哀的是心里始终无法接受“自己老了”这个事实。

    将他摇醒的人是小林,正轻声问着他有无大碍。

    他摇头苦笑,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原来是宴会已经结束,仆人们正在清扫,乐师们也开始收拾乐器离场。

    刚刚还在互相拍着马屁,热络的程度只差没当场结拜的一群人,已经追随着宴会的主角司马武公纷纷离去。

    毕竟他只不过是个有点文采的老头,之前的阿谀奉承只是出于客气,喝多了酒倒在角落里也不值得来管。

    匠人正在将他刚刚作的序抄在亭壁上,看着“则清风朗月,河英岳秀,皆为弃物,安得称焉”这几句话正在被慢慢写出,陈对也不禁老脸微红。

    他正想开口制止匠人再写下去,删掉后面那几句“当文章之旗鼓”之类的马屁话,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应该早就习惯的。

    这种曾经他只会用在自己和杜甫这类人身上的句子,并非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宝贵事物。

    何止是写几句胡乱夸赞的话语呢?为了所谓的理想,他做过的蠢事不知有多少。

    大多数的人和事物都已经破碎了,相应的其它东西更加变得没那么重要。

    他也不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迷茫之中追寻的自由不过是一种逃避。

    他应该忍下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这样才能得到一些东西的。

    他应该早些明白的。

    但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就算他能改变某些事情,也无法改变某些人,某些膨胀的欲望。

    就像那注定会崩塌的宫殿,注定会破碎的帝国。

    也许他的选择也没有错,在山林、仙境、醉乡里寻到的,不的确是真正的自由么?

    可他的确在后悔,他骗不了自己。

    因为他感到愧疚,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多忍一点,多做一点,忍一忍那只靴子带给他的燥热,忍一忍那处家园带给他的拘束,也许这个帝国会没那么容易崩塌,会少一些人遭受到苦难。

    自得知天下大乱那日起,他就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自己去挽回点什么。

    即便是去接受更加愚蠢的命令,去写更加不知所以的文表,即便结果是被长流夜郎,是更久远的颠沛流离,是从未有过的窘迫生活。

    他当然早就意识到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就像已经垂垂老矣的他无法改变的将要死去,但他还是近乎固执地努力着,甚至为了这个目的而允许自己的思想多容纳一些世俗的东西。

    就像今天用这些自己都觉得脸红的词汇来夸赞这些“姑熟亭群贤”,他清楚的知道靠这些文字博不来任何东西,可仍旧不允许自己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他也只能再度苦笑,在某些时刻,文字和语言是最完美、最兵不血刃的武器,可在这乱世里,却只是无力的消遣。

    即便他成功博来些许权柄,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也只是握紧手里的剑,披挂上阵。

    他突然觉得,是否那些美好的事情在它美好的时间里,就已经注定了会因为它的弊端而消散?

    就像华丽得如同一场梦的开元盛世,它在烟火绚烂、兴旺繁荣的日子里,悄悄被注定了要因为自身的制度四分五裂。

    就像拥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在它美好而繁荣的肆意生长时,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包括记忆都注定要烟消云散。

    也许所有人都错了。

    他开始觉得。

    浓重的存在于他身上,想要拯救这个国家的欲望其实做不到什么,那些将领那些亲王统一天下的欲望也做不到什么,将自己的意愿寄托于他人身上的欲望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存在。

    也许所有人都去收敛起自己的欲望,都学会控制自己,世界才是真正的大治之世,人间才能真正逃离苦难。

    可惜这不是他能办到的,他甚至连去试一试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他摇动手臂,大声呼唤那些即将离去的女乐。

    “乐师们,为我再奏一曲可好?”

    人们看着这个突然叫嚷起来的老头,有些不知所以,小林却读懂了他的意思,送上了赴宴前代为保管的宝剑。

    他十五好剑术,早已自至通达之境,可从未真正快意的挥起过。

    他没来由的想起那个牡丹花前翩翩起舞的美人,有人说大唐因她而亡,也有人说一切皆为命运。

    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一段时光里值得纪念的一处符号。

    他满怀感触的看着这把陪自己走了许多路的宝剑,它同样见过了这人世间许多或欢乐或悲痛的浮沉。

    它也老了。

    剑光凌厉的亮起,乐声也逐渐开始应和。

    歌舞升平,醉眼朦胧的他好像再次回到了那个叫“沉香”的亭子前,再次想着自己与国家的未来,在纸上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路已至此,一切终不能回。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读懂了吗?这就是你的人生,陈对。”

    面容妖异的男子屹立在一片虚无中看着呆住的陈对,缓缓露出微笑。

    陈对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奇怪的男子,满头问号。

    “嗯?什么和什么?”

    “嗯?!”

    陈对的反应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铺天盖地的记忆注入,在陈对的意识之中席卷,现在的陈对应该就是执念的发起者,执念的发起者也该彻底变成陈对。

    但这样的反应明显不像是一个古人,只有高中生陈对能发出这种现代化的语气和口吻。

    陈对也注意到面前这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男子,神态、气质,难道这才是执念的本来面目?

    陈对彻底迷糊了。

    倒是刚刚第一视角看到的电影,让他对这执念有了些眉目。

    难怪,也只有那种千古大才,才能产生这种流传几千年的执念吧。

    只是他也感到奇怪,自己应该已经被那些记忆吞噬,彻底认为自己就是经历过那些、产生这些执念的人啊。

    为何此刻他还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

    按照神秘轨迹流淌着的星云依旧存在,但男子和陈对同时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尽管浩瀚的红色物质依然汹涌,可原本就存在且微弱的蓝色星云并没有被冲散,依旧在固执地流淌。

    甚至可以在二者接触的边缘看到明显的分界线,听上去很不可思议,红色物质正在被蓝色的部分缓缓吞噬。

    蓝色部分自然就是陈对的精神能量。

    这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现象,如果精神能量的确是符合自然界客观物理规律的一种能量的话,那么它就不可能凭空消散也不可能凭空产生,之前陈对等人对能力的运用也可以充分的说明这一点。

    即便是强大的执念,想要消灭陈对微弱的残留,所用的方法也是用浩瀚的主体去冲散、混杂这一小部分。

    但此刻,陈对的精神体不仅抵抗住了这一冲击,甚至在缓慢地吞噬其它的能量。

    “不可思议……”

    男人怔怔地看着头顶红蓝交错的星空。

    陈对很疑惑,要不是他知道自己在幻境里,他真的会以为在做梦。

    他正看着他的地理老师宋玉柱正在和一个身穿抹胸宫女裙的少妇对峙,两个人手里还都拿着冷兵器。

    对面的少妇面无表情,但看老宋一脸的幽怨就知道两人之间一定有不少的故事。

    但马上更让他疑惑的事情发生了,老宋竟然回复了他!

    “臭小子别乱八卦,什么叫一脸幽怨啊!”

    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老宋当然知道,因为从他所处的环境里,陈对的想法正像全方位立体环绕声一样从天空中射下来。

    这里是陈对的脑域。

    但陈对并不自知,从他的视角里他还是那么立体地站在角落里偷窥着两人的对峙,老宋的回复让他不禁有些愣住。

    “想想你之前在干嘛!!!还有事在等着你去做呢!”

    仍旧是老宋的大吼,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他能有什么事去做,要打架的时候他不都是负责看着,老宋和秦楠上的吗?

    嗯?秦楠?

    她人呢?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

    ……

    醒来吧,陈对,那个女孩还在等着你。

    脑海之中,抑或是源自更虚无处的天空,潜意识里的另一个陈对如是说道。